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長期以來,于堅一直是作為第三代詩人和日常化寫作為人熟知。事實上,他有相當一部分的寫作指向云南的地方書寫和自然書寫,而滇池作為一個反復出現的意象而存在于于堅的詩歌之中,滇池成為于堅詩歌的靈感來源。根據詩人不同時代的滇池書寫,可以看出昆明的時代變遷,昆明的現代化轉型,詩人的詩風轉變以及詩人對現代化的態度轉變,完整地體現在其滇池書寫的變化之中。
關鍵詞:于堅;詩歌;滇池書寫
作為一個出生并居住于都市的人來說,于堅是沒有鄉村經驗的。但他的詩歌中有大量關于自然的書寫,這被某些學者歸納為鄉村意象,并與都市意象進行對照,借此來表達詩人對城市現代化建設的批判和對鄉村自然的向往。事實上,于堅寫作的對象從未出現過鄉村,他所描繪的大自然,是作為城市的一部分而存在的,它位于城市的外圍,與城市緊緊相依。這是昆明這座城市的獨特性,“它雖然成為城市,卻依然與大地保持著密切的關系,它其實只是從大地升華成了一個花園。”[1]60在昆明,城市并不是以和自然對立的形態出現的,它與自然融為一體。而滇池更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它位于昆明城市內部,是城市的“乳汁”。作為生活在此處的詩人,于堅的詩歌中多次出現滇池的意象,從70年代的《滇池月夜》,到80年代的《滇池》,再到90年代幾易其稿的《哀滇池》,在故鄉待了一輩子的于堅用筆尖記錄了滇池的變遷。滇池的變化也表現出了昆明的變化,城市披上了現代化的華服;自然與城市的關系產生了巨變,自然被嚴重破壞,滇池在萎縮,變成一潭死水。這時,于堅對現代化的態度也發生了改變。
一、作為靈感之源的滇池
昆明三面環山,一面是滇池,滇池是附近市民日常飯后散步納涼的地方,昆明的許多窗子都可以看到西山的頂。與其說昆明是一座城市,不如說是一座花園,滇池則是花園里的湖泊,花草蟲魚受它的滋養而存在。滇池是昆明的靈氣所在,也是詩人靈感的來源。
于堅人生中的第一首新詩是寫給翠園的。翠園是滇池的一部分,在于堅兒時的家附近,又緊鄰他的母校云南大學,于堅在翠園度過了少年和青年時代。翠園就像是一個秘密花園,是他文學啟蒙的地方。以至于他19歲時在詩歌中寫道:“當生命屬于我自己的時候/我要為你畫一幅最美的春天”(《夏天的翠園》)。這首詩現在看來不免稚嫩,但回到1973年那個特殊的年代,又有了凸顯個體性的價值。由于地理位置偏遠,昆明一直以落后于時代的姿態存在歷史之中,這種背景下的昆明也影響到了生活在昆明的人:沒有英雄主義情結,毫無野心,懶散,將自己的精力都用在如何過日子上。而這種“過日子”的風氣,恰好是當時批判的對象。昆明人對中心文化的態度是矛盾的,一方面接受馴化,解放自己、改造自己;一方面骨子里又有著更深的敬畏,即對自然的敬畏,對日常生活的肯定。于是才有了“當生命屬于我自己的時候”,詩人被集體馴化的同時,又對被貶斥的屬于個人的、自然的東西依然保持熱愛。
滇池對少時的于堅來說意味著避風港。特殊年代學校停課,是滇池接納了他,“我少年時代對滇池的迷戀到了近乎迷狂的程度”[1]150,那些本應該在書本中學到的所謂浪漫主義的知識,是滇池給了他親身體驗的機會。他幾乎每天都流連于滇池周邊,游泳、釣魚、看云、看船……1979年,于堅寫下了《滇池月夜》,第一次,“滇池”出現在詩歌之中。《滇池月夜》是一首優美的抒情詩,它代表了于堅早期的詩歌創作風格。詩歌描繪了一幅詩人與滇池在月下的和諧畫面。這種和諧是來自于心靈的。一方面可以看出,于堅對滇池既不是一種人類中心主義式的高高在上的態度,也沒有陷入那種由人類自卑感主導的對自然頂禮膜拜的原始崇拜之中,他是以一種平等的態度看待自己和自然的,兩者不存在誰支配誰,誰仰望誰。在他的詩中,既有人的自然化,也有自然的人格化。他寫滇池:“星星像她的眼睛/白云像她的紗巾/我是這滇池的波浪/她望著我敞開的心”(《滇池月夜》)。詩人可以是滇池里的浪花,滇池也可以是一位美麗的姑娘。另一方面,是詩人對滇池毫無保留的信任。詩人是孤獨的,他只能對著滇池敞開自己的心,傾訴自己的心事。他對未來充滿信心,并發出“世界在我的心中,生命在我的槳上”這樣激昂的吶喊。“這一年,他參加了昆明的地下詩歌活動,讀到《今天》,首次在超過三個人的人群前朗誦自己的詩歌。”[2]450詩人的孤獨并不是無人知曉自己的作品,而是在有幾人知道并得到肯定后,開始渴望與詩歌有更深的聯系。他期待著黃金時代的到來。
這個時代流行著一種“生活在別處”的風氣,80年代,于堅的朋友們一一離開這座小城市,去大城市闖蕩,于堅倔強地守著昆明,他是選擇“生活在此處”的那個人。他一一送別自己的好友,吳文光、朱小羊……并篤定他們終有一日會落葉歸根。“長大了到世界上去看,‘彩云南現’并不是到處都有的。”[1]58在他心中,云南本身就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故鄉就是他的圣殿,他幸運地一出生就找到了自己精神的圣殿,為什么要離開呢?如果美好風景一開始就在自家的后花園,那為什么要舍近求遠呢?1983年,于堅寫下《滇池》,再次把滇池寫進詩里。
云南身處地理和文化寫作的邊緣,紅色高原上的原住居民長期過著封閉的生活,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他們視野的狹窄,“在我的故鄉/人們把滇池叫做海”(《滇池》)。他們沒有見過大海,便認為滇池就是海,滇池上飛著的水鳥就是海鷗。80年代,隨著社會的開放,閉塞的昆明人懷著對外界強烈的好奇心離開高原,去外界闖蕩。然而“當過海員的人回到故鄉,仍舊把滇池叫做大海”(《滇池》)。這時把滇池稱作“海”,并不是因為人們的愚昧,而是對滇池的認同,見過真正的大海,依然覺得滇池并不比它遜色,甚至對昆明人來說,有著更加特殊的意義。在這首詩歌里,于堅作為守在故鄉的人,他是自信的,因為滇池給了他底氣,不管外界如何流轉變幻,滇池是永恒的。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相對邊緣的位置也使得他們較少受到中心文化束縛,人們認識自然的時候少了一份文化賦予自然的象征體系,得以從文化符號中擺脫出來,成為它自己,獲得新生。昆明的人們沒有見過海鷗,他們的心中沒有一個真實的海鷗形象——他們眼中的海鷗是盤旋在滇池上空的水鳥。于堅在詩中寫海鷗紅色的蹼、白色的羽毛,不惜以破壞詩意的方式,不是為了寫一篇介紹海鷗的科普詩,而是為了對抗話語秩序對自然事物的壓迫和曲解。將自然事物納入到某種文化秩序,這本身就帶有一種人類駕馭自然的心理在其中,于堅對此是持反對態度的,“它既不高尚,也不卑下,它不像什么,它就是它自己,它存在著,如此而已,它不在文化中存在,它不在象征里存在,它存在于自然中,存在于與我一對一的關系中,存在不再是隱喻和夢想,存在便是事實。”[3]這一點也不契合他“拒絕隱喻”“回到事物本身”的詩學觀念。正如他詩中所說:“事實上 只要把目光越過海鷗/就可以看出 它們是另一類鳥”(《贊美昆明海鷗》),而滇池上空的海鷗給他帶來的,則是一次舒服的想象力的遠行,空中的海鳥激發了自己無窮的想象力,給他關于西伯利亞到昆明一路無限的想象空間。
二、走向生態言說
新世紀以來,在人類中心主義的驅使下,自然受到了嚴重的破壞,一開始,人們并沒有意識到保護壞境的重要性,對自然的開發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的利潤,大部分人還沒有環保意識,長期以來他們習慣了對自然的開采,只不過以往的索取力度在自然的自我修復能力之內。而現代化這個怪物以一種毀滅性的姿態將大地摧毀,這時自然已經沒有辦法自愈了。終日徘徊在滇池周圍的于堅比常人更早地發現了這一現象,試圖喚醒沉浸在現代化美夢中的人們,指出當前正在發生的“兇案”,呼吁人們及時止損,恢復人與自然的和諧。
昆明的地理邊緣性使得昆明人較少受到現代文化的影響,他們對新事物有著超乎尋常的熱情,樂于接受一切新的事物。早在20世紀上半葉,現代化就隨著滇越鐵路、滇緬公路進入到了昆明。火車給昆明街頭帶來了洋貨店、酒店、飯館與賣面包的安南人,現代化潛移默化地改變著昆明人的生活方式,昆明人享受著現代化帶來的福祉。一開始,詩人對現代化的態度是積極的,“我對它有某種好奇和期待”[1]148。在20世紀80年代,于堅一開始也是禮贊都市的。1983年他寫了一首名為《四月之城》的詩發表在《青春》上,在詩中,他禮贊“美好晴朗歡樂健康年輕陽光的四月之城”,這時,四月并沒有像《關于玫瑰》中所說的“未能如期抵達”,四月是如期而至的,它充滿光明與希望,感染著這座城市里的少男少女。人們深愛著這座城市,在詩里,自然和工業化融合在一起,“灑水車也開放了 像一朵白菊花有涼爽爽的香味”“彩色的自行車隊像一隊隊戀愛的魚從柏油河上游過”,現代化的產物——灑水車、自行車、柏油路也是詩意的一部分。現代化并沒有取代自然,而是以一種溫和的姿態進入自然。它是緩慢的、不帶攻擊性的。可以看出,這時于堅對現代化的態度是迎接的,他相信未來會一片光明。青年男女們渴望在這個光明的時代開拓出光明的未來。而多年后,于堅再次提到這首詩歌,否定了那個光明燦爛的四月,將其稱為“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黑暗青春”[4],轉而認同艾略特的觀點:“四月是一個殘忍的季節”。
詩人對現代化態度的轉變是有原因的,昆明的自然受到了毀滅性的破壞。自然的消失首先體現在動植物的消失。云南素來有“動植物王國”的美譽,昆明不但深受山水的滋養,它本身也孕育了大批動植物。人們對野生動物出現在身邊的情況習以為常,動物闖進城里的事情時有發生。于堅還曾想過將來建一棟房子,與豹子為鄰。但等他建完這棟現代化的別墅,“那頭高傲的豹子/再也沒有出現”(《空地》)。同時,公路上的汽車燈光也把野兔松鼠嚇得四處逃竄,它們“在公路邊/幽靈般地一晃/從此便沒有下文”(《在深夜 云南遙遠的一角》)。面對工業化,動物的反應出奇一致,它們選擇了逃離,動物的天性讓它們感受到了危險。不能逃離的植物則遭遇到了滅頂之災,《事件:棕櫚之死》記錄了城市中最后一棵棕櫚樹的連根拔起。于堅曾多次贊美陽光下的棕櫚樹,他將棕櫚樹奉為神靈,“整個街區/只有它處于光輝之中”“堅硬 挺直 圓滿/充滿彈性和汁液”,充滿生命力,它是這座城市唯一的、最后的“綠頭發”。然而在這座街區,為了一座新的購物中心的破土動工,它被連根拔起,只在地面留下一個大坑。“推土機開上去 托起一堆雜石 填掉了舊世紀最后的遺址。”沒有人為此感到惋惜,有的只是歡呼。這種事情發生在一個現代化城市實在是太尋常了。從經濟利益上來說,這是一筆只賺不賠的買賣。科技給了人類人定勝天的底氣,人類不但可以決定自然中動植物的生死,還可以利用它們為自己換取利益。
自然的消失還體現在物候的消失。一想到“秋天”,人們下意識地會想到一片金黃,但如今又有幾個人能在秋天看到一片金黃呢?秋天更多地作為“一年中的第三季度”這樣一個時期存在,而都市中的人們對此習以為常,在日新月異的世界,秋天已被遺忘在后院,于堅只能“在秋天懷念秋天”“在垃圾 廢品 煙囪和大工廠的縫隙之間/我像一個叨叨的告密者/既無法叫人相信秋天已被肢解/也無法向別人描述 我曾見過這世界 有過一個多么光輝的季節”(《作品89號》)。秋天被肢解了,四月也不見了,“在我索居的城市 四月未能在四月如期抵達/它未能穿過玻璃的黑暗 鐵的黑暗 工廠的黑暗”(《關于玫瑰》)。工業化這位野蠻的騎士,用工廠煙囪放出的滾滾黑煙,將秋天和四月驅逐出昆明。“進入現代化的代價太大高了,它給每個人一個幾十平米的帶空調的籠子,卻要人交出三春楊柳和九夏芙蓉。”而人們在工業化的利誘之下,心甘情愿和魔鬼達成交易,并洋洋得意,自認為做了一筆劃算的買賣。
詩人對現代化的期待是以滇池的“永恒”為前提的。在詩人看來,“滇池黑暗而盛大,像容納一切的秋天,那時它還活著,呼吸著。”[1]48作為昆明之母而存在的滇池,理應天長地久存在著。然而,沒想到的是,現代化竟以對滇池的毀滅性破壞為代價,這其中的憤怒與哀痛盡數體現在他1997年幾易其稿的《哀滇池》之中。于堅賦予了滇池一種母性。它是昆明之母,同時也是詩人生命力的來源,他深信自己、母親、外祖母都是滇池的子女,這種母性給了他安全感,同時也成為他想象力與語詞的來源。他第一次知道滇池是在外祖母的口中,“她給我一種無用、但是可以依賴的、永恒的、地久天長的感受。她是我永遠可以回去的家,我們家搬過多次,只要我外祖母在里面,這個新家就有了古老的感覺,可以信賴了。”[1]106這段形容外祖母的文字同樣也可以看出詩人對滇池的依賴,滇池不僅是一片湖泊,她是自己家中的某位女性長輩,這位長輩會永遠存在,成為某種精神依靠。“滇池,在于堅的生活和詩歌中的位置幾乎是無可替代的,這就是一個人精神家園的根系。”[2]85-86
然而這種永恒被打破了,冶煉廠的微風吹到了滇池上空。這座千年的湖泊之王,成為了人類的娛樂場、養魚塘、水庫、游泳池、風景區、下水道出口,它腐爛、發臭,變成“大地上/一具享年最久的尸體”。人類太狂妄自大了,將滇池傷害得面目全非。不但如此,他們還非常善于掩蓋自己的罪行,在被摧毀的廢墟之上建立起一座座高樓,用都市的繁華掩蓋他們給大地造成的傷疤,并許同伴以高昂的物質回報。甚至有粉飾太平的詩人,面對“奄奄一息”的滇池,繼續唱著關于它的贊歌。面對這一切,于堅在詩中予以痛斥:“你噤聲吧 虛偽的作者/當大地在受難 神垂死 你的贊美詩/只是死神的樂團!”(《哀滇池》)。面對同類的虛偽,他是憤怒的,看向面目全非的滇池,他報以悲痛和自責:“我要用我的詩歌 為你建立廟宇!/我要在你的廟宇中 贖我的罪!”(《哀滇池》)。
生態自然的破壞最終損害的都是人類自身,都市人變成了“一條冰凍的魚”。長久以來,云南的詩人們都把大自然作為自己詩歌吟詠的對象,當有一天他們發現,自己詩中的事物,竟然無法在現實中有所對應,自己對這片土地的深情,似乎都成了虛假的謊言,自己成為了一個偽善的說謊者。“我從前寫下的關于你的所有詩章/都成了沒有根據的謠言!”(《哀滇池》)。詩人所描述的一切都成了口說無憑。“我的寫作越來越有朝不保夕的感覺,我剛剛寫下,世界就被連根拔起。”[5]被拔起的不只是樹,還有人們扎根于大地的某種精神,它離開大地以后,人們便漂浮在城市的高樓大廈之間,成為都市里的游魂野鬼。
于堅對現代化的態度并不是簡單的否定,他從未想過要與這個世界對抗,“進步神話也是我全部寫作的支柱之一”[1]332“老昆明有老昆明的好,新昆明有新昆明的好,抱怨或歡呼只是由于適應的程度不同……簡單地去比較和抱怨過去與現代的好壞是無聊的,因為這是人的一種‘被拋性’,你將被世界拋入何處,這是你無可奈何的。”[1]332他肯定現代化給昆明帶來的生活方式的便利和物質水平的提高,于堅對抗的,是新世紀以來高舉“速度”大旗的現代化。過去,現代化對大地的索取很少,大地可以靠自身來修復,而如今是一個快速的時代:火車的速度越來越快,挖掘機將一棵百年老樹連根拔起的速度越來越快,推土機將土坑填平的速度越來越快,人類破壞自然的速度越來越快,這背后遮蔽的是貪婪的人類。人類太自信了,任意擺布自然。快速使得現代化的問題一一暴露,壞境惡化最終反噬到人類自身,人們終于發現,在自然遭到破壞的背景下,沒有誰能獨善其身。“進步未必都是好事,世界上許多事物,恰恰是由于一步未進才是進步”[6],于堅否定把“進步”解釋為“繼續運動”或是“新”,他認為“進步”應是“更好”,或是“繼續曾經的美好”。
三、重建日常生活的尊嚴
在宣揚崇高、有意義、有價值的年代,日常生活是作為被批判、被攻擊、被視為改造的對象的。文學里也沒有日常生活,有的是一種浪漫、高尚、純粹的生活。于堅在《哀滇池》的首句就提及:“在這個時代/日常的生活幾乎就等于罪行。”日常生活被視為膚淺、無價值,而這就等于否定了真實,真實的生活才是詩歌創作的基礎。于堅認為:“真正的生活乃是無意義的生活。也就是所謂常識的生活,這種生活其實正由于它的無意義才成為生活的常態和永恒。”[7]
升華式寫作讓詩人們學會了欺騙,對滇池的污染視而不見、閉眼唱贊歌。他在詩歌中直面被破壞的昆明,以對抗“偽詩意”的“偽地方”“偽民族風”寫作。昆明原屬于文化的邊疆,新世紀以來,地方文化和民族符號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邊地帶來的優勢和道德感,使得詩壇出現了很多偽宗教、偽民俗、偽地方、偽文化的詩歌。與那種偽地方詩、偽民族詩不同,于堅的詩歌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那種流行的云南風情寫作,如獵奇式地追逐各種民俗節日或風光。這種對于生活的篡改最終損害的是人類自身,人類已經把自己真實所處的環境遮蔽掉了,使自己生活在一片虛無之中。于堅認為:“那種走馬觀花式的調查和寫作往往導致的只是云南文化的遮蔽,甚至毀滅。”[8]于堅悲痛于現代化給滇池造成的傷害,又對那些“偽民族寫作”,對滇池的詩意式升華憤怒不已:“詩人不應該逃跑。即使大地上只剩下塑料、玻璃、水泥和圖紙,他依然應該呆在大地上。大地是永恒之象,世界只是大地的表面、痕跡。……讓被遮蔽的大地重新具象、露面。”[9]他選擇親手掀開遮住真相的幕布,還原人們所處的真實環境,尋回真正的生活。
重建日常生活的尊嚴,就是肯定小市民瑣屑、世俗、無意義的生活。《禮拜日的昆明翠湖公園》就描寫了“遺老遺少”們的日常生活。昔日,“過日子”被視為落后,不被寫進詩歌,于堅偏以日常生活入詩,寫“遺老遺少”前去“一盆老掉牙的古玩”中游玩。翠園給市民提供了一個心靈的棲居之地,它以落后于新時代的方式保全自己,給那些在單位、宿舍、人行道上麻木不仁的人們提供了一個暫時忘掉生活瑣事和煩惱的地方。進入翠園,人不再有階級地位的高低,都是給了門票的游客,甚至,在陽光的照耀下,人和周圍的一切生物也不再有高低之分,“一個被陽光收羅的大家庭/植物是家什/人是家長/活著的/都是親屬/蛇伸出頭來 吃些零食/鳥跳下來 與人爭光”,人與自然界中的生物親密得宛如一家。這曾是昆明人與生俱來的對自然的態度,它逐漸消失,又被于堅慢慢尋回。“日常生活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在意義如此玄奧深邃、五彩繽紛的歷史下面,它是支撐一切的東西,它是最基本的詞,它是世界的河床。”[1]199肯定日常生活的無意義,即肯定日常生活中的人。他不一定是英雄,他是蕓蕓眾生。重建日常生活的尊嚴,進一步升華,即建立“日常生活的神性”,把日常生活神圣化。
四、結語
作為一位“生活在此處”的詩人,于堅對滇池有一份在場的觀照。他對滇池寫過贊美詩,也寫過哀悼詩,通過梳理,可以看到時代轉變下滇池的命運轉變,昆明的現代化轉型,以及詩人對現代化的態度轉變。在20世紀90年代以前,關于滇池的詩歌是沒有“破壞”“污染”等字眼的,關于生態的敘述始于90年代,這時,保護生態受到文藝創作者的關注。于堅對現代化的態度也并不是從一開始就拒斥的,而是有一個態度上的轉變,這個轉變受滇池遭際的影響。詩人指出,快、新、變并不意味著進步,“更好”或“繼續曾經的美好”才意味著進步。對快速度的否定同時包含著詩人對強調慢的日常生活肯定,提出重建日常生活的尊嚴,進一步升華,即建立“日常生活的神性”。同時,滇池書寫下還有另一條線,即時代對詩人詩歌創作的影響。70年代的詩歌帶有朦朧詩的痕跡,隨著80年代黃金時代的到來,詩人正好也迎來人生的黃金時代,到了90年代,詩人的詩歌創作中明顯帶有了生態意味,詩人作為地方保護主義者與生態保護者而發聲,希求用詩歌來進行社會關照,呼吁保護滇池,保護昆明的自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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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于堅.1984年的“四月之城”[EB/OL].[2008-03-28].https://blog.sina.com.cn/s/blog_4889207c01008xg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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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于堅.“進步”,但是要美好[J].雜文月刊(文摘版),2012(2):10.
[7]李劼,于堅.回到常識走向事物本身[J].南方文壇,1998(5):31-36,25.
[8]于堅.于堅大地隨筆[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9.
[9]于堅.于堅集(第四卷)[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190.
作者簡介:謝佳雯,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