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話語權視角下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全球傳播

【內容提要】近代中國被卷入西方主導的世界體系，隨著國家的衰落帶來的是文化國際話語權的喪失。中華民族尋求偉大復興的過程，也是重建國際話語權的過程，而中國崛起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也必然會在國際話語權提升上得到體現。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形成以及相應概念的提出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產物，來自于兩者相互成就的“第二個結合”，對它的國際傳播是一個新課題。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全球傳播不僅要將兩者各自在當今中國“新的起點”講清楚，也要將兩者的“結合點”講清楚，讓“第二個結合”后的馬克思主義和中華文明在當今世界得到更廣泛的認同，獲得更大的國際話語權。

【關鍵詞】國際話語權 中華民族現代文明 全球傳播 “第二個結合”

中華文明與世界上眾多古老文明一樣源遠流長，更是在世界文明史中獨樹一幟、自成體系，在國家治理、禮儀習俗、哲學思想、生產生活方式、文學藝術、技術發明等方面有著光輝燦爛的成就，為人類的發展與進步作出了不可或缺的貢獻。創造出燦爛文明和優秀文化的中華民族，在近代被卷入西方主導的世界體系之后，盡管曾面臨從未有過的文化失落和文明斷層的危機，或陷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尷尬境地，但歷經一個多世紀的艱難探索，終于走出了一條民族國家得以新生的道路。如今，中國日益走近世界舞臺的中央，中華文明的對外傳播具有更加深遠的世界意義。古老的中華文明作為中華民族思想與智慧的結晶，兩千多年來在“東亞國際體系”中擁有主導性國際話語權，近代之后才出現了轉折。中華民族尋求偉大復興的過程，也是重建國際話語權的過程，而中國崛起和尋求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也必然會在國際話語權提升上得到體現。不過，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形成以及這一相應概念的提出，具有歷史的特殊性，它不是中華文明在原有體系里自然演進的結果，而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產物，來自于兩者相互成就的“第二個結合”。

一、理解“第二個結合”與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關系

近代之前的中國，雖然屢屢有過改朝換代的歷史，但中華文明一直在自身延續中傳承，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方式外溢，且因中國是古代東亞地區文明發展最為成熟的國家，不管是“華夷之辨”還是“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的政策主張，無不體現出文化自信和文明包容的特性。即使經歷了鴉片戰爭和洋務運動，當時的中國被普遍認為還是亞洲最強大的國家，張之洞《勸學篇》中提出“中學為內學，西學為外學，中學治身心，西學應世事”的主張，①可謂反映了晚清知識分子和士大夫階層仍然保持著對中國文化的自信和對儒家文明的留戀。不過后來的歷史證明，僅靠傳統儒學挽救不了危亡中的大清王朝，20世紀以“德先生”“賽先生”為指引的“新文化運動”也沒有完成自己的歷史使命。由于整個國際體系已經不再局限于以中國為“天朝上國”的東亞地區，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中國在世界體系轉換中被深度擠壓。尤其是原本屬于“儒家文化圈”而后走上“脫亞入歐”道路的日本返回來侵略中國，表明作為中華文明母胎的中國，需要一次根本性的文化改造和文明新生，不然隨著國際體系轉換而來的就是中國文化國際話語權的喪失。

從國際體系的視角來說，20世紀賦予中華民族兩大根本性“復興任務”：一是從舊王朝轉化為現代民族國家，最終完全獨立自主，并成為全球性國際體系中的重要大國；二是促使古代中華文明向現代文明轉化，突破“西方中心主義”，回到世界舞臺的中央，實現文化復興和中華文明在世界文明比較中的國際話語權。民族國家獨立自主的任務，已經由中國共產黨于1949年完成，結束了“挨打”局面，其成功的方法就是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的具體實際相結合。而文化復興與重建中華文明應有的國際話語權這一任務，延續至21世紀的今天。如何在中國崛起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進程中更好發揮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軟實力功能，以及如何更好發揮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文化建設中的作用，無疑是重大的理論問題。過去很長時期里，人們更多地看到兩者之間沖突的一面，而不是可結合的一面。但這一問題如果不解決，中國的現代化道路中就將始終存在數千年文化傳統與成為新傳統的馬克思主義之間誰主導誰的問題。由此可見，如今提出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解決了一個重大的理論問題。這就是“第二個結合”具有的思想和歷史交匯的意義。

2021年7月1日，習近平總書記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會上的重要講話中首次提出“堅持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踐相結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②2022年10月，黨的二十大報告專門論述“開辟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新境界”，其中闡明“堅持和發展馬克思主義，必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③2023年6月2日，習近平總書記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的重要講話中進一步強調：“在新的起點上繼續推動文化繁榮、建設文化強國、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是我們在新時代新的文化使命。要堅定文化自信、擔當使命、奮發有為，共同努力創造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新文化，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在五千多年中華文明深厚基礎上開辟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是必由之路。”他在這次講話中還闡明，“結合”的結果是互相成就，造就了一個有機統一的新的文化生命體，讓馬克思主義成為中國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成為現代的，讓經由“結合”而形成的新文化成為中國式現代化的文化形態；“第二個結合”是又一次的思想解放，讓我們能夠在更廣闊的文化空間中，充分運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寶貴資源，探索面向未來的理論和制度創新；“結合”鞏固了文化主體性，創立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就是這一文化主體性的最有力體現。④這次重要講話，也可以看作是“第二次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深入中華文明的根基，將馬克思主義融入于中華文明之中，將中國式現代化道路作為中華文明現代轉型的基本道路。從國際話語權視角觀察，這也是一個新課題。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全球傳播不僅要將兩者各自在當今中國“新的起點”講清楚，也要將兩者的“結合點”講清楚，讓“第二次結合”后的馬克思主義和中華文明在當今世界更容易被認同和接受，使之獲得更大的國際話語權。

二、當今世界傳播體系與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傳播

一個國家要在某領域或問題上贏得國際話語權，表面上看只是通過話語的敘述或話語的博弈，但事實上往往涉及話語因素和非話語因素這兩個方面。話語因素包括話語內容、表達質量、與演說或傳播對象“前認知”的契合度等，非話語因素包括交流和傳播的體系與結構、話語運行機制，以及話語盟友等。大致而言，話語因素構成話語質量，而非話語因素構成傳播渠道或“話語音量”。⑤兩者對于國際話語權形成的作用機制是不一樣的，某種意義上說，傳播體系像一個話語進行交流進而產生權力的機制性平臺。不過，現實中的世界傳播體系并非是“中立”的，而是帶有利益和價值偏向性的。一方面，掌握強大的世界傳播體系主導權本身是美西方國家在實力上的反映，必然也會反映其國家意志和利益偏向；另一方面，美西方在世界傳播體系中具有意識形態和價值觀上的相互認同，既體現其軟實力優勢，也體現它們之間的話語盟友關系，而包括中國在內的許多國家，則在其中居于意識形態和價值觀的相對弱勢地位。這一傳播體系的實力結構和意識形態與價值觀結構上的“西強中弱”，與當今的國際話語權格局恰是對應的。

如果說在這一傳播體系下，美西方對于與其有著極大異質性的中華文明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本來就有“居高臨下”的態勢，近十來年又提出“中國文化滲透論”“中國文化威脅論”等不實看法，那么在冷戰過去30年之后，中國再次強調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形成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有可能遭遇美西方的更強排斥、誤讀和攻訐，這很大程度上緣于西方國家對過去蘇聯式社會制度模式的刻板印象，以及對馬克思主義與暴力革命關系的片面化理解。東歐劇變、蘇聯解體之后，世界上走社會主義道路的國家已變得屈指可數，美國學者弗朗西斯？福山甚至早在30年前就宣告“歷史終結了”，認定西方自由民主可能成為“人類意識形態演變的終點”和“人類最后一種統治形式”，“西方的勝利，西方觀念的勝利，首先就是西方自由主義可行的制度性替代物完全衰竭的證據”。⑥這種認知雖然極其錯誤，但對當今世界傳播體系的影響是真實存在的，毋庸諱言，這也正是經過“第二次結合”后帶有馬克思主義普遍原理基因的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在傳播實踐中需要解決的問題。

居于世界傳播體系霸權地位的美國，在中國實力崛起的總體態勢可預期的情況下，故意夸大中國的實力意圖，并歪曲中國的權力性質。遠的不說，特朗普政府在其2017年12月發布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將中國與俄羅斯相捆綁，共同界定為“修正主義國家”（revisionist powers）和主要“競爭對手”（competitors）。⑦拜登政府于2022年10月發布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則進一步將中國界定為其全面性的競爭對手，并表明要“競贏中國”（outcompete）、“制勝中國”（outmaneuver）以及與中國“競塑”（compete to shape）國際秩序。⑧美國的這種對抗性心態或可能的“新冷戰”導向，無疑也會增加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在對美西方傳播中的斗爭色彩，并表現為中國與美西方的國際話語權博弈。但對于尋求在國際體系中崛起和以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為己任的中國而言，不可能由于美西方在傳播體系中給予的阻力就放棄對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國際傳播，恰恰相反，中國可以尋求思路，規劃傳播戰略，將這一傳播拓展為全球傳播。

要改善中國在當今世界傳播體系中的地位，以及增強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在該體系中的傳播效果，可以有許多策略規劃，以及利用好國家的實力和價值觀資源，打造與提升傳播能力。從具體策略來說，可以設置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相關議題，對世界上不同類型的國家進行分類傳播，真正進行“全球傳播”而非局限于發展中國家；在傳播中增加交流互動，讓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是可感知的；在傳播秩序上打破美國霸權和“西方中心主義”，使西方國家不唯美國馬首是瞻；實行“農村包圍城市”，與廣大“一帶一路”共建國家取得改變在國際傳播體系中地位的廣泛共識，構建文明理念和文化認同上的“朋友圈”。總之，要改善現有的由美西方主導的世界傳播體系，構建一個更加反映世界文明和文化多樣性的傳播體系，讓世界感受到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在傳播議題中應有的分量，使中國在傳播體系的實力結構和傳播國際秩序中，獲得相匹配的國際話語權。

三、以文化內容與敘事方式贏得國際話語權

盡管傳播體系、結構、機制、盟友關系等非話語因素是贏得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傳播中國際話語權的必要條件，但是話語內容以及敘事方式才是傳播中話語最直接的表達，也是國際話語權的基礎。在傳播體系不變的情況下，話語內容和敘事方式的改變也能帶來話語權增量。那么，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國際傳播，該有什么樣的文化內容與敘事方式呢？

黨的二十大報告在“堅持和發展馬克思主義，必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這一主題下，深刻闡述道：“只有植根本國、本民族歷史文化沃土，馬克思主義真理之樹才能根深葉茂。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是中華文明的智慧結晶，其中蘊含的天下為公、民為邦本、為政以德、革故鼎新、任人唯賢、天人合一、自強不息、厚德載物、講信修睦、親仁善鄰等，是中國人民在長期生產生活中積累的宇宙觀、天下觀、社會觀、道德觀的重要體現，同科學社會主義價值觀主張具有高度契合性。”⑨這兩者的結合，即是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性質。此后，習近平總書記在多次重要講話中深刻闡述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眾多重要元素，以及由這些元素共同塑造出的中華文明突出特性。博大精深的中華文明和優秀傳統文化，還可以從更多側面論述，以作為國際傳播的話語內容。從贏得國際話語權的角度來說，有一部分價值觀需要進行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才能成為現代文明價值。比如“天下為公”“世界大同”可以與社會主義公有制相聯系，“民為邦本”“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可以與民主政治相比較，親仁善鄰是今天中國周邊外交的文化觀念基礎，等等。當然，任何文化內容和價值，只有贏得認同，才是贏得國際傳播中國際話語權的關鍵。這些價值在中國人的生產和生活中或許“日用而不知”，而作為全球傳播的內容時，尚需注意信息的反饋與他者視角的判斷。

敘事作為話語表達的方式，與文化內容的表達相輔相成。習近平總書記在2021年5月31日主持十九屆中央政治局第三十次集體學習時的重要講話中強調：“要加快構建中國話語和中國敘事體系，用中國理論闡釋中國實踐，用中國實踐升華中國理論，打造融通中外的新概念、新范疇、新表述，更加充分、更加鮮明地展現中國故事及其背后的思想力量和精神力量。”“要更好推動中華文化走出去，以文載道，以文傳聲，以文化人，向世界闡釋推介更多具有中國特色、體現中國精神、蘊藏中國智慧的優秀文化。”⑩相較于對通過增進話語表達來增強中國國際話語權的強調，敘事方式受到的關注尚不充分。但敘事往往涉及話語表達的文化特點和思維習慣，對通過國際傳播贏得國際話語權有重要影響。比如，中國文化內容的表達特點，往往重道義、重情感、重集體性，而西方相對而言更重法律責任、重理性、重個性化；中國的敘事往往包容性強，但思維模糊，而西方的敘事往往強調精確性，體現分析思維；中國敘事多講事物的原理，強調“證實”性，而西方思維通常突出事物局部的作用，強調“證偽”；中國敘事多強調“和諧”，而西方敘事多強調“沖突”，等等。由于中華文化本身的特點，以及馬克思主義普遍原理的特點，由兩者相結合而形成的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在對外傳播中應該注意這種敘事方式上的差別可能帶來文化國際話語權的損益。

結語

國際話語權是國家在國際關系中總體權力的重要組成部分，如今也是世界各主要國家競爭的一種權力樣式。文明和文化領域的國際話語權，則是國家在國際體系中總體國際話語權的一個重要體現。與物質性的權力構成不同，話語權不是單方面靜止存在的一種權力，而是取決于雙方或多方關系的一種聯系性權力。話語權的聯系性特征最典型的表現之一，就是文明和文化價值的認同。中國一方面是文化話語權資源非常豐厚的國家，但另一方面在話語生產能力、敘事能力和思維方式上，是“西強中弱”中弱勢的一方。贏得與國家實力和國際地位相匹配的國際話語權，是中國對外政策的一大訴求。

近代之后中華民族尋求偉大復興的過程，也是一個重建中國國際話語權的過程。近代以來的中華民族歷經艱難探索，最終依靠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實現了中國共產黨執政，找到了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道路。但長期以來，人們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思考停留于這“第一個結合”。而實際上，一方面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加速演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迎來新年機遇；另一方面，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也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成為“新傳統”，而且在大部分時間里是中國執政黨的指導思想。因此，“第二個結合”也就順理成章，其思想和歷史交匯具有深遠的意義。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中國共產黨形象全球傳播與認同研究”（21ZD314）的階段性成果。

張志洲系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

「注釋」

①張之洞：《勸學篇》，光緒二十四年三月（1898年5月）刊行。

②習近平：《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一百周年大會上的講話》（2021年7月1日），《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四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2年，第10頁。

③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中國政府網，http：// www.gov.cn/xinwen/2022-10/25/content_5721685.htm，2022年10月16日。

④《習近平出席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并發表重要講話》，中國政府網，https：//www. gov.cn/yaowen/liebiao/202306/content_6884316.htm。2023年6月2日。

⑤張志洲：《話語質量：提升國際話語權的關鍵》，《紅旗文稿》2010年第14期，第22-24頁。

⑥Francis Fukuyama， “The End of History？” The National Interest， Summer 1989. no. 16.

⑦The 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December 2017， Washington， DC.

⑧The 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October 2022， Washington， DC.

⑨同③。

⑩《加強國際傳播能力建設，展示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四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2年，第316-318頁。

11《深入學習貫徹習近平文化思想》，《人民日報》2023年10月11日，第1版。

責編：吳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