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中國兒童文學的詩性言說

摘" 要：五四中國兒童文學作家面對民族危機與國家存亡，將其深深憂思與重建秩序的強烈責任感付諸兒童文學創作，以國民之“哭”以及各種符碼和意象，表達那個特殊時代個體、民族和國家的貧弱、不幸和苦難。他們也思索著關于民族與國家生存發展的問題，展開了關于重塑民族性格和建構未來中國的想象。這一時期的兒童文學，表現出濃郁的人文精神和深厚的民族與國家意識，抒情強烈而熾熱，閃耀詩性光芒。

關鍵詞：五四；中國兒童文學；弱者書寫；民族性格；中國構建想象

基金項目：本文系瓊臺師范學院2022年度校級課題資助一般項目“五四中國兒童文學詩性研究”（qtnb202203）研究成果。

五四新文化運動發生于民族危機、國家存亡之際，在這場救亡圖存的運動里，兒童文學作家也肩負起自己應有的社會責任，他們以文學作品的形式直面現實，思考著人、民族和國家的問題。一方面，民族性格與國家形象影響著個體生存、發展與價值實現；另一方面，人的群體生命特征塑造民族性格，什么樣的民族性格就會締結出什么樣的民族文化，而民族性格和民族文化是國家形象建構的核心。五四時期，國家面臨的生存和發展困境以及如何突圍，進而未來之路何去何從的問題，這都和民族的整體性格有直接關聯，歸根結底和人的生存現狀、行動態勢、精神需求和價值取向與實現有關。在這場人、民族、國家共同參與的宏大敘事中，兒童文學作家既有面對危機的深深憂思與重建秩序的強烈責任感，同時也把這種憂思與責任感傳遞給兒童，他們將兒童視為民族獲得新生和國家未來建構想象的希望，與兒童攜手，賦予兒童文學在重塑民族性格與國家未來建構想象中的價值和意義內涵，“兒童本體與其置身的歷史語境難以分離，兒童教育者、兒童文學作家自覺地將兒童的覺醒和中國形象的建構融入一個話語體系之中，賦予了五四兒童文學全新的價值觀念和藝術范式。”[1]這一時期的兒童文學作品，表現出深厚的民族與國家意識，抒情強烈而熾熱，閃耀詩性光芒。

一、“弱者”書寫

國家深重災難和民族危機必然會給國民造成心理上的映射，這種映射常常表現為國民對現實的消極體驗。在五四兒童文學作家那里，他們心懷憂思把這些消極體驗物化為人物的哭泣或意象，表現國民之弱、民族之弱和國家之弱，訴說著那個特殊時代個體、民族和國家的不幸和苦難。

（一）國民之“哭”

人物的“哭”是這一時期兒童文學作品常見的情節，幾乎國人都在哭，情感狀態不同，國民哭的表現也各有不同，他們通常是一群遭遇到現實壓迫卻又對改變現實無能為力的人。這類作品總是帶著濃重的感傷情調，多見于寫實性小說。

《漁家》中男人和女人哭是因為借不到米而面臨一家人快要餓死慘景的悲哀；小嬰兒哭，開始是因為沒奶吃而哭，后來是被倒塌的泥墻壓死時的一聲慘哭；小姑娘哭，有餓得肚子疼的原因，更有面對軍閥掠奪造成家破人亡時的恐慌和驚懼。《白旗子》中二兒哭得傷心，是因為他聽說日本人要來強占青島，中國快要亡了，家也要沒了，中國人要做日本人的奴隸，還要被日本人做肉做魚吞下去。《最后的安息》中，翠兒因為童養媳身份而遭遇夫家虐待又無法逃離這樣的命運而哭；富家小姐惠姑的哭，有受了翠兒婆婆的辱責而委屈的原因，但更多是出于對翠兒以及翠兒為代表的世上苦人的同情憐憫卻無力相助的悲傷。《三兒》中的母親大哭是因為兒子三兒被流彈打死了。《完卵》中的孤兒哭是因為家破人亡后的彷徨和驚懼。《雪后》中小姑娘哭是因為雪做的小樓被官兵毀壞，心中美好變為了一片狼藉。《一課》中，孩子盧元哭是因為受到教書先生帶給他的屈辱。《兩個小學生》中，因為學生請愿受到政府暴力對付而傷亡一片。幾乎所有人都在哭，學生哭，孩子哭，路人哭，母親哭。

在“哭”的國民中，有窮人也有富人，有著沒有受過教育的苦孩子，也有在校小學生，身處民族危機和國家動蕩的環境中，他們都成為了現實的弱者，或是掙扎于生存，或精神受困，或價值追求破滅，他們的“哭”表現出個體的絕望、恐慌、害怕、感傷、哀痛、委屈、無助等現實生活帶來的各種痛苦體驗。小說中采取典型化藝術處理的方法，這些人成為了某個社會群體的縮影，代表了特定的階層。大眾群體的生命特征形成了中華民族主要性格，構建了民族主流文化，由此凝結出國家形象。因而國民的哭泣無助不只是表現國民的痛苦和孱弱，還象征著特定歷史時期整體民族性格的軟弱可欺，民族文化精神的消沉，“西方資本主義的侵略將中國推入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深淵，外來壓迫和內在的磨難不但使中國社會發展嚴重滯后，也造成了民族精神的嚴重低落”[2]。根據羅蘭巴特的“內涵符碼”論，即文本中的詞在字典意義之外“所攜帶的其他相關范圍的意義”[3]，解碼國民之淚，在民族之上更內涵著國家“弱者”被深深纏繞的悲哀和苦難。

在敘寫國民之“哭”時，兒童作為小說主人翁，他們的“哭”被突顯出來。兒童作為現實生活中最弱小的人群，不僅無法得到成人、社會庇護，反而直接承受現實風雨，體驗著本不該屬于童年的苦難和痛苦，而這些苦難和痛苦的產生，除了他國入侵，如《白旗子》中的日本人入侵，更多的是民族內部族群之中封建文化代表者的逼迫所致。如《漁家》《三兒》《完卵》中軍閥對黎民的掠奪和傷害，《兩個小學生》中反動政府對學生的鎮壓，《最后的安息》《阿鳳》中婆婆對童養媳兒童的虐待等。小說以兒童群體為中心，通過其幼小心靈對混亂現實最真實、直接的反映，深刻地表現出那個時代民族和國家所遭受到的深重災難。

（二）符碼與意象隱喻

五四時期的中國落后孱弱，社會秩序混亂，生活愿景毀滅，國民悲哀恐懼，生活失去希望。弱小中國的現實形象被寫進了那個時期的中國兒童文學，被轉換成了一個個文學符碼，同時也被以意象隱喻的方式進行表達。

《白旗子》中“白色”有保守、反動、投降等文化內涵，學生向政府請愿時手里統一拿的“白旗子”便是當時政治無序、經濟落后、國力貧弱的中國在文學上的符碼顯現，同時“白旗子”也是一個文學意象，隱藏著北洋政府的無能、反動給國人帶來的屈辱，以及生活在這屈辱之下的國民對政府行徑的強烈斥責和深深的痛苦悲哀。《雪后》中孩子們用易化的雪做成一座小樓，小樓一夜之間沒有了，雪地上只有縱橫的馬蹄和無數皮靴的痕跡，符碼“小樓”和凌亂的痕跡內涵著當時中國的脆弱和動蕩不安。小樓作為意象，它的晶瑩美麗，蘊藏著作者對生活之美的憧憬和向往；小樓是兒童搭建，是童心的物化，兒童是人類的未來，是國家發展的希望，因此小樓又表達著作者對國家美好未來的希冀；“小樓”最后徹底消失并且不留一絲蹤跡，表達了作者對軍閥政治下中國未來發展的失望，以及美好生活愿景成空的痛苦和悲傷。

“羊”是一種本性溫順的動物，又因味鮮美是常見烹飪食材，故而在強力面前常為弱者。李大釗《嶺上的羊》中將國民比喻成小羊，“一個一個都爬上山去”的小羊們，或是五四時期參加愛國救亡運動的熱血學生，亦或是善良的、安分守己的努力生活的普通民眾，他們是生活在悲哀和恐懼中的受現實強力壓迫和欺凌的弱者，“纖弱帶著仁慈，悲哀帶著戰栗”，國家有難必然民生難安，他們的存在就是國家貧弱的符碼。“羊兒”作為意象又抒發了作者對弱小民眾的同情、關切和鼓勵。羊兒可憐，但有作者的“細聽”；羊兒雖弱，但仍在不停往山上攀登。同時，詩歌中的“人”代指反動邪惡的強力，李大釗以第二人稱賦予“羊兒”人的身份，并且將“你”與“人”作了明確區分，劃分了兩者不同的身份和階級屬性，通過羊兒意象還表達了自己為民請命、向邪惡勢力斗爭、革命到底的決心，顯示出一個革命者在正義面前的無畏和氣魄。

二、民族性格重塑與未來中國構建想象

五四文學革命先驅者們有著強烈的民族情感和國家意識，在國民苦難、民族危機與國家存亡之際，他們思索著關于民族與國家生存發展的問題，展開了關于重塑民族性格和建構未來中國的想象。

（一）以“少年精神”重塑民族性格

鄭振鐸的兒童詩《我是少年》塑造了這么一個少年形象：他雙眼有神，有思想，有犧牲精神，捍衛自由，不虛度光陰，不茍安，反抗權威；他沸騰著生命熱血，有朝氣活力，積極進取，有同情心，有博愛精神，有光明理想且有朝著理想乘風破浪、克服阻礙、一路向前的雄心和勇氣。此少年正是一個新生的中華民族，“他”不僅有著鮮活生命氣息和自身強大力量，而且具有同胞情誼和民族利益意識，最重要的是他建立了信仰和目標以及具有由此產生的無畏精神。“他”與現實中屈服于權威、隱忍軟弱、精神萎靡頹喪的民族截然不同，是后者的鳳凰涅槃、浴火重生，他呈現出嶄新的精神氣象。

五四時期民眾受生活壓迫和欺辱，因為缺乏先進思想引領，他們只能忍受哀傷痛苦，感傷、忍讓的群體生命特征使那個時期中華民族的性格在整體上偏于軟弱，精神意志也較為消沉。要解決民族危機，在當時是找不到外部支持條件的，那就必須從民族內部找到變革的力量，而這力量只能來自民族性格的重新塑造，徹底改變自身精神氣質，這一解決問題的方式體現了當時鄭振鐸等先進青年知識分子在反思民族問題上的敏銳思想、愛國熱血和積極進取的精神，是他們在“心懷改造中國、改造社會、改造人生的理想”[4]的民族大義下對自身信仰的勇敢探索。由此，“少年精神”，既是作者在民族性格塑造上的浪漫想象，同時也是對當時覺醒的青年人初出茅廬的沖勁的真實寫照。

（二）善良和勇敢是中華民族性格底色

五四時期一些兒童故事類作品，受民間傳統文學影響，在內容上多寫妖魔鬼怪，故事結局幾乎都是善有善報和惡有惡報，故事的主人翁之所以成為最后的勝利者，是因為他們身上具有的中華民族優良品質：善良和勇氣。

《罐中人》寫妖怪要吃掉兩個樵夫，一個孩子用他的善良、勇敢和智慧與妖怪相斗，最后救了二人并懲治了妖怪。《骸骨島》中的少年因為心中“凡是人類可到的地方，不論東、南、西、北，多可去得”[5]的無畏精神和勇氣而去到了骸骨島，同樣憑著這種無畏精神和勇氣，在危險叢生的荒島上不僅保全了自己還救出了自己的姐姐。《小王子》中，小王子性格仁慈善良，有智慧又勇敢，在前往危險境地的路上救下溫海、獅子和長人，又在這三人的幫助下取回了寶物，回國后小王子還做了國王。《背心王》中國王的三兒子救了一只白鶴，后來白鶴幫助小王子尋得了寶衣，斗敗了魔王，坐上王位并一世無憂。《三要事》中善良有德、英勇果敢的少年彼得救了螞蟻群、鴨子、蜜蜂和老虎，之后彼得在這些動物的幫助下找到了公主需要的珍珠、金鑰匙和妖怪首級，即便是深入險境，彼得也能化險為夷，彼得最后和公主成了婚，日子過得幸福和快樂。作品里的主人翁們都是善良勇敢之輩，并獲得了美好的結局。這些作品雖以兒童文學的樣式出現，卻是中國傳統文化故事的一部分，里面埋藏著中華民族的文化根脈，蘊含著融入中華民族每個個體血液之中的思想觀念、道德規范和人文精神，其中就包括扶危救難的善良和不畏險途迎難而上的勇氣，正是這樣的氣魄造就了中華民族的性格底色。“中國文化故事承載著本民族精神和民族品格的內核。”[6]

善良與勇敢，它們刻在中華古老民族性格基因里一代代傳承下來，傳統民間故事只是其中的一種傳承形式。五四時期，中華民族急需重新喚醒沉睡在性格基因里的善良和勇敢，因為有善良之心才能真切感受民族同胞所受的屈辱和痛苦；同時，更需要不畏艱難險阻的勇敢，帶領同胞去對抗危機而獲得民族新生。中國兒童文學作家們的創作脫胎于民間文學的兒童故事，彰顯了民族性格里的善良和氣魄，不難看出，他們以知識分子社會責任心，想要去激活現實中沉睡的民族，使之能在生活中“斬妖除魔”。

（三）未來中國建構想象

基于當時中國弱小、落后的現實，本著對國家的熱愛，文學革命先驅們在兒童文學作品中展開了對未來中國的建構想象。

未來中國，國家自由太平、繁榮華麗。郭沫若在兒童劇《黎明》中描寫了“天已黎明，海已太平”的未來嶄新中國圖景，作者用蚌殼里跳出的一兒一女比喻未來中國大眾，他們在未來中國的樂土上獲得了自由和新生，他們的生命充滿無限希望，精神飽滿有活力，他們不再受舊思想束縛，各民族同胞盡情快樂歡唱。郭沫若還在兒童詩《天上的街市》中以浪漫的“天上街市”的想象場景暗示出未來中國的繁華美麗模樣：“天上的明星現了，/好像點著無數的街燈。”“我想那飄渺的空中，/定然有美麗的街市。/街市上陳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沒有的珍奇。”未來中國將燈火通明，街市美麗，物質豐富，奇珍羅列。

未來中國，人民生活和樂幸福。同樣是在《天上的街市》中，郭沫若還寫道：“那隔河的牛郎織女，/定能夠騎著牛兒來往。”“我想他們此刻，/定然在天街閑游。/不信，請看那朵流星，/那怕是他們提著燈籠在走。”舊社會即便是最相愛的人也可能面臨生離死別，但在未來中國，他們不但可以重新團聚相守，更能在和平自由的環境，閑適安穩地生活。周作人的兒童詩《路上所見》描寫了一幅和美畫面：賣豆汁兒的老人拿小刀慢慢切胡蘿卜片，旁邊坐著一個大眼睛、紅面頰、雙丫髻的四五歲的女兒，女孩面前放著豆汁兒，小手捏著一雙竹筷，張眼看著老人的臉，向他問些什么話。周作人借此場景描繪著他心中未來中國的盛世安樂情景。詩歌最后，作者特意強調“但這景象常在我眼前，/宛然一幅Rathael畫的天使與圣徒的古畫。”常縈繞作者心間的這寧靜祥和、單純美好的幸福場景，就是作者對未來中國的建構想象。

未來中國，百姓通過辛勤勞動可以實現豐衣足食。康白情的《朝氣》首先描寫了一幅清朗和麗的自然圖景，有了良好的生產條件，百姓進行田間勞作也分外賣力，搬開石塊，斬盡亂草，挖上窩窩，種下麥子，自然而然就收獲了“把把的麥花；/蓬蓬的麥子。/看的也有了；/吃的也有了。”這首兒童詩創作于1920年2月，軍閥亂世，民不聊生，一般百姓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過上這樣平靜安穩的生活，作者通過詩作表達心中對未來中國的想象愿景，所謂“朝氣”，意味著新生，在未來新中國定會有新氣象，到那時，國家能提供優越的環境，人人可以勤勞致富，不僅能吃得飽，還能享受精神的愉悅。

革命是建構未來中國的方式。康白情《和平的春里》，整首詩都在描寫春日和平景色，但在末尾詩句點明主旨：“和平的春里遠燃著幾團野火”。這首詩歌用一個“遠”字建立了兩個不同的空間，一個空間里是美好的春天，另一個空間里是燃燒著的野火，通過兩個時空結合產生了關于國家建構想象的宏大敘事，象征著革命力量的“野火”造就中國綠意盎然、和平美麗的春天。傅斯年的《咱們一伙兒》，前半部分描寫了杏花、荷花、梔子花、梅花等花兒遭受風雨摧殘而不斷零落，但它們因相繼開放故而四季花開不斷；后半部分寫太陽、月亮、星星相繼落下又升起照亮世間，如果遇見陰天三者不出，就由鬼火接替照亮的任務。詩歌選取地上美好的事物“花兒”和天空美好的事物“日月星辰”，兩者構建了關于未來中國之美的想象，然而花兒會遭遇風雨摧殘，日月星辰會遇到陰天遮掩其光芒，象征著未來中國建構道路上的困難阻礙，詩歌最后同樣出現了象征革命力量的“鬼火”，只要有它在，那么就能確保人世間永遠光亮，只要革命力量存在，那么就一定能建構未來美好中國。

參考文獻：

[1]吳翔宇.五四兒童文學的中國想象研究[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1.

[2]王希恩.民族精神的形成和發展[J].世界民族，2003（4）：10-17.

[3]諾德曼，雷默.兒童文學的樂趣[M].陳中美，譯.上海：少年兒童出版社，2008：381.

[4]周瑞瑞.《新社會》的“新社會”之夢[D].上海：復旦大學，2011.

[5]浦漫汀.中國兒童文學大系·童話[M].太原：希望出版社，1988：21.

[6]祝傳鵬.講好中國文化故事 展示民族精神氣質[N].中國社會科學報，2022-11-22（005）.

作者簡介：

羅敏，碩士，瓊臺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兒童文學。

邢滿，碩士，瓊臺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兒童文學。

楊彬，碩士，瓊臺師范學院文學院助教。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