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復旦大學畢業的“95后”王雨,在2023年初找到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
成為高樓大廈里的一員后,她的生活是這樣的:
中午在公司吃食堂團餐,每天品嘗沒有肉味的肉。傍晚出公司大門,向右轉,是大型生鮮超市,不加班的話,她會去這里。琳瑯滿目的貨架前,入駐了越來越多的預制食品:意面、豬肚雞、宮保雞丁,即烹即煮,20多到100多元的價格都有。
王雨心動了,酸菜魚、意面,都是她不會做的。
往左轉的話,過50米就是袁記云餃。這個強調現包現做的餃子連鎖品牌,近日遭遇使用預制菜的風波。
它回應稱,其采用的是中央廚房配送制度,運輸肉餡的工藝和渠道與超市冷鮮肉一致。餡料運達門店后,肉餡會被放入冷庫保存。等客人需要時,再解凍。
肉餡的保質期是180天,半年。
但想到餃子店10—30元的售價,王雨稍微感到合理了些。
越來越多的信息呈現在她面前:人均60元以上的連鎖餐廳西貝、太二酸菜魚、南京大排檔等,都建立了中央廚房,供應預制菜。中國連鎖經營協會的數據揭示,頭部連鎖餐飲企業預制菜使用比例更高,部分餐廳八成以上菜品是預制菜。
王雨第一次感受到被預制菜包圍的無奈與恐懼。
作為消費者,她存在不解;2023年,她感到預制菜突如其來地占領了生活。她在網上問出了許多普通人的疑惑:引起資本和各地政府競相追逐的預制菜,真有那么掙錢嗎?
是時候撕開預制菜的面皮了。
預制菜企業,的確有掙錢的。
據披露,2023年上半年,以速凍食品起家的巨頭“安井食品”營收達76.94億元,同比增幅30.6%。預制菜相關企業,例如安井食品、圣農發展、絕味食品、紫燕食品、全聚德、獐子島,在上半年扣除非凈利潤后實現盈利。其中,圣農發展的扣非凈利潤同比增幅超400%。
如果查看預制菜第一股“味知香”的報告,你會發現這個行業存在的“暴利”。
2022年,味知香年度報告顯示,營收共計7.8億,凈利潤1.42億,凈利潤率達17.9%。這個利潤率,遠超一般餐飲企業的8%~10%。
海邊長大的廣東人張匠莫,在2020年第一次聽說“預制菜”。這一年,因為新冠病毒導致的社會停擺,“預制菜”第一次進入公眾的視野。
他此前在市場售賣自家的咸魚。但這種原汁原味的產品,放在年輕人聚集的一線城市,一點兒也不受歡迎。張匠莫干了幾年,“快活不下去了”。
為了活下去,2021年,他“投奔”了朋友口中風口很大的“預制菜”。按照概念,預制菜分為即配、即烹、即時、即熱。按這個概念來說,張匠莫以前賣的咸魚,半成品類,也屬于預制菜的一種。
只是這次,張匠莫決定,用更方面的料理包,換個門面從頭再來。
僅花了5天時間,他湊了10萬元,在一個城中村巷子里租下了十幾平米的小店。他決定在外賣平臺賣湯。
“簡單、易上手、門檻低。”他解釋。
最終,新店在一周內迅速地開業。設備是三臺微波爐和一墻的冰柜。
椰子雞、紅蘿卜玉米燉豬骨、花膠烏雞湯,備好的料理包,就在幾臺設備間,迅速出餐。張匠莫給店起了響亮的名頭:“XX燉湯世家,高端湯品。”
在朋友圈,他稱:“匠心燉好每一盅湯。”而對朋友,他會說:“我這是中間商賺差價。”
張匠莫興奮地發現,居家辦公刺激了更多“宅人”的需求,新店經常“爆單”。只開了三個月,他的“燉湯世家”便回了本。這比在市場賣咸魚好太多。
廣西餐飲店主言一,也是零基礎入行。2017年,大學畢業后,他選擇解凍、加熱料理包,開了一家外賣店,完成四面八方的訂單。
他告訴南風窗,用預制菜是外賣餐飲業默認規則,原因是外賣行業隱含的核心要素—對效率的追尋。
“外賣平臺是一個講效益的平臺。比如,同樣給你1萬(人次)的曝光,別人能為平臺創造100個訂單,而你只能炒出10個訂單,平臺憑什么把流量給你?久而久之,出手慢的店就被淘汰了。”
用預制菜是外賣餐飲業默認規則,原因是外賣行業隱含的核心要素—對效率的追尋。
他又換了一個角度解釋,以當下的訂單量和出餐速度,“沒有哪家店能不用料理包”。
他的外賣店共計5名員工,一天約250個訂單。“5個人一天光剪開料理包,打飯,炒兩個大鍋青菜都來不及。設想下,那些一天做1000多單的商家是怎么來的。”
2023年6月,言一開通了社交賬號,用視頻記錄他用料理包做梅菜扣肉飯、粉蒸肉、小炒黃牛肉、蓮藕排骨湯。
他看上去無所不能。
視頻底下,還有一個購物櫥窗,里頭掛著一包包顏色鮮艷的預制菜。價格都不高昂,魚香茄子,10包65.9元;梅菜扣肉,6碗59.9元。
言一認為,許多人聽到預制菜就色變,但預制菜是食品工業化的必要一環。食品工業化的本質,是標準化。
“如果不用預制菜,普通小店有時一天沒賣完還會放在第二天賣,隔夜菜豈不是更不安全衛生?”他反問。
客觀而言,這亦是很多大型餐飲品牌使用預制菜、紛紛建立中央廚房的原因。“不統一生產,口味、品控就不可能做到統一,連鎖店根本生存不下去。”言一說。
凱聯資本2023年的調研報告顯示,預制菜在B端的整體滲透率達12%。其中,蝦滑、雞米花、小酥肉、天婦羅蝦等預制半成品菜,在酒店、連鎖餐廳的采購中占比達到40%~50%。在西貝、和府撈面、真功夫、吉野家等連鎖餐廳的采購比,高達80%以上。
上述趨勢依然與新冠病毒的三年有關。數據證明,這三年期間,我國餐飲行業“二八效應”加劇。例如,2021年,全國餐飲店鋪共注銷了100萬家,其中快餐店注銷了近40萬,火鍋店注銷了10萬家。
菁財資本創始人葛賢通告訴南風窗,近年,隨著消費者對效率和價格愈加敏感,再加上過去三年的影響,越來越多的餐飲企業選擇通過加強連鎖化率,減輕自身風險。
而據中國連鎖餐飲峰會公布的數據,從2018年到2022年,中國餐飲市場連鎖化率已經從12%提高到19%。45%的連鎖品牌趁著這5年,將門店數擴張了5000到10000間。
這一背景下,葛賢通表示:“要做連鎖就要標準化,真正要做大做強也離不開標準化。”
除此之外,他分析,連鎖餐飲店如今大量地使用預制菜,還有一個大前提—技術的發展。“食品加工技術、冷鏈物流、包裝材料等配套在這些年更加成熟了,這是一個根本的進步。”
中國工程院院士單楊在2023年的公開演講,介紹預制菜在近年取得了很大突破。一個很重要的技術便是速凍。“速凍和一般的冷凍是有區別的。大家知道,水的體積變成冰后,體積變大,容易對細胞膜形成破損。這也是冰箱里的肉解凍后沒有味道的原因。”
“而我們的速凍技術可以很好地解決這個問題。”如今,使用液氮速凍后,食品組織只形成了均勻分布的細小結晶,最大限度維持了食品組織結構,能夠鎖住鮮味。
言一也認為,6年間,隨著技術的發展,預制菜口味的還原程度已經很高。“半成品菜拿回來自己適當加工,跟現炒的沒區別。”
市場與技術的變化,吸引了資本對這一賽道的青睞,也由此出現了讓王雨等普通人不解的投資狂潮。
善于追逐風口的瑞幸創始人陸正耀,2022年初宣布投資預制菜“舌尖工坊”(現改名舌尖英雄)。如同此前推廣瑞幸時鋪天蓋地的低價營銷,紅彤彤的預制菜廣告,開始高頻出現在居民的電梯間里。
球鞋大王貴人鳥也在申請重整后,轉身投入預制菜行當。新投資人李志華是東北的糧食大亨,名下擁有“金鶴大米”品牌。
預制菜火了,張匠莫卻發現,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2023年,居家辦公的人陸續出門,擁抱堂食,店里的銷量少了一半。
消費者端對預制菜也愈加警惕。社交媒體上,對預制菜的識別帖越來越多。一些帖子列出了容易出現預制菜的品類:小炒黃牛肉,拆骨肉,錫紙花甲……
還有帖子從肉質上教消費者分辨:“預制菜里的葷菜,水分不足,肉質干、顏色暗、偏紅。吃起來遠沒有汁水飽滿的新鮮感。”
抵制的消費者,讓預制菜在C端受挫。
比如,一向善于營銷的陸正耀,2022年1月在北京隆重開出第一家面向消費者的“舌尖英雄”。僅7個月后,這家全國首店就停業了。
逐漸地,在舌尖英雄小程序上,來自北京、鄭州、廣州等的多家自提門店,都顯示“休息中”。
這次,進入預制菜賽道上,陸正耀也折戟而歸。
為什么越來越多資本、政府都愿意在此時,投身在這片充滿不確定的藍海之中?預制菜的入局者都告訴南風窗一個相似的理由—未來單身社會和效率社會的大趨勢。
中國“預制菜第一股”味知香,曾在招股書上列舉了做預制菜企業的困難之處。“我國幅員遼闊、人口眾多,各地居民飲食習慣及口味不一致。半成品菜產品依賴冷鏈運輸,物流成本及產品新鮮度要求,限制了單個企業產品配送半徑。”
因此,“目前半成品菜企業通常只能覆蓋一定地區。尚未出現全國性的龍頭企業”。
當下,業內人士都表示,預制菜行業最大的問題在于魚龍混雜。比起大型企業的標準化車間,預制菜行業更多是眾多同類型中小企業及個體工商戶,其中多數采用作坊式生產。
還有學術論文記載,抽檢了湖南省內5家預制菜企業發現,預制菜中型企業的環境空氣沉降菌,和預制菜樣品中大腸菌群和菌落總數都表現偏高,加工人員手部更易受微生物污染。
換句話說,我國當下的預制菜產業,無論對于新入局者還是龍頭企業而言,都處于剛起步的階段。標準尚未確立,行業巨頭遠未出現,菜品同質化程度高,消費者的接受度還很低。
那為什么越來越多資本、政府都愿意在此時,投身在這片充滿不確定的藍海之中?
預制菜的入局者都告訴南風窗一個相似的理由—未來單身社會和效率社會的大趨勢。
這也是日本、美國等預制菜大國,食品工業飛速發展的節點。
時間回到30年前的日本,當時日本經濟泡沫破裂后,社會的單身化和老齡化加劇。此時,日本預制菜C端的消費進入了成熟期。
這時的日本人,不愛出門消費,反而偏愛便利店的速食和宅家烹飪預制菜。
30年后的中國,根據艾媒咨詢調研,34.4%單身者在單獨飲食時,會選擇烹飪半成品菜。42.7%會選擇方便食品。據CBNData調研,二人家庭更青睞肉制罐頭、預制菜、速食湯等菜肴。
家庭越來越小,單身群體越來越多。而現代社會對效率的追求,讓做了6年外賣的言一堅信:預制菜今后會不可阻擋地走向千家萬戶。
“畢竟,越來越多人不會做飯,不愿意做飯,這就是現實。”
當局者為未來沉迷。而預制菜侵襲普通人的餐桌,似乎只是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