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馬才旦電影《氣球》的共同體美學敘事特征

摘" 要：2020年上映的電影《氣球》已然沒有了民族文化現代化轉型的迫促與焦慮，而是采用共同體美學敘事的方法娓娓道來。在這里，民族文化成一面鏡子，照見現代化的空疏和困窘。影片從生計主題的共同體美學描述、生活主題的共同體美學闡釋、生命主題的共同體美學建構三個方面拓展開來，形成了獨特的節奏，舒緩而有序地呈現出自小到大、由近及遠、從淺入深的故事維度——生活的瑣事升華成了生命的詠嘆。該影片也使得中國少數民族題材電影在“新冠”之際的暗淡歲月中有了一抹亮色。

關鍵詞：萬馬才旦；氣球；共同體美學；敘事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2年度內蒙古西部縣域經濟研究中心開放課題“抖音短視頻對內蒙古西部旅游形象的塑造與傳播策略研究”（XBZX202216）；2021年度內蒙古自治區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媒體宣傳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引導策略研究”（2021ZZB058）階段性研究成果。

2020年，《氣球》全國上映，豆瓣評分高達7.9分。這是近年來國產電影、尤其是少數民族題材電影走向市場的一次突破。導演萬馬才旦一改以往對民族文化現代化轉型的焦慮，用故事演繹的是民族文化之于現代化的反證意義。觀眾透過藏族一家人的生活，感悟到生命的意義所在。

共同體美學是一種哲學理念，這種理念探討的是人類“真”“善”“美”的生命主題，認為生活中每一個尋常片段都是生命的“基因切片”，都包含了對生活中“真”“善”“美”的追求。藏族作為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員，在與其他民族不斷交流、融合、發展的過程中創造出了獨有的燦爛的文化。2020年，饒曙光在《當代電影》雜志上發表的文章中，首次提出共同體美學新思想，他認為：“電影語言的現代化和電影理論的現代化，其實就是要在當下構建一個創作者與觀眾的共同體，這個共同體美學并不完全否定作者，它只是在一個更高的層面上實現作者的個人表達，通過這種互動的方式和更先進的技術手段，實現一個更高層面的‘共同體美學’。”[1]

無獨有偶，電影《氣球》也是在2020年上映，與其說電影《氣球》的出現與“共同體美學”概念的提出是一種巧合，不如說，電影《氣球》是對“共同體美學”的生動詮釋。因為電影本身不僅是對中華民族悠久歷史的詮釋，更是對中華民族幸福生活的現實關照。以下，文章以《氣球》為個案，著重從生計主題的共同體美學描述、生活主題共同體美學闡釋、生命主題的共同體美學建構方面進行論述。

一、生計主題的共同體美學描述

電影《氣球》中生計主題的美學描述，主要體現在牧場作為生計場境、家庭作為生計單元、庭院作為生計空間、社區作為生計事項四個方面。

（一）牧場作為生計場境

山地、高原、盆地、平原和丘陵，構成我國西高東低、呈現階梯狀的分布狀態，形成了獨特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當下，“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生態文明的建設理念更是對這種景觀的生動詮釋與踐行。時間與空間一直伴隨著中國電影的發展，銀幕的魅力離不開時間和空間的創造?！吧贁得褡孱}材電影中的‘空間’都具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這些特定的‘空間’往往與特定的地域、民俗、宗教、禮儀息息相關?！盵2]如蒙古族題材電影《季風中的馬》則是通過“草原”與“城市”之間的“空間敘事”完成的。藏族題材電影《可可西里》則是講述了保護可可西里藏羚羊和生態環境的故事。

電影《氣球》中的“牧場“是一個極為簡潔的生計場境。這里有“我的云”“我的羊”“我的爺爺”“我的爸爸”。當模糊的主觀視角消失，我們看到兩個孩子——這就是電影的開篇。牧場并非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宏闊場景，而是從最小的時空開始——幾個人、一群羊，萬馬才旦開始講述他的故事。電影開場，畫面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主觀畫面透過某一物體緩緩拉開，自此進入了氣球這一主題。仿佛導演早有預設，當藏語同期聲出現時，這也就奠定了故事的發展場景——一戶藏族人家。視覺從被稱作白色氣球的物品處轉移，而這實則卻是計生用品。跟隨孩童的講述我們看到了有限的牧場、無邊的天空、虔誠的爺爺、嚴慈的父親和一對調皮的兄弟。牧場這一空間不僅展現了溫暖的一家人，也烘托出物資匱乏的淡淡悲傷。

（二）家戶作為生計單元

家戶作為我國基本的生活單元，現代社會“共建共享的社會主義家庭文明新風尚”更是體現出對優良傳統“家風”的傳承。從影片《孤兒救祖記》到《姊妹花》再到《一江春水向東流》等都是圍繞“家庭”而展開的影像敘事。萬馬才旦的電影《氣球》中也是以家戶作為生計單元，導演從一個藏民的簡樸的“家”展開敘事。場境中多了媽媽和姑姑，一床、一爐、一桌、一部電視，我們看到了平淡而其樂融融的一家人。在這里，時空得到了拓展。

家戶中一家人吃飯的場景，在電視機播報有關試管嬰兒的話題中進行。爺爺詢問大孫子江央何為試管嬰兒時，父親回答說這是科學，爺爺不解地疑惑起來。這里，科學代表著現代化的進程，爺爺的疑慮代表了當民族文化遭遇到現代化轉型時的碰撞。家戶戲份中所呈現的民族元素，不僅僅是服飾、房屋裝飾、飲食文化、宗教信仰，更多地是關乎文化的理解。

（三）庭院作為生計空間

生計是人類社會的基本需求。“生計方式指的是人們相對穩定、持續地維持生活的計謀辦法，即通常所說的生計模式或生活習慣?！盵3]“生計工具”作為電影創作中經常運用的符號元素，構成了電影的意象空間。如一把農具、一個晾曬物、一口水井、一個水池等都是生計空間的組成部分。隨著現代化進程的加劇，今天的一幢單元樓、一個公園、一個廣場等亦是人們的生計空間。

電影《氣球》中生計空間的運用更是別有一番韻味。觀影者可以在電影中看到“低矮的房子”“不大的院落”“隔路的羊圈”等。如果說家戶是一個生活空間，那么院落就是一個生計空間。養羊、借羊、配羊、賣羊都從這里開始。在這里時空得到了進一步擴展。

庭院作為家戶朝向外部空間接觸的關聯點，是一切關系進入家戶的一道門，在這里，家庭關系和外界關系由此展開并由此消解。

（四）社區作為生計事項

社區是一個和諧而又有爭端的地方，一般是指一定地域中的社會群體、社會組織、社會團體形成的一個相關聯系的實體?！笆马棥笔且粋€社區得以“生生不息”的“文化基因”。

電影《氣球》中“洗羊”這一活動是社區中最熱鬧的集體活動之一。開始“洗羊”時，大家熱情而有序，中途因為被換哨子孩子父親的一句話所暫停：“達杰，你還管不管你家孩子？”由此一場父親間的打斗開始。打架事件因孩子間以物換物的小把戲展開，又因孩子們的四聲口哨聲而解散。憨直的藏族漢子們打架并非是你死我活式的拼命，而是充滿了游戲般的起哄。非暴力的畫面感讓觀眾看到了成年男人間存有的童趣。

影片所呈現的達杰一家并不孤獨，疏落的社區用“洗羊”“換哨子”等情節串聯起來。這里圍繞“白色氣球”引發的故事，呈現了社區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與觀念的變化。在這里，時空進一步擴大。

二、生活主題共同體美學闡釋

（一）家庭關系的美學建構

我們國家家庭觀念相對濃厚，一個家庭的和睦程度關系到家庭的幸福狀態?，F實生活中，人是家庭中的核心要素，影像世界中，人亦是敘事的主體，是故事發展的核心。

電影《氣球》中家庭關系的美學建構相對比較多，如夫妻、父子、兄弟、爺孫、姑嫂、姑侄、翁媳，這些關系被從容地表達出來。值得注意的是，導演建構關系的向度既有和諧，也有沖突，正如你我的日常。

在影片中，和諧與沖突是家人關系的常態，和諧的人物關系方面，觀影者可以看到父親與母親的夫妻恩愛、父親與爺爺的父慈子孝、哥哥與弟弟的長幼有序。以沖突來彰顯的人物關系的激烈處有父親因母親不愿第四個孩子出生而打了母親、母親因不愿姑姑再被凡塵俗世所打擾而燒掉老師送的書。

（二）親屬關系的美學建構

親屬關系是人類社會關系中最為親密的關系之一。一般認為“親屬關系是因婚姻、血緣和法律擬制而產生的社會關系。在現實社會，親屬關系通則是婚姻家庭法的重要組成部分，并非所有具有婚姻、血緣聯系的親屬關系都受到法律調整?！盵4]現實生活中，我國的親屬關系比較復雜。影像世界中亦是如此。

電影《氣球》中親屬關系的美學建構，這里主要以德本加與卓瑪之間的關系為例加以闡釋。影片中，出家的卓瑪和中學老師德本加已然中斷關系，電影中我們看到家戶、學校和寺廟的多重聯系，敘事的深度被引向苦厄與逃遁、罪孽與救贖。

姑姑卓瑪的出家原本是斷緣與斷念，但是，寺廟的重建卻使得她返回家鄉化緣。回到故土的第一站是校園，在那里卓瑪見到昔日的戀人德本加。已成為老師的德本加送給卓瑪一本書，希望卓瑪看完書后能后與他、與自己和解?？墒亲鳛樯┳拥呐鹘亲扛?，卻將書丟入火中，一把火燃盡了所有的希望。這里，姑嫂關系形成了一組對立關系，想要去重提往事的德本加被嫂子赫然制止。嫂子看似不近人情的言語動作下，實則也是想要保護姑姑卓瑪，不愿她再一次被傷害，過去的事情就該將它塵封起來。德本加的救贖終止，姑姑的自我救贖失敗，嫂子的救贖看似失敗實則多了份無奈的成功。

（三）朋友關系的美學建構

電影《氣球》中朋友關系的美學建構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是兩個小兒子與鄰家孩子的關系；其二是達杰與養種羊朋友的關系。朋友間的關系指向是交換，在寥寥數語和漠然相對的簡單交流中，我們看到了“生之孤獨”。

作為朋友關系，影片中有兩對朋友間的交往。一對是小孩子間的朋友關系。它指向了小兄弟二人拿父母的計生用品去找小伙伴換哨子。孩子間的快樂總顯得那么簡單。一只白色氣球、一只舊舊的口哨就是孩子們僅有的玩具。物資的匱乏，卻絲毫沒有影響到樂趣的傳遞。另外一對朋友關系是大人之間的。它指向了達杰和他的朋友。他們的友情圍繞借“種羊”而展開。他們的友情是一場沒有交換的借與送，這種關系是大朋友之間質樸的友誼，此刻朋友演變成你打不散離不了的共情者。

三、生命主題的共同體美學建構

電影《氣球》中對生命主題的共同體美學建構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心靈的美學建構；另一方面是生者與往生者的美學建構。

（一）心靈的美學建構

營造精神的共同體是影片創作中最常用的方式?！靶撵`”是體現一個人精神狀態的主要元素。電影《氣球》中呈現出“看不見的世界和看不見的人心”的心靈空間，這也是少數民族題材電影中特有的空間，承載著他們的轉世與輪回。

電影中，未到場的奶奶實則是借助孫子江央回到了久違的家，轉世的是奶奶，新生的是江央，江央身上的一顆痣便是奶奶存留的最好印跡。都說死去了的人不知去了何方，但是奶奶的回歸正是達杰一家最好的慰藉，心靈不再飄蕩，有了溫存的歸屬感。

電影的時空由小到大、由實向虛，巧妙的是，片尾紅色氣球升騰時刻，作者創建了一個聚合的時空。氣球處于“天堂”與“人間”的交界面，當所有的人都望向這一點紅色，此刻全部的空間和時間都匯聚到了一起。這是現實主義敘事中少有的浪漫主義意象，氣球成了時空的凝結點。

（二）生者與往生者的美學建構

共同體美學提倡構建一個創作者與觀眾的共同體，具體到影片中，則是一種“關系”的表達與處理。比如醫生/患者、喇嘛/信眾、教師/學生、賣家/買家、生者與往生者。這里的關系拓展為場域的突破保留了可能的“逃逸線”。

我們每個人都有著專屬于自己的逃逸線，大學可能是每一個高中生所面臨的第一條重大逃逸線。上大學，意味著新生活的開始，逃離小城市的一切關系來到陌生的大都市開始獨自生活，幻想一切會如你所愿。打工，意味著逃離目前的困頓，用工作來填滿新生的渴望，逃離眼前的不盡如意、躲避風險的昨天和今天。但是，我們真的能“逃”與“避”嗎？這不僅讓我們思考，“逃逸線”總是在發生的，它是一種生活的常態。

電影《氣球》中所演繹的每個人的逃逸線，使我們想到了自己的生活，無非也是在這“逃”與“逸”之間徘徊。這里以“生者”與“往生者”之間關系為例進行闡釋，生者是未出世的孩子，往生者是奶奶和爺爺，奶奶和爺爺要借助孫輩的出生轉世來到這世上，這里留給了人們關于生與死的思考。

死者的離世往往會產生他們會去哪里這一問題，生者的誕生又會使人聯想到他們從何而來這一問題。奶奶借助孫子江央轉世回到家里，是一家人欣喜的盼望，然而爺爺的離世使得達杰一家悲痛不已。達杰在安葬完父親后詢問上師自己父親會在何時何地轉世，上師回答道：“亡靈轉世回到家里。”恰巧在這時母親卓嘎懷有了第四個孩子，即將出生的第四個孩子代表了往生的爺爺。就在這時，關于要不要生下第四個孩子成為了家中的矛盾點。當生計是頭等問題時，達杰一家人毅然選擇了第四個孩子即爺爺的轉世，因為一家人在一起就是生活的甜蜜。

總地來說，電影《氣球》為共同美學的敘事提供了一個豐富的范本。在該影片中，我們不僅感悟到生計主題的共同體美學描述和生活主題共同體美學闡釋，也感悟到生命主題的共同體美學建構。正是這三者之間相互嵌合的關系，形成一個共同體美學的空間。電影之所以叫“《氣球》”，是因為在片尾所有的關系都匯聚到了那只逃逸和升騰的紅色氣球上。此時此刻，所有的人物仰望天空——如此所有人物全部到場。塊莖般延展的人物關系被收束到一點，承載了諸多關系的氣球，如同金屬的錘子重重地敲擊在觀眾的心上——“氣球”有了分量。

參考文獻：

[1]饒曙光，等.構建“共同體美學”——關于電影語言、電影理論現代化與再現代化[J].當代電影，2019（1）：4-18.

[2]臧寧.中國少數民族題材電影研究[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7：60.

[3]周大鳴，主編.文化人類學概論[M].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9：106.

[4]陳葦，主編.婚姻家庭繼承法學（第3版）[M].北京：群眾出版社，2017：24.

作者簡介：

楊惠，陜西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影視傳播。

張瑞坤，陜西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河套學院漢語言文學系講師。研究方向：影視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