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現藏于大英博物館的五代后周顯德三年(956年)菩薩像長幡,由上自下依次繪制十余身尊像,畫像風格獨特,題記中顯示了與《藥師經》所述長幡供養的密切聯系。以此為切入點,梳理海內外同類型長幡實物,結合經文、文獻、壁畫等資料,論述繪制多尊菩薩像的長幡在敦煌地區的盛行,以及此類長幡與《藥師經》的關聯。
關鍵詞:藥師信仰;藥師經;長幡;菩薩像
幡畫是以繪制圖像為裝飾手段的一種佛幡類型,最主要的母題是佛教人物,這種幡畫一般只繪單身尊像,多數長度為幾十厘米至兩米有余,但是古代幡畫實物中,不乏由上自下繪制多身尊像的巨型長幡的例子,最長者達835厘米,一般認為這類長幡與藥師信仰相關?,F藏于大英博物館的五代時期后周顯德三年(956年)菩薩像長幡,即是說明長幡與藥師信仰密切關系的最佳例證。
一、顯德三年長幡的相關情況
據英國學者韋陀的考證,顯德三年長幡由大英博物館收藏編號為1919,0101,0.216(A)(如圖1)、1919,0101,0.196(B)(如圖2)的兩幅幡畫組成,A長396厘米、寬59厘米,B長341厘米、寬28.5厘米。韋陀依據幅寬與織物的共同特征,認為B是A左半部分的延續。也許是因為尺寸過大,此幡沒有像小型幡那樣的三角形幡頭,而是頂端留出長方形空間并寫入發愿文,也沒有小型幡底部的幡足裝飾(也可能已經遺失),而是在B的底端繪制男供養人與二童子圖像,原幡與之相對的右邊應繪制了女供養人與仕女。
A頂端發愿文下方中心有切縫,將幡畫分成兩部分,共繪制9身菩薩,B共繪制3身菩薩和1身阿難陀像。這13身尊像皆為立姿,每身尊像頭光旁都有矩形方框用以題寫稱謂,可識別的稱謂有:南無寶相菩薩、南無天王菩薩、南無雷音菩薩、南無常清靜菩薩、南無阿難陀、南無花嚴菩薩。
藏經洞出土的幡畫絕大多數沒有題記與發愿文,顯德三年長幡不僅有發愿文且保存完好①,提供了以下幾點重要信息:
(一)原幡長四十九尺②。需要注意的是顯德三年長幡總長度不止A與B的長度之和737厘米。首先,B的頂端與A的左下部分在畫面內容上無法銜接;其次,仔細觀察可以看出A在對殘片進行拼接時出現多次錯誤,可見有遺失的部分畫面內容,原幡很可能嚴格遵循了藥師經規定的四十九尺幡供養,這是判定該幡是為藥師信仰供奉的重要依據。
(二)供養時間是后周顯德三年(956年),供養人任延朝的朝廷職銜為“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工部尚書兼御史大夫上柱國西河郡”。這說明了五代時期藥師信仰與長幡供養在敦煌地區的盛行,且有能力供養此類巨幡者絕非普通勞動人民。
(三)供養人供養此幡的目的是祈求自己長命百歲、高官厚祿,夫人常葆青春,同時為遠在中原的父母通報平安。這也正是藥師經中所講懸掛神幡以求長壽、財富、官運等福報的反映。
二、藥師信仰與五色神幡
自東晉帛尸梨蜜多羅譯出《佛說灌頂拔除過罪生死得度經》之后,藥師信仰在中國逐漸興起,藥師佛除病消災、益壽延年等滿足世人眾多現世利益的特點,十分切合世俗信眾的實際需求,在各個階層都受到推崇。至隋唐時期,藥師信仰開始廣泛流行并持續至宋、西夏時期。信眾表達藥師信仰的方式除抄誦《藥師經》、稱念藥師佛名號、供奉禮拜藥師像、繪制藥師凈土變壁畫以及舉行藥師法會之外,還有一項重要的供養方式是燃燈、造幡。佛幡供養并非藥師信仰首創與獨有,但只有《藥師經》對幡的具體規格提出了要求,現存四種藥師經譯本大同小異,對造幡供養的要求均是五色、四十九尺,并賦予“五色神幡”能夠求長壽、財富、官位、男女,脫離病痛、延長壽命、轉禍為福等現實功德。有學者指出,《藥師經》雖源自印度,但本身不屬于佛教經典,而是反映了鮮明的印度教思想,經中頻繁出現的數字七和七的倍數四十九,與印度古老的北斗七星崇拜有關,也體現了印度教一而異、異而一的思維方式;“五色”應與中國古代獨有的五色觀相關,原始唯物觀下的陰陽五行說是構成中國五色學說的重要基礎,五行的相生相勝體現了一種事物不斷延續的思想,五色神幡在宗教意義上象征著生命的延續[1]。
敦煌的藥師信仰與中原基本同步,北朝就已出現,晚唐五代時達到極盛。藏經洞出土的《皇興二年康那造幡發愿文》是敦煌遺書中記錄造幡以表達藥師信仰最早的材料。
產生于隋代的敦煌壁畫《東方藥師凈土變》展現了許多懸掛五色神幡的場景,莫高窟394窟(隋)東壁門上方的壁畫是目前現存最早的藥師變之一,赤、黑、青、綠色拼接而成的神幡樹立在主尊兩旁。莫高窟148窟(盛唐)東壁門北是敦煌藥師變規模最大者,描繪了藥師經中“燃燈懸幡”的供養方式,供養七層燈輪的屋外樹立一幅數米長的神幡,幡身為八塊白、黑、青、褐色反復的織物拼接構成,上有五瓣花卉紋樣。由隋至西夏,五色神幡一直都是藥師變的重要標志之一。
1907-1914年,斯坦因、伯希和與奧登堡等人先后于藏經洞獲取大量佛幡,包括彩色絹幡和幡畫,如英藏日曜菩薩像幡畫(Ch.00303)即與藥師信仰有關,日曜與月凈二菩薩是藥師如來的左右脅侍。1965年,莫高窟第130窟內,122、123窟前發現六十余件盛唐絲織物,絕大多數是幡和幡殘片。其中發愿文絹幡有兩件,且發愿文內容都體現了消災除病的愿望,正是當時人們造幡供奉藥師佛的遺存。
上述佛經、文獻、壁畫以及實物,說明了造幡、懸幡是藥師信仰的重要內容及信仰活動的主要表現之一,也是藥師經中救濟方法的特色所在,為探知顯德三年長幡與其他敦煌同類長幡的意義提供了明確依據。
三、顯德三年菩薩像長幡的藝術特色
通過梳理海內外同類菩薩像長幡,足以發現顯德三年長幡藝術風格之獨特,現搜集到的同類長幡有③:法國吉美博物館6件,英國大英博物館4件,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2件,香港近墨堂1件,北京故宮博物院1件,張大千大風堂舊藏1件。這些長幡與顯德三年長幡的共同之處在于:皆為晚唐至五代時期制作。寬幅為30厘米至60厘米左右、長度為數米,繪多尊菩薩像上下排列的長幡在此階段十分流行。這是藥師信仰持續深入發展的結果,也是9世紀末10世紀初動蕩不安的社會引發的信眾祈求消災除難、一切皆遂的心理需求所致。藥師變中對宏偉神圣的佛國凈土的描繪是為了宣傳宗教,長幡供養則蘊含著信徒更明確、直接的祈求續命消災的愿望,宗教宣傳的需求變少,深刻的社會內涵與復雜的世俗情感愈加顯露。
上述長幡的繪畫手法皆為白描,如張大千為近墨堂收藏像幡所寫的題跋:“畫法純用吳生筆意,所謂蓴菜條者?!敝袊糯L畫風格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形成了疏、密二體,“疏體一脈”至唐代宗教人物畫領域以“吳家樣”為代表。這數幅白描長幡所用線條粗細寬窄不一,充分運用了線條的豐富姿態,短線條圓潤富有彈性,中間粗兩段尖,應是指狀似“蓴菜條”的筆法。長線條輕盈跳躍、似草書筆意,表現天衣與飄帶頗具吳道子繪畫“天衣飛揚”之感,偶有抖動與斷連之處使人想象得到畫師的作畫方式,長幡中幾乎每個尊像都高一米有余,近似真人大小,豎立懸掛著作畫比在案上似乎更合適,這種形式或許使畫師更好駕馭吳式行筆磊落的線條風格。數量較多的中小型幡畫,尤其是9世紀的作品,線描細膩柔和,設色典雅艷麗,造型華美端嚴,與周昉“衣裳勁簡,色彩柔麗”的風格更加接近。如沙武田曾指出,敦煌畫師作畫時會使用“臨”“摹”手法或刺孔類畫稿,線條嚴謹流暢幾乎不見修改的痕跡,因此藏經洞所見中小型幡畫之間很多有著相近、相似的關系[2]。而長幡通常一次性繪成,對比之下線條與造型顯得隨意粗率。雖是直接作畫,卻也有明顯的模版痕跡,同一幅長幡的多尊畫像幾乎只在身姿動態、手印處略有差異??梢姰嫀煹氖滓康牟⒎鞘钦宫F繪畫技巧與畫面的精致,而應視作為了達到長幡的長度要求所進行的一種復制。
顯德三年長幡的13身尊像均以亮紅色輪廓線勾勒,眉眼與頸飾用墨線體現,但它在眾多長幡中格外特別的是增加了暈染,人物肌膚用粉紅色畫出明暗凹凸,菩薩頭光、天衣飄帶和華蓋用飽和度略低的赭紅色施以暈染,這種繪制風格在敦煌絹畫中十分少見,唯有吉美博物館的飛天像長幡(EO.1166)運用了相同的手法,也繪于五代時期。中國傳統人物畫的暈染方式主要是在人物面部以粉紅色自中央朝四周暈染,即所謂的“染高不染低”,顏色簡淡且過渡自然,較為柔和細膩。在敦煌地區,中原繪畫的影響在北周以后逐漸占據主導地位,因此藏經洞初唐至北宋繪制的絹畫大都帶有明顯的中原風格,如長幡底部的花嚴菩薩,暈染顏色幾乎淡不可見,既表現了肌膚的紅潤色澤與細膩質感,又有自然的立體效果,線描也不似吳生筆意那樣粗曠。與中原式暈染法不同的是,西域式“染低不染高”,壁畫中以朱紅色沿人物輪廓由外向內作圓圈狀暈染,在鼻梁、眼睛、額頭、兩頰、頸、胸、腹、臂等處涂以白粉,因年久氧化變色,現大部分朱色已變黑,以長幡中寶相菩薩為例,菩薩的眉骨、鼻梁、兩頰、腹部、臂部及手部等凸起位置均作留白處理,強調人體結構的立體感,線描風格為“疏體一脈”,五代的畫師或許不會有意選擇年代久遠的西域式畫法,但是其粗放的風格與中式暈染法相比,仍顯示出獨特性。
四、菩薩像與《藥師經》之長幡供養
根據《藥師經》對長幡的描述,除“五色”“四十九尺”之外并沒有隨時代發展與信仰普及而增加新的內容,所以,在長幡上繪制多尊菩薩像是經文之外的內容。欲探究經文中的五色長幡因何演變成繪制菩薩像的長幡,有必要分析菩薩身份題記。
在可辨識的菩薩稱謂中,有一部分與《藥師經》內容相關。如救苦觀世音菩薩、壽命觀音菩薩、延壽命觀音菩薩、觀自在王菩薩,觀世音菩薩是東晉譯本《佛說灌頂拔除過罪生死得度經》中提到的八大菩薩之一,中古時期,阿彌陀信仰是最普遍流行的宗教信仰之一,借助其流行趨勢,有利于加深藥師信仰的群眾基礎[3]。在名號前綴有“救苦”“延壽命”等字樣,更直觀地表達了信眾供養藥師佛的需求。另外,金剛部菩薩、金剛王菩薩、金剛般若菩薩與唐代義凈譯本《藥師琉璃光七佛本愿功德經》中多次出現的執金剛菩薩關系密切,執金剛菩薩是義凈譯本中的新內容,這是由于義凈身處的時代正值唐中葉密教進入發展高峰的前期,為了適應唐朝崇尚密教的風氣,《藥師琉璃光七佛本愿功德經》中包含了較顯著的密宗特色,
值得注意的是顯德三年長幡中的菩薩稱謂在《藥師經》中無跡可尋。如寶相菩薩見于《悲華經·諸菩薩本受記品》:“……汝今以此寶幢供養,是故號汝名為寶相”;天王菩薩,應指天王尊者,可以無阻礙得知他人心念,隨眾生各自的意向加以度脫;雷音菩薩,應指雷音尊者,神名護伽藍神,雖然其宗教屬性是保護佛寺、佛法,但也包含庇護一方土地與蕓蕓眾生脫離災厄苦難之義;常清靜菩薩,“清靜”二字大約始自道教,后為佛家所借用,清靜是佛性的表現、佛的境界,大約與寂靜、涅槃相關,長幡上題寫“清靜”自然包含在苦難與病痛中尋求解脫的意味;花嚴菩薩即華嚴菩薩,未見其與藥師信仰直接或間接的聯系。在Ch.00474中還有“南無世間吉祥菩薩”這樣充滿俗世愿望的稱謂,亂世之中國土不斷地遭遇人為災難,信眾祈求自己與家人避災禍、少病痛之外,更希望國家世界能夠獲得安寧。
總之,長幡上繪制能夠消災降幅、救苦祛病、延長壽命、庇護眾生的菩薩,應是供養者為強化長幡供養功能的心理因素所致,畢竟造幡并無嚴格的儀軌制約,使信眾在經文基礎上有了自由發揮的空間。
五、結語
制造長幡的盛況切實存在于晚唐至五代的敦煌地區,不僅適應供養藥師佛的需求,更體現了民眾延壽命、求現實福報等強烈的現世愿望。遺存的眾多長幡為還原當時地方藥師信仰儀式提供了形象的實物參照。以顯德三年長幡為代表,能夠說明經文中五色神幡演變而來的菩薩像長幡不僅強化了佛幡在宗教層面的供養功能,也體現了中國古代佛教興盛時期在藝術層面的多樣性與自由性。至于原本為供奉藥師佛的長幡中題記稱謂包含了眾多與其他宗派相關,與藥師經原本內容相距甚遠的菩薩名稱,則表現出9世紀末10世紀初敦煌地區不同佛教宗派思想之間的相互融合。
注釋:
①題記釋文:“……歸義軍節度內……使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工部尚書兼御史大夫上柱國西河郡任延朝,刻□敬畫四十九尺翻壹條,其翻乃龍鉤高曳直至于梵天,宛轉飄飄似飛鴻,……彩……令公壽同山岳祿比滄溟,夫人延遐花顏永茂,次為京中父母長報安康,在此妻男同沾福佑于時大周顯德三年……”
②根據國內外所藏數十件唐尺實物,長度均在29.3-31厘米之間,四十九尺約1470厘米左右。
③法藏EO.1418、EO.1137、EO.3657/1、EO.3657/2應屬一幅,英藏Ch.00475、Ch.00475應屬一幅,近墨堂、故宮博物院、大風堂所藏應屬一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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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沙武田.由敦煌各類繪畫反映出的畫稿問題試析[J].敦煌研究,2006(5):38-44+123-124.
[3]羅華慶.敦煌壁畫中的《東方藥師凈土變》[J].敦煌研究,1989(2):5-18+126.
作者簡介:馬宇環,南京藝術學院美術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