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鍵詞〕千里江山;趙麟;交響音詩
2022年11月18日晚,第28屆“蓉城之秋”成都國際音樂季交響音詩——《千里江山》成都交響樂團專場在成都城市音樂廳上演。音樂廳上空懸掛著北宋天才畫家王希孟18歲時所作《千里江山圖》絹本設色畫局部復制品,成都交響樂團常任指揮林木森執棒,用音符帶領現場觀眾在崇山峻嶺、煙波浩渺間遨游。這部作品由中國音協交響樂團聯盟主席、指揮家余隆倡導,聯盟23家交響樂團聯合委約,成都交響樂團為發起團之一。經作曲家趙麟一年精心打磨后,《千里江山》終于來到成都,在“蓉城之秋”描摹一幅咫尺千里、穿越時空、富有中華民族人文哲思的音樂畫卷。
一曲《千里江山》從遙遠的宋代,踏著古風古韻,帶著迷人的青綠和醉人的山林芬芳,緩緩走到今時今日的世界。創作出《千里江山圖》的畫家王希孟,一生只留下這一幅作品傳世,他應該無法想象這幅作品不僅成為了《只此青綠》的藍本,還走進了作曲家趙麟的音樂世界。同時,在時間和空間上與他相距甚遠的21 世紀樂迷,也在數百年后的今天,聽著來自歐洲的樂器和作曲技法與中國傳統樂器一起演繹他的這幅作品。
如果以看畫的順序來品交響音詩《千里江山》,整體遠觀,音樂織體構成的龐大敘事可謂蕩氣回腸,畫作和音樂在整體規模上完全吻合——氣勢磅礴、綿延千里、余韻悠長、氣象萬千。
近觀細微處,管弦樂隊鋪陳出滿眼的青綠,木管和銅管奏出山勢的蜿蜒和江河的流動,短笛、鋼琴等樂器的點綴勾勒出山水間若隱若現的閑情野趣。此為第一樂章“云飛起,楚天千里”。
第二樂章的笙與管弦樂隊共同描繪的“水云溶漾”, 出自宋代著名詩人蘇軾的《畫堂春·寄子由》:“柳花飛處麥搖波,晚湖凈鑒新磨。小舟飛棹去如梭,齊唱采菱歌。平野水云溶漾,小樓風日晴和。濟南何在暮云多,歸去奈愁何。”如果說第二樂章的畫卷是風日晴和的生活畫卷,那么第三、四樂章便是縱情于山林的空靈和浩蕩。作曲家在這兩個樂章逐漸發力,如同緩緩溪流匯入大江大河,掀起大浪無邊,使用了更為濃重的音樂色彩和更為鮮明和強烈的對比。這幅以“樂”為筆,以“舞臺”為卷的山水畫,此刻似乎進入了青綠色的逐漸顯現。打擊樂在此刻的頻頻出現似乎是每一筆青綠色點綴了山巔的瞬間。第四樂章所注“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取自宋代著名詩人辛棄疾所做《水調歌頭·和馬叔度游月波樓》中“喚起一天明月, 照我滿懷冰雪, 浩蕩百川流。鯨飲未吞海, 劍氣已橫秋”。這份直抒胸臆的豪情,由打擊樂的縱情歌唱為作曲家和畫家代言。
有了第四樂章的鋪墊,我們在第五樂章和第六樂章中隨著音樂和畫卷,無法抑制地被震撼。這《千里江山》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條河流都在怒吼,我們仿佛看到了“疊嶂西馳,萬馬回旋,眾山欲東”的畫面。鋼琴與管弦樂隊強強聯手,共同奏出中華大地上千百年來回蕩著的民族精神——堅韌不屈、奮發向上!
當女高音和竹笛在最后一樂章走上舞臺,融入管弦樂隊的演奏中,“萬眾歸心,天下一家”的凝聚感如同直沖云霄的云雀,令人凝神靜氣,用心去追逐觀賞。圓號奏響第一個音符,隨之而響起的銅管樂和打擊樂將這風起云涌和驚濤駭浪的畫卷徐徐展開。竹笛聲如同恬靜的牧童,為我們遙指出“杏花村”的田園風光,那是這千里江山中安居樂業的百姓。女高音聲振林樾的吟唱,將人間的萬千情愫娓娓道來?!肚Ю锝健酚靡魳穪懋?,不僅畫出了色彩,還畫出了情感,講出了王希孟的角色所未能講述的語言和表達的意境。
一曲《千里江山》,于音樂的起承轉合間,品味出音樂和美術,兩大藝術形式完美交融、共同傳遞的古風古韻和音樂新意,妙哉!美哉!
這首以音樂為筆,以舞臺為卷的交響音詩是如何將音樂和美術兩大藝術形式完美融合,如何在聽覺藝術中營造出畫面和色彩,又是如何將視覺中的景觀和色彩,甚至是云霧、江河與群山的互動印刻在聽覺的空間?近年來,我國同類題材的交響樂作品頻出,但趙麟的《千里江山》實乃個中佳作。當代作曲家如何能夠在我國傳統文化和傳統藝術中提煉出“古風”,同時又能夠將其裝入符合現代審美的“新瓶”,打造出新舊結合的交響樂作品,這無疑是值得深思的重要課題。
但凡是佳作的誕生,都勢必讓人好奇:誰人所做?
人的精神世界,特別是創作出令人眼前一亮的作品的人,其精神世界的內涵都將在作品中得以體現。有人說,語言的盡頭是音樂。當一種復雜而宏大的情感需要被描述和表達的時候,音樂便成為了最好的表達方式。交響音詩《千里江山》的作曲家——趙麟,其家族傳承中便有著長安畫派創始人趙望云(趙麟的爺爺)為他留下的對視覺藝術的深刻認知。生活中長期的耳濡目染,中國傳統繪畫的美感早已在無聲無息之間印刻入他的審美體系。我們從各個樂章中似乎能夠聽到他對《千里江山圖》的認知并非是走馬觀花似的瀏覽,他看到的不僅是滿眼青綠和層巒疊嶂的群山,還有他站在畫家的角度所獲得的精神體驗,他為這幅以自然風光為題材的畫作所寫下的音符,不僅僅是對這幅作品的贊美和認同,還有與畫作者王希孟跨越時空的對話和心靈相通。他用音樂寫出了王希孟18 歲創作出《千里江山圖》,23 歲便與世長存,畢生僅一幅作品傳世,沒來得及對世人表達的情感——深愛這片壯麗遼闊的山河,深愛生于斯、長于斯的人民。我們在音樂中聽到的不僅是贊美和熱愛,還有中華民族幾千年來對自我身份的認同:此生不悔入華夏。
難怪,蕩氣回腸的第五樂章令聆聽者無比動容,不禁流淚。
如果說趙麟將音樂和美術兩大藝術形式的完美交融體現的是他的祖輩為他留下的畫家基因,那么《千里江山》里對各種民族樂器恰到好處地挑選和運用則是他的父親——有著“樂壇神筆”之稱的作曲家趙季平先生對他潛移默化的影響。在眾多音樂作品中,將某些具有特色的傳統樂器在當代交響樂隊的音樂織體中,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幻化出中國音樂的鮮明特色,這是趙季平先生最為擅長的作曲絕招之一。趙麟曾經也和眾多出生于20 世紀70年代的中國音樂家一樣,熱愛流行音樂的輕松和灑脫。人都無法擺脫所處的時代對自己的影響,如同人都無法抱著自己的大腿讓自己脫離地面,更無法拽著自己的頭發讓自己凌空而起。但趙氏家族的藝術傳統,是一種令人艷羨不已的精神財富。趙麟在這部交響音詩中也同樣甄選出具有中國特色的傳統樂器:竹笛、古箏、笙,作為獨奏樂器與交響樂隊交相輝映,展現出中國傳統藝術獨有的審美情趣,令人夢回大宋,那個中國繪畫藝術不可忽視的高峰時代。趙麟在音樂的空間里,找到了最適合重現《千里江山圖》的“畫筆”和“顏色”,以及“繪畫技法”。
交響音詩《千里江山》還有一點值得與諸君共賞——趙麟為這部作品的每一個樂章所選擇的中國古典詩詞文本,體現出作曲家不俗的文學品位和深厚扎實的古典文學功力。無論是第一樂章的“云飛起,楚天千里”,還是第二樂章的“水云溶漾”,亦或是第三、四、五樂章中的文學標題,均取自我國古典文學中極具文學藝術價值的文學大家之傳世佳作,但又并非停留在婦孺皆知、廣為流傳的大眾文學層面。在筆者看來,中國古典文學的傳承和普及在當代社會的文化氛圍中,特別是大量碎片化信息在網絡迅猛傳播的狀態下,深刻厚重的審美風格實在難以與“短頻快”的小視頻抗衡。中國當代作曲家能夠以23家樂團聯合委約一部交響音詩《千里江山》,并且陸續在各大城市隆重上演,這不僅是將“雅”樂文化注入廣大民眾的日常生活,更是對中國傳統繪畫藝術和古典文學藝術的傳承和推廣。
一部藝術作品、一種藝術審美風格、一種藝術創作手法,但凡其中任意一項能夠得到后輩的繼承和致敬,對藝術家自身而言,都在某種程度上勝過任何機構頒發的獎項所帶來的榮譽和成就。交響音詩《千里江山》的橫空出世,不僅是宋代畫家王希孟的無上榮光在現世的璀璨綻放,同時也是當代作曲家趙麟其藝術創作生涯中不可忽視的高光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