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是羊

“能給我一只羊嗎？”

“為什么是羊？”

“不知道，就是喜歡。”

“為什么喜歡？”

“喜歡怎么解釋，就是一種感覺。”

“你試著解釋一下呢，不然我不明白。”

“……因為羊吃草吧，而且產奶。”

“牛也吃草，而且產奶，為什么不是牛？”

“牛不行，牛太少，牛不是家家都能養的，擱古代，一頭牛就得配一個放牛娃，在公社，一個生產隊才劃一頭牛。羊就不一樣了，羊就多了，我家就有，小時候我就放過羊。”

“明白了，那就給你一頭羊。”

“不是頭，是只。”

“什么區別。”

“頭大，只小。”

“行，那就給你一只羊。”

以上對話發生在我和編輯之間，然后我那本小說集的封面上就出現了一只羊，因為是簡筆畫的，所以也看不出是哪里的羊，大致可以看出是一只年輕的羊。一只常見的羊，融合了我們對羊的基本印象，是那種不定在哪兒見過但很少留意的羊，這樣一只羊出現在一本書的封面上接受端詳，或許有人會問：為什么是羊？再一看，可能才覺出眼熟。

書是去年出的，卻是很多年前寫的了，是我最早的一批小說。其中一篇出現了羊，一共兩種，一種是波爾山羊，一種是本地土羊——就是不定在哪兒見過的那種。波爾山羊在當時是一條致富道路，從非洲引進給農民養的，個大肉多，每一只羊的耳朵上都掛著一枚號碼牌，像羊的耳釘。我們都覺得那個號碼牌很酷，是身份的象征。確實，能養這種羊的人家也都多少有點身份。本地土羊沒什么好說的，我們見慣了這種羊，世代養著它們也沒能致富。波爾山羊來了之后，我們就多少有點看不起土羊了，不過在我寫的那篇故事里，起到決定作用的是土羊。后來，波爾山羊沒有適應當地的水土，草地上吃草的，還是那些見慣了的土羊。

其實我是討厭羊的，因為小時候要去放它。羊一長大，一般也就消失了，后來想才知道是被賣了，一般是輪不到自己吃的。只有一次，我見到了羊肉，那是一只死于非命的羊，被鄰家老太太端著，硬往奶奶手里塞。奶奶按照慣例進行了一番推脫，這可苦了跟在身邊的我，那一團腥膻盤在頭頂揮之不去，讓我對吃它產生了極大恐懼。當然，后來我還是愛上了羊肉，在愛上火鍋和烤串之后。然后我才開始對羊感興趣，并且想要將其放上書封，甚至我還跟編輯說，以后的封面，我都想用羊。編輯笑笑，不置可否，然后就離開文學的這只土羊去做新媒體了。當然我還在寫小說，并又在小說里寫了幾次羊，甚至還在一篇創作談里談到了羊，開篇就是：小時候我們去放羊，我們本來是不需要放羊的，只是因為有一個大點的孩子很會講故事，他要放羊，所以我們就去……真是，關于羊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有那么多故事可講。

然后我就在簡陽見到了簡陽的羊，準確來說，是先吃到的。

到簡陽之前，我只以為是要去成都，于是就開始期待火鍋和成都的朋友。下了飛機，車開始往山里開，最終停在簡陽，老實說我是有點失望的。那天晚上也吃到了火鍋，并且是鼎鼎大名的海底撈，而且就在它的發源地。在北京我們也沒少吃海底撈，一般是在凌晨，唱完歌打完牌之后饑腸轆轆去吃，所以吃得格外香。這次當然也不錯，就在我們抹著油嘴一臉滿足的時候，有人說簡陽不只有海底撈，還有羊肉湯，那是一種本地特有的羊熬成的一種湯，那叫一個白，那叫一個鮮。不管到什么地方，當地“特有的”總是不容忽視、不容錯過，或許這也正是行走的意義。見一點沒有見過的，吃一些沒有吃過的，體會，然后才能談說。于是我又開始期待羊肉湯，在還不知道那種特有的羊是什么樣的時候，在吃飽喝足之后。

第二天，中午沒到，又有人說起羊湯。昨夜喝了酒的人開始憧憬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在本地喝過湯的人順勢就開始力薦簡陽羊的湯。我走在一邊，雖沒喝酒，但也想喝湯。他們聊得越熱鬧，我就越急，人生最痛苦的事不過如此：你還沒有體會呢，人家已經在談說了。那天上午，我很沒出息地想要為一碗羊肉湯加速時間，是的，作為一個寫小說的，我就算不吃，也要說。

當然是好吃的，極其好吃，一口湯鍋占據了半張桌子，里面一半是湯，一半是羊雜。我連喝了三碗，總算消停下來，然后才有心情細細品味那天的全羊宴。每一道菜里都有羊肉，都是同一種羊，卻是不同的味道，全都同樣好吃。吃得差不多了，大家聊起桌上的主角：簡陽大耳羊。

“大耳羊，是不是劉備放過的羊？”

“胡說八道，劉備來四川都什么身份了，還放羊？”

“大耳賊劉備嘛。”

“哈哈哈哈。”

“你還別說，就大耳羊這個名字，編個故事立馬就有文化底蘊了。比方說劉備來到四川以后，為了光復漢室，愛農助農，親自下地勞作上山放牧。有一種羊，因為被劉備放著，耳朵就越來越大，肉也越來越好，養活了不少百姓。后來為了紀念劉備，就叫此羊為大耳羊，這故事一講，多有文化。”

“哈哈哈哈。”

“你這故事不行，既然是三國，當然得跟打仗發生點關系。比如說劉備入川，攻城不下，眼看就要彈盡糧絕，這時候軍營里闖進來一群大耳朵羊，劉備一看，哎喲，這羊的耳朵怎么跟我一樣的啊，怕不是老天爺來幫忙吧。于是就命令把這些羊圈養起來，當做移動的軍糧，后來這種羊就在簡陽落了根，被稱之為大耳羊。”

“可真是作家，真能編。”

“編來編去羊都逃不了被吃，還不如干脆一點，就說劉備愛吃這種羊，所以就叫大耳羊。”

“哈哈哈哈。”

“其實根本不用編，人家大耳羊本來就有故事。說是上個世紀，簡陽想發展畜牧業，先后引進幾個品種的羊來養都不理想，后來科研組在老君、三岔等地發現一種耳朵長、體形大、重二百多斤的大山羊，看上去有點像本地的火疙瘩羊，又大得多。后來專家鑒定，說這是美國努比亞羊的后代，可美國羊的后代又為什么會在我們簡陽呢。”

“為什么呢？”

“也是故事，說是當時宋美齡跟著蔣介石跑到重慶，牛奶不夠喝，就從美國弄了些羊回來，改喝羊奶了。后來國民黨跑路，這些羊流落民間，跟當地的火疙瘩山羊一繁育，就有了大耳羊。”

大家在談笑中起了爭執，傳說也就更加莫衷一是。不過不管怎么說，大耳羊身上共存著本地火疙瘩羊與努比亞羊的基因，這一點是肯定的。我不禁想起小時候見過的波爾山羊，它不遠萬里來到我的家鄉，原是帶著致富的希望而來，卻因為和本地羊處不好最終黯然離場。散落民間的努比亞羊，則在與火疙瘩羊結合之后子孫繁榮，還更加美味了，或許這就是融合的魅力。大家繼續吃著羊肉，繼續說著故事，我也總算能加入聊天了，畢竟我也嘗過了。畢竟體會，才可言說；畢竟融合，才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