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陽我第一次去,成都也是,對于四川這片面積廣大的土地,親近過的記憶只是去年元旦在重慶待上的幾天,可朋友糾正我無知的認識說,重慶和四川關系平級,那么也許把這次當作完全嶄新的體驗,未嘗不可。從杭州往成都的飛機上,早上八點多,我拍下此行第一張照片,是機窗外一片云層。這當然不是特別的奇景,卻因為起早天冷,又在十月末出行,感到冬天是實在地來了,加上云層平靜厚重,還有不少的深淺孔洞,讓人想起這時節我家鄉東北的雪。飛機向西,我在昏昏欲睡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聯想,等降落了,會不會看到瞠目結舌的滿眼透綠?下飛機,在天府機場里一重重過關,最后上車開往酒店后,印象更深的則是霧氣。
我對霧很有感情,和對雪對冰的感情差不多,對雨就稍差一點兒,全然濕漉漉的讓人總和可憐想到一起,但有人是很喜歡下雨的,雨聲仿佛天然的簾子,據說能遮蔽思緒,提供一種靜謐。霧則帶來氛圍的滿足,于我,更能體會安全,和口罩提供著一樣的作用,讓人隨時隱去,乍然相逢,符合認識中凡塵的虛妄感。說遠了,也說得不夠實在,而簡陽之行,落到文字上敲打,真是這樣的感覺。幾天來,下過一兩場雨,我們出來進去,都提防著隨身帶傘,沒幾次真用上它的機會。雨是薄薄小小的,還是霧的勢力大些,在簡陽的車程上,除了晚上時候被城市燈光暫時祛除了霧天的魅惑,其他無論上山下山,霧感如影隨形,只還沒到影響交通的程度。如果這是我觀感的錯記,那大約也能記取一種心境或悠閑的意識。
和青年朋友在一起,時光理應大好。突然想起這么一句,在簡陽的大部分記憶也劃歸此處,彼此歲數相差無幾,依賴這樣的機會,天南地北在一堆安置,領略了除幾個四川朋友外各自都不甚熟悉的陌生景色,新鮮感疊加,帶來日常以外的相對放松。記得不是在喝茶就是飲酒,還有每天兩杯咖啡的量,多在自己小房間里,清早一杯提神,晚上一杯也為了更持久地助興。彼此說說笑笑,課下還有余興,幾個夜晚在小房間聚會,做角逐腦力的游戲,精神常亢奮。這樣的亢奮除了咖啡因幫忙,也需五臟的支撐,于簡陽的每一天,主辦方都下透了在吃食上的功夫。尤其是雨天里的羊肉湯,簡陽羊肉湯,我想大大記一筆。從小到大,因民族身份,飲食沒離了羊湯餡餅,實話說都有些吃厭,面對舀到面前的一碗鮮湯,沒懷有多少對其大名的高看一眼。直到入口,直到反復地忍不住入口,才像每一次于旅途中檢索出所知的貧瘠一樣,認定它超越了經驗的轄制。簡陽的羊肉湯,清鮮不膩,里頭下水臟器,都處理極干凈,沒腥膻味,還保留羊肉一份別有的異香。回到杭州,我和愛人忍不住提起羊肉湯,他說本想囑咐我的,湯好喝,他喝過。原來他早知有這份美味,也多虧沒告訴我,期望過大帶來的失望我們都曾見識,而沒有期望帶來的驚喜倍增,才叫人印象深刻。
還有一些印象深的畫面,回來后和同行的三三提起,是在一艘船上。天晚了,天也冷起來了,我倆上到船的第二層,因在郊外,遠處沒什么燈盞,照得船下水色暗沉。彼此各自打著微弱的哆嗦,面朝外,談一些生活里的小事和相近的感受,風越刮得兇,越讓人精神爽利,像小孩子一樣平地不走,偏愛在水坑中跳來跳去,讓自己不太舒服。其實如果天再晚一些會更好,我對三三說,月亮出來照江水,會更好。她似乎念了句詩,我心里聽見了,耳朵還沒記下來。很多時刻都如此,你不大記得真發生過的細節,而記住一種感受、一些時間的碎片和身邊人若隱若現的語氣詞。船上的時刻恍惚像一篇短小說。說了談了什么是不重要的,記憶為一樁虛弱殘破的茅草屋賦予了空的磚墻,助其成為穩固了的異質,美而破損的記憶有如文學上的不對勁兒,讓人與實際稍錯開身,帶來與世隔絕的自由的疏離。
這也是出外走走、暫出離了熟悉的生活才好得到的經驗饋贈。分別前夜,回到房間,我喝完杯子里最后一點兒咖啡,看清晨和離開杭州那天一樣,在簡陽的十月末,又來到窗前。我仍有精神,每次在外,都比在家更有精神和閑心,等讀完了帶來小說的最后一篇,才不舍地躺進被子,感受思緒像吃了跳跳糖一樣歡快地蹦高。幾星期后,當回到熟悉的家,我于電腦上敲字,記憶簡陽:霧氣、羊肉湯、船上、亢奮、酒、時間碎片,這些關鍵詞也和那晚的跳跳糖一樣,跳躍著來到我身邊,一個個被喚出了鮮活。我寫東西不愛立綱,寫隨筆一類的文字卻還是仰仗了這事,可見生活總有新經驗對舊經驗的挑戰,不管你是被動還是主動經歷,早晚到來,早晚揚著旗幟,對你高喊推翻。我挺喜歡這種感受。喜歡去新的地方認識新的人、吹新鮮的風、吃到新的好食物,把自我投入到將略微引發痛處的火爐,看新的圈層被拓展,站在又一塊被霧氣瘴瘴圍住的船板上,向更暗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