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石濤的繪畫作品中包含了大量題款,幾乎無畫不題。在石濤的繪畫題款中我們可以發現其隱含的個人交游、創作經歷以及內心世界。題款當中的這些因素是石濤構建其藝術世界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梳理他藝術脈絡的重要線索。文章從石濤繪畫題款的價值功用展開討論,主要從題款內容所折射的商業價值和石濤在其中進行的自我形塑的努力探討其對石濤藝術世界的效用。通過對石濤畫作題款的深入分析,可以更好的理解石濤所呈現出來的復雜藝術面貌。
關鍵詞:石濤;繪畫題款;自我形塑
石濤是我國清初藝術特質、個人經歷最為復雜畫家之一,這不僅來源于其藝術上獨特的創造力,還受其身份的多重性造成的獨特經歷的影響。這些經歷以及石濤獨具的敏銳藝術眼光使其創作的特質不單能從藝術的角度分析還能從其題款中所具備的商業因素以及石濤賦予其中的自我特質去研究。中國畫中的題款歷史悠久,它以書畫結合的形式豐富了畫面的詩意與文學性。在石濤的繪畫作品中,題款頗有妙趣,不僅與畫面的章法布局自成一體,還融合了藝術家創作過程中的多種因素。例如對于畫面的詩意表達、畫者的內心世界以及繪畫創作的經歷等,都可以在其中得到一定程度的顯現。除了與畫面的內在聯系,題款還能對繪畫的商業價值起到一定的輔助作用以及反映出石濤對于文人畫家自我身份的建構。
一、完善繪畫商業價值
石濤從早年繪畫生涯開始,就與人數眾多的徽商群體開始了長達幾十年的交往,這其中有著復雜的交織和情感。畫家與贊助人之間互惠互利,各取所需,又在密切頻繁的交往之中建立下了深厚的感情,有的甚至成為了一生的知己摯友。藝術在影響商業發展的同時,藝術贊助人也用其財富和藝術投資眼光影響與支撐著藝術發展的歷史進程。揚州徽商成為石濤晚年藝術背后最大的經濟靠山,他們對石濤書畫作品的收藏為他提供了較穩定的經濟來源和書畫創作條件。揚州徽商對石濤經濟上的支持與贊助讓晚年的石濤能夠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來進行藝術創作,也就有了后世大量的書畫作品面世。
1696年夏天,石濤收到近期結識的徽商程浚的邀請,前往他在歙縣的住宅避暑。在度過炎熱的夏天之后,石濤在離別之際送給了程浚一幅回顧自身北游、南還等經歷的畫作《清湘書畫稿》,這幅畫也是石濤傳世作品中的重要畫作之一。全卷有十三段文字,喬迅將畫面結合題畫內容分為四個部分。這幾個部分主要包括他在北游期間的經歷、南歸旅程的部分意向描繪、對南北贊助人的感謝以及象征著個人宗教轉向的自畫像。這幅手卷是石濤將繪畫與題款結合的傾力之作,一方面展現了石濤對過往生命經歷的體悟,另一方面暗含著對新的贊助人的自我宣傳。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第三段對松風堂的描繪并題“松風堂在籠叢沖,至今開合散天下,出人往往嬌如龍……兒孫滿座皆英才,雄談氣宇生風雷”[1],這些文字充滿了對程氏家族的贊許,將他們與過往聲名顯赫的贊助人并列,并推崇其為當地徽商家族的表率。石濤此時正是轉型職業畫家之際,通過交往獲得為其作畫的契機,而通過繪畫以及題款在畫面上這種直接的言語表述,石濤得以巧妙地推廣著自己的繪畫業務,樹立起自身經歷不平凡的職業畫家形象。最終,石濤也達成了自己的目的,程氏家族成為了其晚年重要的贊助人。由此得見,內容與題款的巧妙結合能凸顯繪畫隱含的商業價值,使商業因素賦于原本純粹的裝飾藝術其中。
石濤在轉型職業畫家之后需要繪制大量的應酬之作,但是他晚年身體狀況每日愈下,他曾在跟友人的書信交流中數次提到自己身體抱恙“老病漸漸日深一日”[2]189。由于身體抱恙造成的工作中斷以及贊助人急切的需求,在時間較為緊張的情況下完成大量可供出售的畫作,題款便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從現有作品的題款推斷,石濤有的贈人畫作是在先完成的情況下,等待顧主的挑選而后添上合適的題款,這樣使得原本預備的畫作增添上定制的個性化意味。例如,石濤在他的好友張景節來拜訪之際,由于時間的倉促只能挑選現有作品,石濤便在所選《山水冊》上添置長題“昨干凈齋張鶴野自吳門來,觀予冊子……”如此一來,形式上讓單薄的畫面具有了完整性,從時間的角度來講也讓過去的畫作附有即時性,使得過去與現在交融,讓畫作從各方面有了獨屬友人的珍貴價值。
此外,對于需要迅速創作的繪畫作品,簡單的畫面難以構成作品的完整性,這時候就需要題款的加入,使其起到輔助的作用,使繪畫能快速成為可供應酬的完備之作。此類作品多為山水冊頁的速寫以及瓜果花卉冊,此種題材的繪制時間最為迅速,且畫面也極具意趣,與當時江南地帶快節奏、重飲食樂趣的城市文化相符。在冊頁上題上兩句即興的詩句或者經典的詩文,短時間內便可完成可供銷售的作品。如石濤于1696年為“畹翁老先生”所作十二開《墨醉圖冊》,便是此種類型的代表。《墨醉圖冊》其五《墨筆水仙》點明此冊所作緣由:“畹翁老先生風雅之宗,久收名畫。濟丙子再過廣陵奉訪,公出宋紙十二,命作花果、水山、屋木。”[3]340并且在后面言明是自己的墨醉之作,以醉酒為托詞為畫面的“潦草”開脫同時讓畫作賦予情景性。全冊筆墨草草,畫面多為題款與物象對半而分。如其六《墨筆扁豆》(如圖1)若只有圖像全然支撐不起整幅作品,而題詩“紫花白花狼藉盡,眉毛碧翠眼中青。炎炎日曬草先腐,遮過流螢幾點星”與圖像的互動才使其從內容、章法布局上完善,使石濤能不失于潦草反而快速完成天真爛漫、極富意趣的作品以應對“廣陵奉訪”的應酬。此外晚明印刷技術的更新推進了書籍的插圖藝術,使得詩意圖冊盛極一時。石濤也不例外的為人繪制了數套詩意圖冊,如《杜甫詩意圖冊》《陶潛詩意圖冊》(如圖2)《唐人詩意冊》《宋元吟韻冊》等。這些冊頁畫面筆墨的描繪都相對簡略,更多的是為映襯詩意圖像,由于詩畫的緊密結合,題款與圖像在此類型的畫作當中起著同等重要的作用。這些冊頁有的是贊助人要求的定制作品,有的是石濤為了鬻畫的儲備作品,無論是哪種渠道此類作品都不乏受眾。
而對于后世,在繪畫上題款有助于畫家與贊助人的履約,類似于定契約、寫收據,需要簽字或者印蓋圖章,也是為了負責而提供的證據。石濤帶有濃厚個人風格的題款在作品層面利于繪畫的完善,在商業價值上也成為自我文化符號的一部分,在后世之人對他的畫作進行收藏的時候能通過題款上留下的信息去判斷畫作的真偽。
二、自我形象和身份的構建
在明清文人畫家職業化的背景下,文人畫家的自我形象和身份構建是其作品經濟價值形成的關鍵因素。贊助人需要通過賞玩鼎器、品鑒書畫獲得主流的文化認可及社會對其的身份認同。收藏家周亮工認為繪畫的品評在于“貴有品”,另一位收藏家宋犖對查士標繪畫的評價也表明了相同觀點“蓋不特重其畫,抑且重其品矣”[2]229。由此可知,當時不論是文人畫體系內部的評判還是繪畫市場的標準都是要求作品格調、畫品為上。畫作自身的裝飾性不是構成其商品價值的第一要素,正如蘇軾所言:“絢爛之極歸于平淡。”[4]文人畫的審美特征從來都不是沉溺于形與色的表象,反而是其所蘊含的道德因素、畫家的人品修養形成了作畫的潛在審美因素。所以畫家需要通過自我形塑例如個人的道德品行、文化修養提升個人的“道德資本”以鞏固自己的畫壇地位。這些要素依靠繪畫得以顯現,將畫作視為個人品質的物質載體。由此畫家生平經歷成為了自我形象的關鍵要素,僅僅依靠圖像無法構成敘說的完全性,題款的加入成了其自我塑造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并且,從喬迅教授的觀點我們可以得知,在明末清初易代這個特殊時期,政治上的更變沒有影響文人畫的經濟價值反而從側面助推了文人畫價值的多面性,文人畫家得以將遺民、奇士諸如此類更豐富的道德、美學特質烙印于自我身份的建構。
石濤在自己畫作當中的自我形塑主要從兩個方面表現:一是對過往經歷生平事跡、自我內心的描繪,這些經歷都是文人畫家形塑的重要組成部分,標志著他們遺民的品格、戲劇化的人生,如《清湘書畫稿》《長干圖卷》《大滌子自寫睡牛圖》等;二是經典的比德題材如梅、蘭、竹等的作品,有《梅花圖冊》《墨蘭圖》《蘭竹圖》等。
(一)過往及內心的自述
《大滌子自寫睡牛圖》(如圖3)為石濤南還之后的畫作,描繪的是他當時生活的真實掠影。畫中老者醉酒后由其童仆攙扶于牛背之上,老者、童仆、牛三者貼合緊密,老者緊閉的雙眼和牛瞪大的雙瞳形成顯著的對比。畫右側石濤自題:
牛睡我不睡,我睡牛不睡。今日請吾身,如何睡牛背?牛不知我睡,我不知牛累。彼此卻無心,不睡不夢寐。村老荷簣之家,以壁甕酌我。愧我以少見山林樹木之人,不屑與交,命牛睡我以歸。余不知恥,故作睡牛圖,以見滌子生前之面目,沒世之蹤跡也。耕心草堂自畫。[3]34
石濤由題款言明了此段經歷的前因后果。對于內容的分析,學界卻存在的不同的見解。如學者韓德林認為此畫及其題款表現的是石濤對自己過往不幸經歷、今日躊躇不得志的悲憤心情。至于為何不愿與“村老荷簣”相交,是因為石濤認為這些隱士的疑心病太過嚴重“而人顧疑其不必疑者”[5],自己不愿與其述說自己的身世以求認可。而喬迅、張新文等人卻是將“村老荷簣”看做平常的農夫[6],石濤不愿與這個階層的人過于深交。且對于石濤是否酒醉也有不同的觀點。
“荷簣”在《論語》中指的是東周列國時期的隱士,朱熹也曾注“此荷蕢者亦隱士也”,石濤用這一詞形容不屑與交的鄉野村夫似乎不太合理。所以綜合學者的推斷以及文獻參考,筆者認為此次交往的對象并非普通鄉野村夫,應是韓德林所言的隱士。若是普通的農家,石濤想必不會有此強烈的情緒反映,且題文用詞斟酌。此外對于為何不想與之深交,筆者兩方的觀點皆不認同。醉不醉酒也不是石濤態度的關鍵所在。石濤既不是因為對方疑心(倘若疑心何故熱情招待石濤)不愿述說,也不是因為對方的階層是鄉野村夫而不屑與之為伍。更多的是因為自己身份產生的錯位感,不是因為社交對象階層的客觀原因,而是自我意識的游離。石濤身為前朝皇室遺民,卻又曾試圖靠攏清廷,但事與愿違,石濤未能在京城如愿,在之后的職業畫師生涯中又只能回歸遺民身份。對于“村老荷簣”,石濤或許認為自己對于身份的堅持未有他們純粹而百感交集,但其中又摻雜身份的傲慢,遂不愿與之交往。石濤此段題款巧妙之處在于,對于事情的敘述不那么明晰,留在可以推敲的地步,正如他自身矛盾的心理又讓人聯想到他生平的多舛遭遇。石濤借他似醉非醉、似睡非睡的臨界狀態的圖像以及題款成功地塑造了一個獨屬于他的“謎題”。
(二)經典題材的運用
蘭是石濤畫作中反復出現的題材,據不完全統計約有33篇關于石濤題蘭的詩文,其中包括《題蘭竹芝石圖卷》《題疏竹幽蘭圖卷》《寫蘭竹寄吳爾純》《題寫蘭蕙二首》《題醉蘭》等。石濤身為遺民畫家,對于寫蘭題材的鐘愛是符合其文人身份特質的。比德是儒家美學的傳統,子曰:“歲寒,然后知松柏而后凋也。”“智者樂山,仁者樂水。”[7]都是將自然事物與君子的精神品格相聯系。這種類比的手法成為了我國文化傳統中的美學常見范式,例如詩歌當中的“比興”,同時“比德”也對我國傳統繪畫也產生了深遠影響,“繪事之妙,多寄興于此”,將自然事物賦予精神特質而引發大量創作,如宋代文人畫常創作的梅蘭竹等草木君子題材。宋代文人除了發揚此類題材的傳統君子意義,還深化了其中的愛國喻義。如鄭思肖擅長畫無根無土之蘭,喻義北宋亡國后,自身飄零無扎根之處,表現了他心向故國的珍貴氣節。倪瓚曾在其畫作上題“秋風蘭蕙化為茅,南國凄涼氣已消。只有所南心不改,淚泉和墨寫離騷”[8]。經過宋元的發展,蘭成為了明清文人畫的重要題材。
石濤也擅畫無根無土之蘭,他同鄭思肖一樣,是通過繪畫以蘭比德,抒發自己的遺民情結。在此類題材中,題款是輔助圖像形成文化意蘊的重要因素,石濤在題款中言明自己對蘭花特質的認同以及對自己身世、經歷的思索,如其在《墨蘭圖》(如圖4)所題“根已離塵何可詩,以詩相贈寂寥之。大千香過有誰并,消受臨池灑墨時。”“離根離葉自然香,根蒂無煩巧樣妝。脫體風流隨爾去,極時極節對匡床。”[3]250石濤將畫中無根無土之蘭視作自己,命運無常、國破家亡,自己只能飄零于世間,但即使如此也難掩蘭花自身的高潔芬芳。這些題款雖是石濤孤苦寂寥之心的寫照,但同時也從側面反映了石濤自視不凡,認為蘭花即便是離了故土仍是“離根離葉自然香”。這是石濤在經歷世事滄桑之后的遭遇真實寫照,同時又是文人風骨下的極端自我肯定。一方面石濤通過蘭花寄予了自己的失落理想,從中追尋慰藉的力量,另一方面這是他自我形象建構的部分。石濤所傳達的故國之思不單是他自己的精神追求,還是他賦予畫作之中后,他的贊助人所尋求的文化特質。
三、結語
綜上所述,通過對石濤繪畫題款的分析與解讀,發現石濤繪畫的題款是其建構藝術風格的重要組成部分。題款正是由于詩、書、畫以及畫家內心四者的有機互動而成為具有歷時感、連貫性的研究對象,從中可以窺得畫家在純粹圖像以及論著中都不曾見過的一角。石濤繪畫的題款所隱含自我身份的表達對其文人畫家、前朝遺民等文化特質的自我形塑,起著重要的價值功用,而這些特質又側面助推了他繪畫的商業價值。他通過對題款的合理運用可以加強畫作與贊助人的互動;在完善畫面的前提下,題款可以快速完成其商業價值,提升畫面的格調、完整性。同時在后世的流傳中,石濤的繪畫題款可以擴大其影響力,幫助后人辨別其畫作真偽以及從題款中所涵蓋的豐富的畫者信息對其生平作分析。另外,題款從側面輔助了石濤對于自身的形象定位,以畫為書表現出自己的內心世界,幫助其塑造自我品格、建構身份特質。由此,石濤通過對題款的巧妙運用構成了獨屬自己的藝術空間。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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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嫣,云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術歷史及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