一汪明月

親愛的M，秋天收尾的這個周末我辦了一場婚禮，到這里，我覺得似乎該停止了。

那天陽光也是一樣地躍過草坪落在花盆架上，天氣明朗，風很大，我穿了不合身的婚紗，膽戰心驚地由父親把我交到他的手上。我向每一個不認識的親人敬酒，言語符合身份，酒水的味道很像道里大街著了火的丁香花。那天之前，整個月份沒有一個晴日，最糟糕的情況下婚禮可能取消，我在腦海里想象過這種場景，所幸沒有讓它真實發生。

往前倒數三個月，我在二十平方米的出租屋里煮粥，那半年里我迷上了烹飪，好幾個周末沒有按慣例回家。最初是每天下班路過菜市場時，觀察賣水產的阿姨殺魚片魚，動作干凈利落，好看得移不開眼，她渾身上下的鎮定傳遞出一種久違的確定感，覆蓋了漫進七竅的腥味。有次因為停留的時間太長引來了阿姨的招呼，我感到不好意思，于是買下了那條魚。當晚回去照著別人已發布的教程處理那個陌生的動物。那時候秋色剛剛興起，風很清涼，樹葉搖晃發出的聲音好像魚簍在金燦燦的太陽底下淘洗璀璨的沙，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母親對我還沒有徹頭徹尾地失望，聽說我開始做飯，甚至露出了久違的笑意。

小粥煎熬的過程有種奇妙的治愈功效，讓我不禁也面帶微笑，看著灶臺浮動熱浪，被雨水浸濕的桂花香氣重歸濃郁。好像我在等待的過程中也重新獲得了秩序。但下一秒，這種心懷希望的狀態被打斷——我看到夕陽穿過簾隙在地板上投下一個有溫度的梯形，本能地渾身血液一涼。

如今，我生疏了一些毫無用處的天賦，對待生活，學會了嚴格依照刻度線的指示，不再傾注額外的分量。最初的慌亂感褪去。除了對陳年記憶的處理變得愈發嫻熟，新近的細節也不再給我任何影響。像是兩個月前，總有胸前掛著二維碼的老人在早高峰的地鐵上極盡夸張地吸引我的注意，我毫無興趣，被人群推搡著疾走，只希望當天能順利下班，早點結束被習得性無助綁縛的又一個工作日。

但你知道嗎？往事總比我以為的狡猾。比如那個瞬間，它趁勢追上，我躲也不是迎也不是，嘗到咸味，才發現是自己在哭。無可避免地想起臨分別前，你留下了不要回頭的叮囑，就此我們斬斷聯系，以示決心對那個夜晚發生的事絕口不提。時至今日，我可以明白，原來語焉不詳的背后是未曾言明的隱憂，你早已洞悉我的畢生弱點。

我不知該慶幸還是惋惜，命運有時也會降下轉機。一個例行匯報工作的禮拜五，沒有依循它原有的軌跡結束。我在關電腦準備下班的時候，被部門主管叫住，半小時后，見到了他姍姍來遲的侄子。通身黑色顯得他很高，高得甚至讓我有些害怕。我從那張臉上突然卡頓的表情斷定眼前的局面同樣出乎他的意料。在沉默變得堅硬之前，我率先向他問好，勾連并編織一些人類共性，讓一個已經開裂的蛋殼不要被摔在地上。雨聲潺潺如在溪邊。故作好奇的表演讓我疲倦。如果你在就好了，任何場面在你那里都是一條和緩的水流，可以輕松自如地淌過。

從來沒有具體地聊過這些，但我們談論過比起婚姻更寬泛意義上的未來。當年你說過什么，我都還記得。就在那個秋天剛過的季節，中央大街上年輕女孩提著一整籃等待被購買的未來，大雪將在一小時后漫天，我們說話的聲音混雜著東北話和音響里播放的《莫斯科郊外的夜晚》。你撥開人群，把一根馬迭爾冰棍遞到面前，讓我等它在溫度中融化一會兒再吃。我看著你不愿受圍巾裹縛的脖頸凍得微微發抖，伸出手把你深棕色羽絨服的拉鏈拉到盡頭，先是笑了笑，然后說，蕭紅寄居的歐羅巴旅館看樣子不在這邊。你低頭看我動作，見我沒有回應，試圖進一步說服我：“哈爾濱雖然冷，但只要在這里生活久一點，你會習慣的?！被氐绞煜さ恼Z境讓你很自然地發出方言腔調，我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因此顯得格格不入。我說，你父母呢？你沉默片刻，說，會習慣的。至少你就在這里。

我在你手機里翻到過你母親的照片，她是那種一眼就能猜出職業的女性。頭發沒有像很多這個年紀的女人那樣燙染后的纏枝小卷，而是一絲不茍地繃在頭皮表面，眼角鼻周的溝壑同樣不加掩藏。在那張合照里你攬住她單薄的肩膀比出一個夸張的手勢，她穿著緞面質地的冷白色襯衫，笑容浮在倦容上，保持儀態看上去費了一些力氣，我由此猜想照片攝于一個工作日，可能是剛剛召開年級會議的禮拜三。

那天你無意中提及母親的早衰，和姥姥過早的逝世有著莫大關系。是唯一一次，你沒有對我回避心事。你說你的姥姥曾經是地主家最小的女兒，哪怕在婚后，依然葆有優渥滋養出的無憂無慮和美麗。你沒有詳述祖先累積的家業富足到了何種地步，你的重點是，在時代的塵埃飄落頭頂前，你一度以為往后還有很多好時候。那天你甚至帶我潛進小區，迎著明亮的鳥叫一直走，最終停在你家門口。大紅春聯上的墨跡漸漸褪成了深灰色。我們看向彼此，默契地誰也沒有敲門。

現在回想起來，仿佛是對未來的一種讖語。快要離開家屬樓時你發現了什么，指給我看，墻皮剝脫的拐角深處藏著一行圓圓胖胖的鉛字，“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沒有問你當年出于什么樣的心情寫下這個，我能從你漫長的沉默中捕捉到不愿言說的失落。我小心翼翼地維持平衡。路面很滑，沒有答應或是拒絕你的期許。秋冬季的哈爾濱下午五點多天就完全黑了，零下二十度的晚風將雪片吹落。面包石上，一切被踩成堅冰。光線折射到金橘色的櫥窗上，成片熠熠發亮的俄羅斯器具顯得過于刺眼。我要很用力地眨眼，反反復復幾遍，才能回歸常態接續下一個動作——發表新娘誓詞。神奇的事情就是在那一刻發生。我提前背好的臺詞一句也想不起來，頭腦里的畫面像是突然失焦一樣渺茫而模糊，眾目睽睽之下，險些拿不住手中的麥克風。

略去這些意外，你會替我高興嗎？我感到非常松快。時隔許久，我終于干成一件大事，可以從一事無成的溺水感里短暫地伸出頭來。

你可能想象不到，做出那個決定的時刻，我正在簽字。其實“簽字”并不準確。我故意替換掉了更確切的說法，害怕“送簽”一詞于你而言太過陌生。這聽起來很不切實際：我們踏入了截然不同的兩條河流，卻希望你一如從前通曉我的表達。

送簽聽上去宛如一個即時性動作，現實中，當一份文件的首頁被覆上一層面單，就同時獲得了動作疊加的指令。在它被揭開的命運到來之前，我會一刻不停地奔向那么幾間屋子，爭取在最短時間內讓一個個簽名點綴在這上面，它們都是我時間的見證。記得有次和你微信視頻，你興致極高地拿出一摞已經磨邊的卡片問我，記不記得我們那個年代風行一時的游戲，那些印在卡片上的動漫人物，曾經被小學生們爭先恐后地收集。我當然玩過，甚至玩到了現在——當面單集滿所有主要角色的簽名，條件符合，我就能成功兌換出送簽任務的特獎：內容生效。

但你可能無法想象這個游戲升級后的難度。領導們的辦公室永遠人來人往，當我印好面單，快步上樓，如果有幸遇見最樂觀的情況，一聲“請進”，寥寥幾句對話，短短數秒的時間里鋼筆在白紙上犁出熟悉的軌跡。更多時候，面對一扇緊閉的木質大門，深黑色彩賦予它莊嚴肅穆的味道，我用輕敲兩下的方式判斷屋里無人或是正在進行一場閑人勿擾的談話，然后回到工位。余下的大半天里，我以十分鐘一次的頻率重復上樓這個動作，然后下樓、上樓，下、上，反反復復直到引人注目，直到好心的同事路過提醒我：今天領導不在，好像剛剛出去，都不知道去哪兒了?？傊?，你回去吧。

又直到某一天，同事哥哥疑竇叢生地問我為什么頻繁離開工位，當我說明原因，他投來訝異的目光，告訴我，走廊盡頭有扇虛掩的小門，在那里，兩位專司呼叫的工作人員會在我登記后及時提醒我目標對象的行蹤。

“太人性化了！”我驚呼。

如此簡單，困境以我未曾想過的角度被鑿穿。彼時我深信這個回答解決了我兜兜轉轉的核心難題，可積木塔好像并沒有被抽走最關鍵的那塊。每天，在別人做工作計劃時，我要先做一個“文件送簽計劃”：上午或下午開會，領導們今日外出，文件的復雜程度會波及審批的速度，門外過長的等待隊伍以及等待中主人翁突然的離去。這些動態變化的因素驅使我輾轉于樓上樓下，在這棟逼仄有如檔案館的樓內日日收獲恭喜達成萬步的提示。別人隨口一句“你把這個簽一下”“簽的時候順便帶上這份”，幾秒鐘的言語動作，在我這里是紅燈爆閃、警鈴大作，“送簽文件”戰略體系即刻運轉。每一天，當我劃掉備忘錄上的三到四項，隨后會寫上新增的七到八項，寥寥幾道橫杠對稱無限連綴的文字，我像一個水龍頭下不斷往外舀水的小勺。我傾向用浪漫的描述給它罩上一層溫柔面紗：這像一個不舍得結尾的小說。事實上，這更像一個每到節點就會自動重啟的莫比烏斯環，過去未來消失了，我在一個無限循環的時空中奔跑，明明以朝前的姿勢，卻永遠走不出去。

唯一慶幸的是，每當我被巍然緊閉的大門打回原形，走廊盡頭的小門都會向我敞開。那些女性，我和我的同事私下將她們稱為“福音天使”，因為她們的存在，我可以不用徘徊在走廊，留下一個姓名和聯系方式就能回到工位，等待某個瞬間座機的尖叫聲劃破空氣，讓坐立不安的我驚醒，接通，福音天使的召喚在聽筒里響起：領導回辦公室了，快來——那一瞬間我聽得見整棟樓隆隆的腳步聲，所有人聞令而動，像打響一場不容失敗的戰役般抄起黑色文件夾就跑。你恐怕難以想象此種盛況，這場搶奪時間的戰役緊迫到以秒計數。不止一次我接到呼叫后搶上樓去，一兩分鐘，已是人去屋空。如果我有幸，匯入門外等待的人流，在這大排長龍的過程中，我將參與一場聲部復雜的重奏：文件緊急的人先進，急于離開的人先進，內容簡單、性質單純、不用花費領導太多時間審閱的人員先進。這種堪稱溫情的場面每每使我感動，我們都知道，一旦落下一步，以后就再也追不上了。

當然，也有輪到我的時候。我也當然會誠惶誠恐，幾欲謙讓，十分抱歉卻無法拒絕伴著音樂踏進那扇近在咫尺的神圣之門（進門的瞬間會疊加一些更宏偉的變調）。經驗告訴我，我無法判斷門內正在進行的對話將會持續多久，而樓下追問進展的電話也許即刻就到。有時，一些聲稱簡短的對話經過我的默許提前。隨后漫長的等待里，我懷疑過物流船的沉默，運輸鐵路被封控，對戰雙方切斷交通動脈——這也的確正在那時的世界上發生著。

剛回家鄉時，我覺得山清水媚，處處煙火繚繞，一切都溫暖極了。每條街上都有賣地道的牛油火鍋，秋天金黃滿眼，好像一切都能在我熟悉的這片土地上重新開始。唯獨不見大雪。

報到那天，我循著地圖找路，工作城市的地標一個也不熟悉，街道叫不出名字，就去記路的形狀和外觀奇怪的建筑。公司門口有家商城，一座巨大的單體建筑，往外傾倒的樣子像一個不堪重負的怪獸氣喘吁吁。奇怪的是，到了夜晚，白天危機四伏的領地變作另一種面目。有一天加班到深夜，中途我從辦公桌上掙扎起身做伸展運動，也就在那個瞬間目睹了華燈初上的城市。路燈綿延伸向遠處，放眼望去宛如閃爍的長龍，無窮遠方，無盡想象。后來我就坐在窗邊，目不轉睛看了很久，哈一口氣，蘸著夜色在玻璃上畫一個笑臉。背后黃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懸在樓檐邊，完全像一盞街燈，照著蒼茫人海中的萬家燈火，那月亮仿佛就是從這萬家燈火中升起。我說不清是什么心情，有種忍不住想要流淚的沖動。

上一次看到這樣的月亮還是幾年前，冬季里那個寒夜，甚至下起了薄雪。研討會結束后我們一行人搬器具回去。辛妙她們拖著小推車走在前面，你殿后，我抱著快遞獨自走在中間?；杌璧臉堑览?，她們打開手電筒照明?？爝f不沉，我本來也可以，但我遠遠望見灑滿銀霜的回廊，很自然地聯想到，如果在步入月光之前，這行走在黑暗的一刻我停下腳步，你會不會以為我不能視物，因此為我照路。將近回廊時我放慢步頻，在明暗交界的門口一頓。只一頓，在這一秒，一束銀白色的冷光倏地從身后追上，圈定我正欲前傾的身影。霎時月色居然沉沒，四面接續暗色的光。及至我跨過門檻，繞進回廊，那束光始終在我腳下跟著我走，我始終沒有回頭，看不見你的時候反而使我感到安心。再后來回想當時，記不清究竟有哪些人、說過哪些話，我確定風聲、陰影、遠路和僻靜，還有路燈下寸寸橙黃的呼吸，那是我唯一辨認你的方式。

好像從來沒和你說過，我最艷羨你的地方不是所謂學問或者天賦，而是你不言不語，于不動聲色間體察別人隱微的情緒，如水入各樣容器。你總是比我以為的要更理解我。這讓我誤以為你我之間存在著與生俱來的默契。要到很久以后我才能恍然大悟，打從一開始，我和你就像方枘圓鑿。我是個偏愛給行為追加意義直到天平傾倒的人，如果我們不是朋友而是對手，我甚至不能與你平分秋色。你已經看穿，卻遲遲沒有點破，你從不對我解釋任何事情，我總是零零碎碎地衡量始末像拼拼圖。就像那次現代作家的討論會上，當我知道你是哈爾濱人，特地挑選了蕭紅作為開啟聊天的對象。

你先是附和我認可她卓越的才氣，隨即拋出了真實的想法。從1934年《麥場》登報到1935年更名為《生死場》出版，大到篇目，小到分段、標點、虛詞與斷句，這些看似無意義的細節累積起來，作者對前文本的修訂多達一百余處。你說蕭紅銳利的表達力固然驚人，但選詞煉字背后隱現的克制更加珍貴。我不能認同，與你恰恰相反，我借胡風后記向你委婉表達，一種過度追求陌生化效果的努力實則給文本造成了滯澀之感，而你方才所述恰好反向證明了這點。記憶的深處，你坐在角落，黑色影子纏住那把椅子，抽一根漫長的煙，聞言只是莞爾，再沒有別的話要說，眼下痣的顏色相近于遠山的顏色。

我想這就是你吸引我的地方，一個人原來可以如此坦誠，而又從未把心底事透露半分。我無法歸因你身上那種隨物賦形的能力，但我可以想象，你會對我如今作何評價——生銹，有失分寸，是個誤闖進陌生世界的過客，始終游離于狀態之外，你怕是也會這么想。你會意味深長地說我霧里看花，尚未撥開云霧見識一整套舉重若輕的章法，關于裁剪和交接，一種分量，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如果退后一步從遠景來看，這和如何講好一個故事指向是同一種原理，認識你的對象，而后才能決定是生發還是削去與其有關無關的枝杈。說這話時右手以斜面劈下，做出一個砍斷的動作，利落極了。

我能回以什么呢？我會說，是的，你的分寸感就是這樣精妙，從來不偏不倚，搶先摸透每一種游戲規則，你的人生從來不會出現像我這樣的境況，不會站在并不逼仄的屋子中間，聽著人群交流，一句話也插不進卻裝作認真傾聽的樣子，時而看著他們的眼睛時而用力點頭，好像這樣就能化解無處容身的尷尬，無論有用沒用。你沒有這樣坐以待斃的時刻，所以那個時候你才會搶在我前面，率先退出我們之間的這場較量。

平心而論，我的確與你判然有別，在人情世故上顯露出驚人的愚笨。不同于你張弛有度，我是典型的小鎮做題家，憑借一點稱不上靈氣的小聰明和著人先鞭的閱讀量被短暫地目為頭雁。當童年離開我很遠，無法再悠游于各類考試之間，我發現至此我所擁有的只余一絲貼地的想象力，對色彩、弦樂和痛苦的敏感，以及一個令人恐懼的特點：愛說真話。在待人接物和生活的常識方面我近乎一片空白。當我完成學業歸家，暌違兩年見到慈眉善目的母親，此后長期的相處中，這種慈眉善目的神態反復在她臉上浮沉。她發現我不會拋接話題，對毛坯的雕琢一竅不通，經過數次家庭聚餐，她終于教會我說敬酒詞，也嘗試教會我縫扣子，但勉強完成對兩片物件的縫合后我始終無法復制收線的動作，我對方向的遲鈍更甚于對人們眼色的遲鈍。她難以置信，我沒有告訴她，我后知后覺你一直以來替我做了許多本該由我來做的事情。

母親為我走樣的人生找了許多托辭。一開始，她將我的愚鈍和木訥歸結于涉世未深，“到底還是剛畢業的小孩”，我記得母親語帶惋惜地說道：“ 鍛煉鍛煉就好了?！?隨著年深日久，她無法再以“年幼無知”來搪塞自己，期望自然落空，引以為豪的女兒是個社會意義上的廢人，這讓她一度陷入沮喪。我很遺憾，未曾示之以愧疚，盡管在旁觀者看來我有必要將此羞愧的心情分擔，但我固執地認為，我們每個人到頭來都要放下一些耿耿于懷的執念，不是放過別人，而是放過自己。

剛分別的那段時間，痛苦迫使我不斷點開對話框翻看你過往發給我的信息，仿佛可以沿此蹊徑去到故事開始的地方，重新認識。第二教學樓頂層教室的角落，黃昏比著窗框在地面投下一個梯形，從最后一個窗口翻上天臺，我向你借火點燃一支煙。我仍然會給你看我寫的第一篇小說。但這次可以避重就輕，小心扭轉那些通向遺憾的隘口，一切后續以它最理想的狀態發生，如果經驗不被允許存在，那也沒有關系，我索求的不過是可能性本身?；倚闹翗O的時候會想，有什么辦法可以去到那個陰差陽錯的夜晚？指向過去的努力從開始就永遠失去了被驗證的可能性。我不是不知道。我得到的只是一個昔日的你的影子，而不斷加重的刻畫使它具有了冬夜般堅實的質地。

那些天，我們離開你家的小區后，你帶著我去老道外，去巴洛克風情街穿梭。印象最深的卻是在張包鋪一樓排隊一個小時，吃一口二十多塊的豬肉包子。那家據說開張于清朝年間的包子店，你把皮厚肉少的木耳粉絲豬肉包咬開，說你早已默認，這二十多塊吃的不是一個包子，而是歷史。每當親友來訪，你都會重溫一遍這段歷史。

那天晚上，我們許了三個新年愿望。當跨年的鐘聲在中央大街響起時，當幾乎把我們沖散的人群你推我搡，那些燈光透過冰雕閃爍著目眩神迷的色彩時，我完全不知道，我的外婆正在三千公里外的醫院里，因為一次意外摔跤引發大量腦出血，我不知道她在ICU里躺了一個多月，那些臨近開題的日子，沒有一個人打電話給我，告訴我這些，我履冰在面包石上走著，走得穩穩當當，聽見鐘聲響起后人群中炸開的歡呼，瑩白的月亮掛在尖樓頂上，照我宛如照著故鄉。我轉頭看見你用中指扶住眼鏡打量公交站牌上的文字，劉海被細雪打濕成縷，后頸窩的皮膚貼著薄薄一層汗水。每當追光投到這里，很多畫面就會從記憶里醒來。三年多的時間里我被生活的新秩序困擾，你的身高你的臂展你淺淺呼吸的習慣，除了這些，還有在五道口十二月呼嘯的夜風中，你講述的關于書店存活的規律，我知道自己正在淡忘許多原本重要的事，但又仿佛忘掉它們，生活的體系才能繼續運轉。

和那時不同，我如今對世界的好奇越來越少了，下班后回到出租屋，一個人靠在懶人沙發上滑動手機屏，或者躺在旁邊的小床上睡睡醒醒。在延宕和即時的快樂中，我最后選擇了重視后者，不想做一個知道自己是什么樣并為之苦惱的人。認識W后有了少許變化，他間或給我打來視頻電話，說一些平凡日子里司空見慣的事物。我們的溝通來往幾乎都發生在微信上。顛蕩的畫面里，被掩蓋后的聲音更加模糊。無論他說什么，我都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練就了各種沒有內容的笑聲，高亢的爽朗的嬌俏的怯怯的，用來彌補我在談情說愛時的致命弱點：語言潔癖。歸根究底還是道德潔癖。哪怕一點點氣若游絲的道德感，也足以讓我如鯁在喉。我聽他有些吃力地尋找話題，盤算著再有兩周，估計就足以穩妥地婉拒主管。

直到有一天夜里，W用微信視頻，讓我看他最近志愿服務的小區。隱約的燈光里，一個人走在路上。我看見他搖晃的臉被口罩捂得漲紅，好像比上次見面更瘦了。其實上次見面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F在額頭前的碎發已經垂落耳邊。我調侃他為什么不去剪頭發，他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把碎發往后捋，試圖藏進帽子里。我聽見他在視頻那頭小聲地說，最近實在沒有時間。在最后一個字說出之前，一聲墜落后的爆破音搶先鼓動我的耳膜。

我睜開眼看W，他停在原地沒動，不像剛才那樣瘋狂地喘氣，臉色像是被風吹得冷了，烏青烏青的。我說，剛剛那是什么。他先是沉默，然后說：“沒什么，有人的雞蛋不小心掉下來了?！?/p>

我們誰也沒有說話。

記憶中好像是我先開口的。我問：“你什么時候回去？”他說不確定，大概率還要很久，現在回去也是暫時的，也許過不久又再回來。我說：“那你能不能不要晚上出來？”他說沒事啊，我走走路挺好的，你不也說關在屋子里悶得很。我好像還說了什么，慌慌張張的，如今都想不起來。總之最后，我說，好像很久沒見了，等下次放假，我們換個新環境出去玩吧。他說好，問我想去哪玩。我說，那去哈爾濱吧，我還從來沒有去過那么遠的地方。

抵達是在禮拜五，我們來的時候也是禮拜五的傍晚，中央大街上，有義演的樂隊在路邊起弦。我們端著沒吃完的烤冷面穿過綠色鐵皮路牌，奢想從遠近交疊的俄式建筑中分辨出蕭紅寄居的舊址。你酒醉后的眼被街燈一晃，亮得像新雪洗過的刀光。那是冬季最刺骨的月份。我們踩實面包石上凹凸不平的冰，小心翼翼保持著平衡看街道兩旁熠熠閃亮的櫥窗，頭頂上的店名，無一不是中俄雙語。你說，你說什么來著，我先是給忘了。

大概是這片土地像湖水一樣衰老、停滯吧。

后來想起，你向我講述俄語無窮的變化，那句知名度極高的Я люблю тебя，тебя一旦前置，就有圖窮匕見的意蘊，講零下四十度滴水成冰，極度的嚴寒會重塑生命形態、花期以及售賣雪糕的方式。你說“人生有代謝，草木無常青”。彼時恰好我們走到路的中央，華燈初上，你看了看綠漆小窗內的馬迭爾冰棍，補充說，這是唯一例外。我們買了兩根，沒有走進馬迭爾冷飲廳。你轉過頭來繼續說，再也不會去第二次南方，那種無處可逃的陰寒讓你無時無刻不懷念東北的冬天，大雪落滿全身卻并不感覺寒冷，嘗慣黏膩濕雪的我可能很難想象那種一拍兩散的干爽。話到這里，大雪已將你滿頭黑發染成衰草。就是在這個時候，你說：“要不要一起去跳河？”

冰封萬里，河面早已結冰，此時跳河等同撞墻。

你聽我說完，立即糾正道：“哦，那是渡河?！?/p>

被雪覆沒的河對岸幾乎是藍色的。你從外兜里摸出煙盒，羽絨服的立領順從地貼著你的脖頸。我們在松花江的河沿站了一會兒，周圍彩光閃爍的玩具氣球下聚滿了嬉戲打鬧的游客。到了冬天，這里會興起一種摩擦冰面的活動，人在船上，船行河上，從高處沖撞直下抵達一個無礙安全的邊緣。我剛往前一步，零下幾十度的寒風撲面涌來，操著戒尺般兇狠地抽打全身，當即萌生退縮的念頭。但你渾然不覺般往前，那么順理成章，我也難以啟齒自身孱弱，不得不與體內本能涌上的恐懼竭力對抗。一切交談都是虛張聲勢，我說的，連同你回答了什么，一概聽不清楚，每次呼吸我都被迫吞下一柄鋒利的匕首。離河心還有很遠一段距離，我打直僵硬的手拉住你，聽見失去溫度的呼聲被大風扯碎：停下來，停下，這樣下去會被凍死的。

冬夜里透骨的寒扎進骨骼的縫隙，囂聲四起。你微微側頭看我，路燈遙遠僅能照亮你一半面孔，濃霧榨盡了血色。隔著水汽氤氳的視線望進你的眼睛，我無法從中讀出任何具體的含義。無論何時回想，每一次我都能夠清晰地記起那種難以承受的寒意，除了哈爾濱滔天的風雪，更讓我戰栗不止的，是你在那個瞬間傳遞給我的感覺——你是真的想葬身冰天雪地。

我忽然意識到你和W最大的不同在哪里。盡管你和W身上都有一些令我費解的東西，一種奇詭的相似性將你們串連。就在那天夜里，暴風雪初初流露端倪，我偶爾抬頭，能看見寒潮，不斷在樹枝尖掀起風浪。

伏爾加莊園作為下一站目的地，今晚先去附近的酒店安頓，我和W在燉魚快吃完時做出這個決定，但在具體選擇哪條路徑上產生了分歧。出于安全考慮，他說，走高架橋最好。我嗦進半截黑米拉皮，在附和“好”的前一秒，一種沉潛許久的沖動出水擊中了我。我臨時轉變主意，堅持要走人跡罕至的小路。他大概是想拒絕我的，但他看了看我，最終什么也沒說。

九點剛過。晝夜在入秋后生疏起來，極北之地，氣溫不似南方四平八穩，風裹住雪片直往脖頸里鉆。我讓他把暖氣打開，自己把毛衣低領往上提。等暖風涌出，世界又恢復了萬籟俱靜。此時應該有個人主動打破沉默，但我沒有動，專注看熱氣擠出口罩的邊緣掛上眼睫，眨眼間結出沉甸甸的霜。最后是W先開口，切割了只有風聲的背景音。他問我是否知道，這種選擇有些冒險。我一時分不清他是在說走小路的抉擇，還是行程本身，一概籠統地回答，我知道，以后不會這樣了。

他幾乎是立即回復了我：“你會，你就是這樣的人?！蔽蚁蛩橙ヒ谎?，撞上他目光時產生一種錯覺：他其實什么都知道。但我立即撤回了這個假設，迅速將話題的焦點轉移到W身上，意在打斷他有些什么話想說，或者想問。

放輕松，一段遠途旅行應該讓人忘記過去的煩惱，我故作輕松地調侃，你看你年紀輕輕的，都有白頭發了，小心哦，W老師，我笑了笑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沒準只有我會記得你。他竟也跟隨我笑，像是與我對稱般，之后提起的也是一件與此無關的事。

你還記得奧古斯丁在《懺悔錄》里講述的，自己小時候和伙伴一起去偷梨的事嗎？他問我。

鋪天蓋地的一場重雪，大得幾乎看不清前方的路。不知什么時候他把車窗隙開一條縫，洋洋灑灑的白色的灰，不斷地從窗外撲入。我不得不凝神把幾乎扯散在風里的聲音攏起來，大聲說，你說什么？W說，他疑惑，按說偷梨該是為了吃梨，但他們對吃梨好像并無興趣?？墒遣粓D吃的話，圖的是什么呢？他給出解釋：人天然地就想模仿上帝，想擁有上帝的全知全能全善，想像上帝一樣創造，但上帝的創造是“無中生有”，是真正的偉力，而人類的創造頂多只是對現有材料的再開墾，只能做到“有中生有”，這讓人類痛苦。于是一部分人類選擇以“倒錯”的方式模仿上帝，在“有中生無”里感受力量。所以偷梨是快樂的，它幾乎給人提供了逆向的至高的快樂。

我說，不是很懂這些，我們家比較信佛。他說話的聲音再度清晰，我才意識到他把車窗重新搖了上去。

現在我們從嘈雜的地方換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他說，他們和你提過嗎？我是兩年前換的工作。我說沒有。他說，你可能不會相信，在我個人生活危機爆發的那一天，我已經做好干完今天就辭職的心理準備。但那天下午的隊列，晚高峰的時候，一位耄耋之年的奶奶排到面前，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年紀那么大的老人獨行。她本該直接亮碼，在十秒鐘內通過，這是最方便大家也是效率最高的方式，尤其后方還有源源不斷接入的人群，時間刻不容緩。

我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搖了搖頭，說，但她不能夠。他說，你可能很難相信，她先是從褲兜里摸出一個疊成塊的淡紫色布包，捋平，拉開拉鏈——這又是一個費時的動作，我們注視著她把手指伸進去，在布包里掏來掏去，掏出一個兩根手指寬的小包。事實上，那尺寸甚至稱不上是包。我知道這聽上去很有些滑稽，但奇怪的是，我們當時誰也沒有發笑，甚至沒有一個人說話。我們都?？吭谕粓龅却铩Ｖ钡剿龔陌锬蟪鲆桓埰沓傻募毠?，遞過來，像我們小時候考試會打的那種小抄，我終于明白了她想做什么：那張紙上寫著她的身份證號和聯系方式。

黑暗和光明交替在他身上流淌，他還在說，字句融進耳里變得不太清晰，我來不及分辨，困意正在向我合圍而來。我勉強拔高音量說，你想表達什么。

他說，我后來發現，就是那個時刻開解了我。那像是按下了暫停鍵，讓我突然想起奧古斯丁的追憶——我當時想到的是，“無中生有”是善的，“有中生無”就不是了嗎？攀爬是受推崇的，留步就一定被唾棄嗎？

我的心沉了一下。他繼續說，我不是想說“退一寸有退一寸的歡喜”這種話，我想說的恰恰相反：我是覺得，存在是最重要的，其余一切都不重要，我們的卓越、平庸、茍且、懶惰，我們賴以為生的隱喻，我們引以為傲的學識，此刻我與你或與其他人之間感受到的投契或隔絕，都是偉大生命的附麗。人生就像莫比烏斯環，沒有正向也沒有倒錯，沒有上升也沒有下降，只要存在，每時每刻，都是新的開始。

我打斷他，說，你的意思是，人生沒有退路。他說是，“要我說，人生的每條路都是進路?！?/p>

我忽然感到惱羞成怒，同一瞬間，突如其來的一股大力猛推我的后背。一切發生得太快。在撞上出風口的剎那，他伸手擋住了我的前額。我從眩暈中抬頭，看見滿地大雪射出一片白光，黑夜因此竟有了白晝的色彩。在埋怨W急剎車前，驚懼先一步襲擊了我的唇喉。

他反復擰了幾次車鑰匙，我看著他重新打燃火，激活倒車系統。那輛不知在夜色中埋伏了多久的鏟雪車距離我們不過咫尺之遙。也許就在瞬息之前，它終于發現自己開錯了路，隨即在黑夜的蔭蔽下倒退，沿著唯一的出路緩緩向我們逼近。

一切在我的腦子里飛速運轉。那條狹窄僅能容納一輛車身的單行道被無形的壓力積壓成一道細線，末端牽著我的心臟，而我始終保持那個動作。W遲遲沒有說話，我能清晰地聽見他粗重的呼吸。還好嗎？我這樣問他，不敢追問我們該如何是好。沉默中，我轉頭看他，發現這輛租用的轎車空間太小，他在上車時沒有調整椅背，雙腿無法安放，背部朝前傾斜甚至成了一個夸張的銳角，到現在已然失去了調整的機會。那個瞬間，我好像又回到了松花江的河心，具體的命運是一把在頭頂懸而未決的劍。我就躺在下面，像一只徒然撲騰的魚。

車停下了。

W踩下剎車，我再一次確認了這個事實。在我看向他的瞬間，他拉起手剎，輕聲說，我們棄車逃跑吧。

那天我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頂風冒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沒過腳踝的雪地。路燈打著四面八方卷來的雪花，什么時候停息我也沒有注意。某個瞬間，他忽然駐足，抬頭指著天空說，看月亮。我尚未來得及從慣性中抽身，猛地瞧見夜空懸著一輪圓月，因為被雪擦過，亮得沒有盡頭，越到遠處越明朗。我久久仰著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是從遙遠的對岸走來，不知走過了多少人間才跌跌撞撞地走到這里。

當晚，我在睡夢中發起了高燒，頭、牙齒、手腕、膝蓋、腳踝，渾身上下的關節痛得我號啕大哭，感覺有一座龐然巨物反復碾過四肢，全身卻被捆綁起來，怎么解都解不開。有人把溫度計放進我嘴里，我一口嚼碎。水銀流進咽喉肺腑，潮汐一樣，從身體的一個部分流淌到另一個部分，疼痛也如潮汐般一浪高過一浪，在一個紛紛涌向頭頂的時刻，忽然停了下來。

她也在這個時候，從路的盡頭走來，身上只穿著單層睡衣，異常緩慢地走在十二點滅了燈的宿舍樓里。她在每一間寢室的門前逗留，一步踩著一步走，終于停在了掛著602門牌的屋前。也沒有別的什么動作，只是站著，眼下痣幾乎隱入濃墨般的黑夜中。我離她似乎很近，卻動彈不得，只能著急地大聲叫她：“敲門，你快敲門啊。”

樓道盡頭再度傳來動靜，辛妙端著臉盆走近，辨認出她，咦了一聲：“你怎么在這兒，這么晚還不回寢室？”

她終于動了。她點點頭說，走錯了。于是轉身向來時的方向走去。我看著辛妙敲門，聽見屋內一陣物品被撞倒的聲音，又等了一會兒，門被拉開——然后什么聲音都沒有了。越過辛妙肩頭，我看見對面那人握住的手機亮起慘白的燈光。我與她同時低頭，猛聽見心下轟然一聲。窗外，當空一輪皎皎明月，朦朦地照著滿地秋霜。她身影兀自佇立，還想再等一等。如此夜。

風從沒關嚴的窗縫扎進屋，打在臉上，我完全醒了。夜晚和清晨交接時的色彩如同夜幕下索菲亞教堂穿越世紀的幽遠的靛藍，縷縷金線在云層間翕動。我認真地看了一會兒，我能嗅到衣料上霜雪抖落后的清冽氣息。你站在窗前，明月從背后披落你一身，眼下痣的顏色近乎遠山的顏色，仿佛回到了我們剛認識的時候。這打亂了我之前設想闊別后重逢的方式，以及再見面如何敘舊的說辭。

事實上，你和從前相比沒什么變化，甚至和從前一樣洞察我的情緒，盡管我故意停在事情表面不往深處走去，但你主動問候我好久不見。我這才知道，原來你從北京到上海后不久，又到寧波一間山寺中主編了一段時間的內刊，清風雅靜的日子不長，你回到哈爾濱，從此陪伴你的母親。昨天在師大夜市上遇到本科同學，你說，這才知道我又回到這里。

其實這些都不重要了。我點點頭，故意岔開話題，沒有回應你言語間的期待。我說，我后來在國圖翻膠卷，讀到金枝母親知悉女兒受孕后的悲愴與百感交集，報刊上《麥場》中的五段描述到初版本時泰半刪去，我想起我們初見時的對話，你說“才華不宜橫溢”。我要承認也許你說得有理。隨即我想到另一件事：當二蕭移居青島，不復哈爾濱時期的困頓，觀象山上背川面海，風景宜人，又有好友舒群夫婦毗鄰而居，這時候的蕭紅以前所未有的飽滿狀態重新整理頭緒。換而言之，當她在空間上遙望故鄉，便等于同時從心理上拉開與過去的距離，此時落筆，大概率攜帶對從前的美化與自我療愈。或許如你所述，蕭紅對《麥場》的增刪顯露出美學意識的蘇醒，然而在我看來，未嘗不是她借由修改回憶的輪廓，緩解那些往事承載的痛苦。

我已近筋疲力盡，但仍努力對你展顏一笑，才說，所以我不再試圖分清你的樣子了。我曾經問過，你看我的樣子是不是就像西西弗斯滾石上山那樣可悲。最近我非常頻繁地思考退路，意識到我其實一直以來都在后退，包括從前，我所有看似向上的攀爬，都是為了滿足內心對墜落的渴求。直到現在，我才看清這么多年的生活里我真正留戀不舍的是什么。你隨著我的傾吐露出很驚訝的表情，這次我情不自禁地笑了。

我說，其實你早就看出來了對吧，不是那一兩件不可挽回的事，更不是索菲亞教堂上環繞的白鴿群，一飛就掠過我的頭頂。是我迷戀情緒的俯沖，一撒手的快感，用戲劇性的解讀填補這平凡而遺憾叢生的人生，你明明都知道。

你還是什么話也沒說，但那都沒關系了，就從現在開始，我想放下對意義的謀求，連帶那些孱弱無力，往平淡日子里走去。我這樣想，也再也不遺憾人間聚散了。

大雪絲毫沒有止息的跡象，我勉強靠在床頭看你，絕非脈脈對望。我只是在想，畢業后那些音訊斷絕的日子里，聽辛妙說你選擇了天地為家，在大多數人謹慎地叫了一輛貨拉拉從海淀遷移到朝陽，開始晝夜不息創造社會價值的時候，你像塊石子嵌入板塊漂移的一部分，從北京出發往南，開始你的人生漂流。之后，我變得有些迷信，聽說一個人死后的那段時間，會有一些奇怪的事情發生在親密朋友身上，而這些事往往體現出亡者的習慣和心情。于是在你下落不明的日子里，我極力回避使用通感、古典的意象、仿宋體三號字的PDF文件和戴黑框眼鏡。我當然清楚一切都是傳聞。

隔著很遠的距離，我叫你。大雪還在紛飛著，不斷地往我眼里涌。你重新恢復成一團捉摸不透的柔軟霧氣。那也是拂曉的最后時刻。

我聽見房門的開合聲，他走近，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我想讓他幫我關上窗戶，可當目光觸及街景時發現，窗外路燈映射著雪化后的水洼，璀璨如繁星。有什么辦法可以去到那個陰差陽錯的夜晚，我不會發出那條短信，不會想再見一面，我會看著你漸行漸遠，就此留在原地，像看一汪明月，無動于衷。

【作者簡介】紫旗，1997年生于四川樂至，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首屆“四川小說家星火計劃”入選作家；作品散見于《青年作家》《四川文學》《中國校園文學》等刊；現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