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堅如磐石》排上檔期,原著作者兼編劇陳宇的日程也變得繁忙。
那天下午,南風窗記者到達工作室時,已有三家媒體在等著陳宇。和窗外安逸的社區生活不一樣的是,工作室里彌漫著一股安靜兼緊湊的氛圍,只聽得見敲打鍵盤聲、文件傳遞和紙張摩擦聲,還有陳宇在會議室里接受采訪的洪亮嗓音。
今年國慶檔,《堅如磐石》以最高票房一騎絕塵。電影上映后,人們稱贊張藝謀導演風格之多變、于和偉等演員演技之精準;還有更多的討論,落在了人物關系之復雜、人性善惡之混沌、人生走向之無常。
這些離不開原著作者兼編劇陳宇對現實社會和人性的思考,以及對電影文本的打磨設計。
什么是人性?在陳宇看來,人性,是處于神性和獸性之間的一種狀態。而復雜情境下人性的呈現,正是他創作沖動的落點。
《堅如磐石》中,那些看似閑筆、實則暗藏深意的臺詞,那些在刪改之余也留下了無盡想象空間的留白……電影的每處設計,都為人性的展露提供了空間,而這成為觀眾津津樂道的內容。某種程度上,關于人物和劇情的熱議,也回叩了陳宇最初的創作沖動之一:和觀眾共謀。
1971年出生的陳宇,先后從北京電影學院碩士畢業和中央戲劇學院博士畢業,曾在國務院新聞辦公室等單位任職,目前是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是業內知名的“編導一體”的學者型原創內容創作者,有著一套理論和實踐緊密結合的創作理念,知道觀眾想要什么樣的觀影體驗,懂得什么時候把這些需求給到觀眾。這是陳宇自成一家的方法論。
北京一個秋高氣爽的午后,在工作室里,陳宇開啟了和南風窗記者長達兩小時的對談。近3萬字訪談內容中,他分享了自己對人性的好奇、邏輯嚴密的創作體系,還有和張藝謀三度合作背后的故事和情誼。
青綠色的墻壁下,擺著一排簡約純白的櫥柜,上面整齊地羅列著陳宇部分作品的海報。最令人矚目的,莫過于陳宇與張藝謀近年合作的《狙擊手》和《滿江紅》。
此外還有陳宇早年執導的、由黃渤等人主演的電影《蛋炒飯》,以北大藝術學院教授的身份執導的北大宣傳微電影《女生日記》等。
如今,隨著《堅如磐石》的熱映,海報展示估計也要同步“上新”了。
其實,《堅如磐石》才是陳宇第一次和張藝謀合作的作品。《堅如磐石》劇本第一版完稿,一共5萬字。陳宇一開始打算自己來當導演,但劇本的規模和題材,此前在大銀幕上鮮少出現。或許還有更適合的導演人選。
通過光線傳媒,劇本最終落到了張藝謀手里。他看完劇本,第二天,就約陳宇見上了面。
陳宇記得,剛見面,兩人跳過了客套和寒暄的環節,直接投入對劇本的討論。靈感和靈感的碰撞,一發不可收拾,劇本研討持續了一周。在陳宇看來,行動本身,便意味著張藝謀對劇本和創作的肯定。
“我當初看了劇本后,就覺著很特別,因為我以往的現實主義作品并不多。《堅如磐石》很犀利,是非常有力量的一個作品,在完成上也很復雜。”在首映禮上,張藝謀回憶道。
可以說,幾乎一針見血地,張藝謀提煉出了陳宇作品最突出的特點:復雜。
這種復雜,有人物關系的復雜。如我們所見,在《堅如磐石》里,副市長鄭剛(張國立飾)和干警蘇見明(雷佳音飾)之間,兩人的養父子關系撲朔迷離不說,在“首富”黎志田(于和偉飾)加入的這場貓鼠游戲中,到底誰才是貓,誰才是真正的大老鼠?
有人性善惡的混沌。黎志田是一手遮天的“首富”,也可以是殺人不眨眼的“首惡”。惡的背后,還有更大的惡,黎志田也不過是人為刀俎下一塊還沒到時間宰殺的“魚肉”。但惡的對面,還有僅存的一點善,黎志田把這一點善,安放在了自己的女兒身上。
“我當初看了劇本后,就覺著很特別,因為我以往的現實主義作品并不多。《堅如磐石》很犀利,是非常有力量的一個作品,在完成上也很復雜。”在首映禮上,張藝謀回憶道。
有人生的無常。身世揭開,大義滅親,愛人犧牲,同時發生在蘇見明眼前。新生命的誕生,死神的降臨,盟友的背叛,同步出現在黎志田人生里。看起來毫無關聯的故事線,戲劇性地在同一個節點交錯,是因果論的夸張呈現。
《堅如磐石》在多個維度上,層層疊疊地給人物設置條件,將“復雜”具象化為一個個情景,而且是極致的情景。陳宇著迷于這種在極致情景下探尋人性反應的敘事。在首映會上,陳宇曾說,希望能在《堅如磐石》里,把當代生活的復雜性、每個人身上的復雜性寫出來。比如警察要破的案,其實幕后黑手是自己的父親,而自己最后卻被父親指使人追殺。
這種敘事看起來極具戲劇性,很少出現在普通人的日常里。但如果把破案改為查醉駕,把父親改成領導同樣成立。在陳宇看來,這樣充滿復雜性、復合性和混沌性的場景,時常出現在每個人的社會生活和社會網絡里,在生活中自有生根發芽之處。
生活中,朋友有時候跟陳宇開玩笑說:“你好八卦。”
對此,他一笑而過,解釋說,接觸的人多了,社會經驗在積累,哪怕是談話只有5分鐘,陳宇也會去想象,對方言談和舉止背后的緣由。哪怕是在我們采訪的過程中,他也在觀察著記者的言行。
這自然不是一種冒犯,而是一個創作者常年形成的習慣。陳宇解釋道:“我只是好奇一個人的心路歷程。”
每個人對于外界來說,都是一個黑箱。而陳宇想,隨時隨地打開一個個不同的黑箱。看到一則社會新聞,他會留意新聞當事人的背景,想象人物背后的生活,關注說話的方式、生活狀態、內心世界、行為動機,以此來推論一個人是如何逐步走到今天的。
陳宇把復雜情境下的人性,當作是一種奇觀。而這正是他最初的創作沖動。
我們已經聽說過有太多的創作者說,“我的作品體現的、關照的、洞察的,是人性”,但似乎很少人問,人性到底是什么?
采訪中,等不及南風窗的發問,陳宇就自己先回答了:“人性不是一個可以單一孤立存在的名詞。人性上面是神性,下面有獸性。在神性和獸性的中間,我覺得可能是屬于人性的范疇。”
一個人什么時候會體現出神性?是《堅如磐石》中,鄭剛為了救下那一公交車上的人命,冒著炸彈引爆的危險也要赤手空拳地和歹徒對話;是背負多條人命的黎志田,在垂死掙扎時也不愿吵醒剛分娩完的女兒和新生的孫女。
而獸性的體現,則更為暴力。一輛疾馳的車,足以撞死一顆“棋子”;穿上防護服,三下板斧就把未經辯解的女婿砸死;為了搶到證據,不惜把一名無辜的女警察砍死。
正義與邪惡,犧牲和殘殺,新生與死亡,“在這兩極之間,不斷地探尋人性。這是我的作品中一個最重要的命題”,陳宇說。
在兩極之間不斷創作各種故事的過程,實際上就是在做不同的人性實驗。而探尋人性的背后,關鍵在于如亞里士多德那句雋永的名言—“認識你自己”。
“在不斷地講述故事中間,不斷探尋和理解我們是怎么回事,我們的情感是怎么運作的,我們的道德觀是什么樣的,我們的價值觀是怎樣的。”陳宇說,這是一種作為人的對于自我感性認識的沖動。
在北大課堂上,陳宇經常跟學生說:“我們是人類情感的工程師。”文藝創作者,無論是文學的還是電影的,觀察對象就是人類的情感,在生活中找出情感運作的規律,來體會,來思考,來創作。
回歸到人的本質,在陳宇看來,人類在積累文明、積累技術,走向明智,本質上都是在尋找到宇宙、自然、社會和人自身的運作規律,在混沌中找到理解宇宙、理解自然,理解社會和理解我們自己的秩序。“這是我們作為生命體的底層需求。”陳宇說,“藝術家,特別是作為一個講故事的藝術家,我們探尋的是人類情感和精神世界內在的因果關系。”

陳宇曾向ChatGPT出過一道題目:一個女孩被歹徒跟蹤,被逼到商場洗手間里,此刻歹徒正在洗手間門口砸門,女孩無處可逃。接著,他給ChatGPT發指令:你給我寫出一個故事,讓女孩脫困。
絕境之下,人的智慧能發揮到多大程度?這是一種懸念。在影片告訴觀眾最終的解決辦法之前,好奇心已經牽引著他們在腦海里想象過無數種方法。但陳宇不著急給出答案。他想要的,就是劇情發展中不斷地更改原本的預設,不斷挑戰觀眾的認知,讓觀眾在觀影中自行想象。
這種與觀眾共同來完成敘事的方法,陳宇稱之為合謀,即作者和觀眾的共鳴。而這是他重視的主流電影里的一種特質,“和多數觀眾產生心理交流”。
陳宇把這些敘事技巧,比作武俠的“內功”,“是深入理解觀眾是如何接受敘事信息的”。“只有從原理層面把這事兒研究得七七八八再來講故事,才能對觀眾心理進行精準把控。”
陳宇把這些敘事技巧,比作武俠的“內功”,“是深入理解觀眾是如何接受敘事信息的”。“只有從原理層面把這事兒研究得七七八八再來講故事,才能對觀眾心理進行精準把控。”
這是創作一個好作品所需要的。一個好作品,是有自信不依靠閃回就能讓觀眾在腦海里建構一個完整故事的脈絡,“給觀眾創造一些藝術空間,去咀嚼,去思考,去想象”。
《堅如磐石》上映后,人們在瘋狂討論電影中留下的每個人物的暗線。作為黎志田的心腹,劉鋒(李乃文飾)為何在結局部分失蹤了?他的身份到底屬于哪一方?何秀麗(陳沖飾)作為副市長夫人和高官的女兒,對鄭剛仕途的晉升起到了什么作用?她對丈夫的背叛和私生子的感情,持何種態度?長得很像小姨的楊曉薇(林博洋飾),是鄭剛的情婦還是私生女?最后她有沒有死于劉鋒手里?
這些關于主角和配角的閑筆與伏筆,都讓電影中緊湊的警匪對決和“黑吃黑”“戲中戲”的劇情,生發出一呼一吸的節奏,營造了人物身世成謎、人心叵測的懸念。雖然刪改也讓一些人物的出場和延續戛然而止,但觀眾仍折服于人物塑造的精妙。
但觀眾看到的留白,在創作者眼里,已有答案。陳宇告訴南風窗,雖然電影只呈現了人物關系的一部分,哪怕他知道有些人物劇情不會拍出來,但他還是把這些場景、對話在劇本中寫出來了。
鄭剛和黎志田第一次見面是什么情況,隔了10年后他們之間是什么關系,結局之后他們的人生走向何處?人物關系發展的三個前因后果和發展的階段,這些都在陳宇和張藝謀的腦海里“過了一遍”。
這是屬于陳宇和張藝謀的創作默契,一種留白的創作習慣。
“你想象這部電影未來會是什么樣?”在初期討論劇本時,張藝謀曾如此問陳宇。
聽到這個問題時,陳宇有點驚訝。都說電影是導演的藝術,而張藝謀如今的地位已超出電影的界別,成為中國當代文化的一種標識,但他依然如此謙遜地問出這個問題。此時,陳宇看到的是一個藝術家海納百川的開放心態。
張藝謀的這種開放和不自我限制的心態,對于觀眾來說,是有目共睹的。從《一秒鐘》到與陳宇合作作品中最先上映的《狙擊手》,還有《滿江紅》和如今的《堅如磐石》,張藝謀年過70歲,近年依然以至少一年一部的節奏活躍在大銀幕上。
人們折服于張藝謀旺盛的生命力和創造力,折服于他對題材開拓和風格突破的永不止步。而近幾年每一次突破的背后,都離不開陳宇原創劇本所供給的養分。
人們折服于張藝謀旺盛的生命力和創造力,折服于他對題材開拓和風格突破的永不止步。而近幾年每一次突破的背后,都離不開陳宇原創劇本所供給的養分。
這三部陳宇與張藝謀合作的電影,有宏大歷史背景下的小切口敘事,有高信息密度和反轉不停的懸疑大作,有炸裂尺度以及人性的拉扯。在陳宇的構思中,我們看到了耳目一新的電影敘事,也在觀影中得到了獨特的觀影體驗。而陳宇的創作特點深刻地烙在觀眾腦海里,這位具有濃厚學院派風格的創作者得到了大范圍討論。
而這句小小的發問,也成為了兩人合作路上不斷自我超越的一個小小注腳。這個過程,也是陳宇孜孜以求精準表達的過程。
陳宇透露,《堅如磐石》的劇本,從最初的5萬字,第二版刪減為4萬字,第三版又漲到6萬字,最后收回到4萬字;在正式開拍前,劇本就經歷多次刪改,增加細節,剔除旁支。在他看來,這是一個提純的過程。
這種務實的精神,貫穿在整個創作期。哪場戲可以拿掉,哪些情節需要留白,哪些旁支人物的故事線可以隱藏……而在進入正式拍攝環節時,陳宇也會出現在片場。劇本的討論,不到殺青一刻的到來,都沒有停止。
人物這樣處理會比較好,哪些情節不是很舒服,這樣演會不會更有效……在片場,演員對角色提出過不少看法,無論是張藝謀還是陳宇,兩人都很重視演員的意見,一邊拍一邊改,甚至還有即興表演。
初次合作,兩人逐漸在創作上培養出默契,甚至會深夜打電話,就為了討論一個創作問題。作為經驗豐富的導演,張藝謀也會跟陳宇說:“其實你也拍過電影,你要注意這些事情……”一些創作經驗和“獨門秘笈”,張藝謀會無私地傳授給陳宇。
陳宇形容,他和張藝謀的關系,是亦師亦友。拋開這些創作故事,還有不少讓陳宇感動的瞬間。陳宇記得,電影拍攝期間,恰好自己過生日,張藝謀知道后,拿出他那臺珍藏多年的哈蘇相機,蹲在地上給陳宇拍下了一張照片。那一刻,陳宇甚是感動,他說,這是兩個男人、兩個電影創作者之間情感的鏈接。
有不少人評價,張藝謀近年的作品,“好像沒那么張藝謀了”,這是一句會讓陳宇感到非常高興的話。“(這)說明他在變化,他在開拓新的東西,我努力去使盡我的力量,在他開拓的過程中起到價值和作用。”陳宇說。
這是兩個創作者之間惺惺相惜、互相啟發的專業和道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