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期牟平張顏山舊宅析論

摘 要：建筑是凝聚的歷史和文化，是城市文脈的體現和延續。張顏山舊宅是民國初期膠東民居建筑的優秀代表。文章通過分析張顏山舊宅中西合璧的建筑風格和特點，來解讀其中蘊含的主要傳統文化因素，挖掘其文物價值和藝術價值，以及對張顏山本人最樸素的愛國愛民情懷的彰顯。

關鍵詞：民國；張顏山舊宅；析論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3.22.002

張顏山舊宅位于煙臺市牟平區邵家塂村，始建于1930年前后。舊宅坐北朝南，占地3280平方米，現存西高東低的上下兩個大院，110多間房屋。整座建筑莊重大方、氣派華麗、材料考究、做工精細，是民國初期膠東民居建筑的優秀代表。張顏山舊宅在2001年被公布為山東省優秀歷史建筑，2006年被公布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具有重要的歷史文化價值。

1 張顏山舊宅建筑的歷史文化背景

建筑是時代的產物，是歷史文化的載體。張顏山舊宅，位于山東省煙臺市牟平區。牟平是歷史悠久的千年古縣，這里依山傍海，資源豐富，文化底蘊豐厚，境內遺址、史跡星羅棋布，深受齊魯文化的滋養，民風淳樸、人文昌盛。牟平西南30千米便是京津海上門戶的煙臺，近代山東最早的通商口岸，有著發達的海上運輸和繁榮的海上貿易。

19世紀中期，外國侵略者用堅船利炮轟開了清政府“天朝上國”的大門，清政府被迫簽訂一系列不平等條約，許多港口城市被迫對外開埠。1861年，煙臺因為瀕海優勢，成為山東最早對外開埠的城市。煙臺開埠后，西方列強紛紛踏足，建領事館、設洋行，“煙臺山上各國領事署林立”①，涌現出了許多磚木結構的小洋樓，外廊式和歐式風格的建筑，“煙埠建筑，頗具洋風”②，這種風格持續影響著煙臺居民的審美標準。煙臺開埠后，慢慢成了中外物資和文化交流的集散地，吸引了周邊大批人員從事商品的零售批發和對外貿易，成就了一批追隨時代潮流的膠東商人。張顏山就是在煙臺開埠后，以勤勞智慧，靠經營德國染料發家的牟平商人。

“煙臺近代建筑主要形式，一種是外國形式，以西方古典式、殖民地式為主；一種是西式為主，部分地采用當地的建造形式、技術和材料，既有共性又有自己的特色。”③煙臺民居建筑受開埠文化的影響，在時代的浪潮中，進行著保守傳承與轉變發展間的調節，在保持膠東傳統民居風格的基礎上，迎合時代變化，揉進西方建筑元素。這種調節緩慢且持續，到民國初期，煙臺地區涌現了許多中西合璧的民居建筑，正如《牟平縣志》所載“膠東沿海各縣，宮室之美，為內地所不及，本縣紳富無論矣”④。張顏山舊宅，就是牟平富紳張顏山發跡后蓋的。

2 張顏山舊宅中西合璧的建筑風格

2.1 中國傳統四合院式布局

著名建筑大師梁思成先生說過，差不多所有的建筑物，無論在水平方向上或垂直方向上都有它的節奏和韻律，張顏山舊宅即是如此。它上下兩院都遵循中國傳統四合院式布局，屬于東西并列式院落，左右對稱，布局嚴謹。

張顏山舊宅上院，為東西并列相連的二進式四合院，東西兩院建筑規模和格局基本相同。南邊為七間倒座房，各院落大門位于倒座的東南位置，順應中國相宅說中的“坎宅巽門”的方位法則。大門正對一照壁，用以遮擋宅內隱私，進大門左拐，有一精美垂花門，進垂花門后始入正院。正院北房高大寬敞，是長輩居住的居室。院子東西兩側為廂房，是晚輩居住的地方，穿過正房，進入后花園。

張顏山舊宅下院，建設時間略早于上院，但在建筑布局和規模上比上院略勝一籌，是東西并列相連的三進式四合院。各自院落的大門正對照壁，照壁西為垂花門。進垂花門后為第二進院，二進院正房門正對垂花門，二進院東側有一座卷棚頂小門樓，出小門樓為一南北甬路，甬路北側為與二進院正房相連的一間門廊，正對門廊為一座山照壁，照壁西側為一座精美的懸山五檁單卷棚式屋宇門，進了門為第三進院落，正房后面有一處后花園。院落間既聲氣相通，又保持各自隱私，院內、四面房子都向院落方向開門，構成一個安靜舒適封閉式的居住環境。

2.2 外國建筑元素

張顏山舊宅建造于1930年前后，開埠后中西文化的不斷交融，使張顏山舊宅“既保持了中國傳統四合院莊重方整、左右對稱的特點，又揉進了西方建筑線條圓滑、色彩明快的特色；使用的材料，既有中國傳統的石、磚、木、瓦，又有新興的鐵藝、理石、地磚等”⑤。

張顏山舊宅的房屋門窗框裝飾極有特色，上框用紅磚砌成西式拱形，中間部分向上突出；左右邊框為青磚砌垛，線條圓滑，色彩明快。另外，采用進口材料裝修裝飾，像倒座外窗的西式防盜窗、大門外的推拉式鐵藝柵欄門，都是采用德國進口的攢花冷軋鑄鐵工藝，既結實又精美。正房進入后花園的鐵藝大門，厚度將近2厘米，歷經百年而不銹。室內鋪設的進口彩色花紋方地磚，色彩搭配美觀，還有院落內甬道的水泥砂漿，天花板的石膏線腳和圓形燈池，都是當時新興時尚的裝飾，在幾千米外的同時期的養馬島民居建筑中，也有類似的石膏線和燈池裝飾，說明這種中式房屋西式裝修的方式在民國時期的大戶人家已經比較流行。

3 張顏山舊宅精美的傳統裝飾

張顏山舊宅建筑外觀樸素不張揚，但細節選材精良，加工細致，尤其是大門、照壁、垂花門等關鍵部位的裝飾，簡中有細，極盡繁縟，是整個建筑的點睛之筆。這種實用性與藝術性兼具的建筑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滿足了屋主的生活及情感需求。

3.1 大門

作為登堂入室的第一關，大門直接代表了屋主的品級和社會地位，極具裝飾性。以上院為例，大門前是三級垂帶踏跺，拾級而上，有內外兩道門，外門為兩扇推拉式鐵藝柵欄門，內門是兩扇黑漆實木門。大門兩邊各有一個青石方鼓，上各雕獅子一個，方鼓上雕刻著佛八寶圖案。東大門的中檻上有兩個門簪，上雕牡丹，再上方是三等分的走馬板，雕刻的圖案已模糊不清。外部鐵藝大門上方有一透雕雕花掛落，綠框紅芯，上層雕刻的是葡萄、柿子如意和葫蘆，下面一層雕刻卷草紋角花。門廊里側上方為一鏤空雕刻花板，圖案為“福壽三多”的石榴、桃子和佛手，花板下為一綠漆木雕掛落，門廊上方抱頭梁雕刻如意圖案，雕工細膩精美，體現了當時先進的雕工工藝。

3.2 照壁

照壁也稱影壁，是中國傳統建筑特有的一種形式，與大門相互烘托。張顏山舊宅共6座照壁，繁簡不一。以張顏山舊宅上院東側的照壁為例。上院照壁為“一”字形硬山須彌座照壁，有下堿、墻身和屋面組成。屋面為硬山屋頂，一條正脊四條垂脊，最底部與大坊子交界處用六層磚做成仿木結構的斗拱樣式，斗拱間隙里，是花卉和暗八仙圖案。照壁芯是素面刷白灰，四角為三角形牡丹角花，上方仿照牌樓樣式用磚雕做成四柱三間樣式。四根磚柱為垂蓮頭，中間四塊雀替分別雕刻“琴、棋、書、畫”圖案。

3.3 垂花門

垂花門是四合院中一道很講究的門，開在內外院之間的隔墻上。張顏山舊宅的垂花門處于正房與倒座之間，作為內宅的宅門，體現著主人的社會經濟地位，所以也是裝飾性較強的門。張顏山舊宅的垂花門，幾乎囊括了傳統建筑的所有構件及裝修手法。以上院東側垂花門為例，垂花門為卷棚頂，飛檐和檐椽的頭上雕刻著梅花，筒瓦覆蓋，如意滴水，檐坊之下是四個倒懸的雕刻著蓮花的“垂蓮柱”，之間的雀替雕刻著卷草紋圖案，上面的透雕花板上雕刻著雙鶴、雙鹿、蝙蝠及壽桃，里側雕刻松竹梅，梁頭雕刻蓮花蓮葉，整個垂花門梁架和雕花板飾朱漆，雕工精湛，秀巧細膩，可謂精彩絕倫、惟妙惟肖。

4 張顏山舊宅蘊含的傳統文化元素

張顏山舊宅雖部分吸收了外國元素，但整體上還是以中國傳統建筑風格和裝飾為主，從設計布局到雕刻圖案，將中國傳統儒釋道思想和人們的審美情趣有機結合，創造了獨特的民居建筑藝術，蘊含著豐富的傳統文化內涵。

4.1 儒家元素

儒家思想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深深影響著我們的思維觀念和生活方式。張顏山舊宅四合院式布局正是儒家中庸思想和禮法觀念的體現。“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正理。”儒家學派講求中庸，執兩用中，不偏不倚。張顏山舊宅將中庸思想物化為一種可視、可觸摸的建筑形制，運用主中軸線，將上下院的東西兩院分野，而各自院落又分別以正房大門和垂花門為次中軸線分開，將主要建筑布置在中軸線上，中軸線貫穿左右對稱的次要建筑物，強調建筑間的主次平衡關系，視覺上給人一種中和之美和穩重之感。

“中是天下之大本；和是天下之大道。天地各安其位，萬物才能繁育。”張顏山舊宅以中為尊，它遵循四合院以“北屋為尊，兩廂次之，倒座為賓，雜屋為輔”的位置安排，中軸線上是尊者長輩居住的正房和顯示門第的垂花門等標志性建筑，軸線兩側是晚輩、卑者居住的廂房。長幼有序，主次分明，既是中庸思想的體現，又隱含著儒家禮制思想，講究親疏遠近，內外有別，突出了長輩的尊貴地位，有助于維持家族內部的秩序，體現了封建家族宗法禮制思想。另外，用垂花門隔開內外兩院，外院用來接待客人，內院是自家人生活起居的地方，這種既定的空間布局，要求人們遵循禮法和既定的交往尺度，從而營造一種有禮有序的生活氛圍。

4.2 宗教元素

張顏山舊宅的裝飾圖案巧妙融入了佛教和道教的蓮花、八寶和八仙圖案，從宗教思想中引申吉祥圖案，表達了膠東人深受佛道精神滋養的文化品性和對平安吉祥生活的祈求。

膠東是道教文化的重要源頭，講究清心寡欲，崇尚自然，影響深刻而久遠。道教文化中的暗八仙圖案，即八仙手中所執的法器，是道教的代表性紋飾，最初見于道教建筑上，后被廣泛運用于各種裝飾，取八仙齊來、吉祥納福之意。張顏山舊宅照壁、博風磚雕上都有暗八仙圖案，此圖案在同時期的養馬島部分精美民居中也有發現。可見，人們雖不能將八仙的圖案雕刻在這方寸之間，卻用智慧突破了建筑構件的限制，簡單明了地將八仙手中的法器雕刻在每天居住的宅院中，來表達對八仙和八仙文化的喜愛和崇拜。

佛教是異域文化和本土文化相結合的典范，是中國傳統文化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佛教在其本土化的過程中，也漸漸世俗化，融到普通民眾的生活中。張顏山舊宅方鼓石上雕刻的佛八寶圖案就是佛教的八種法器，藏文稱為“八吉祥相”，即法輪、法螺、寶傘、白蓋、蓮花、寶罐、金魚、盤腸，每件都有自己獨特的含義。正所謂“有圖必有意，有意必吉祥”。張顏山舊宅上的暗八仙和佛八寶圖案并非為了突出其宗教性質，而是通過這些圖案，表達對平安幸福生活的祈求，也從側面反映了膠東地區儒釋道的融合發展。

4.3 民俗元素

張顏山舊宅不是冰冷的磚石堆砌，而是對細節裝飾極盡苛求的有溫度的藝術品。它充分運用中國傳統紋飾，巧妙運用花鳥蟲魚、瓜果蔬菜、瓶鼎印章等象征和比擬的手法，將圖案所表達的文化內涵隱藏于建筑構件上，創作出豐富多彩的藝術圖案，寓意深刻，構思巧妙。

像墀頭戧檐磚雕正上方飽滿的福祿壽喜，大門雕花掛落和門廊上的葡萄、柿子、如意、葫蘆，石榴、桃子、佛手、靈芝圖案，垂花門垂柱間石榴、牡丹、桃子、仙鶴、鹿、蝙蝠壽桃，照壁和斗拱間的琴棋書畫圖案，下院方鼓石上的梅蘭竹菊，三進院照壁屋宇門墀頭磚雕上的博古四圖花瓶、銅鼎、古書、印章。垂花門墀頭磚雕上的“一路清廉”和“封侯掛印”圖案，垂花門透雕花板上的雙鶴、雙鹿、雙蝙蝠、壽桃及松竹梅圖案，垂花門梁頭滿工雕刻的蓮花蓮葉。垂花門上的“鳳凰穿牡丹”“鴛鴦戲水”“獅子繡球”“鶴鹿同春”等圖案，單獨或者組合在一起表現出某種美好的愿望，形象生動，工藝精湛，具有極強的象征性和寓意性。這些圖案既是主人情趣愛好的表達，又是膠東地區風土人情的展現，更是對中國傳統民俗文化的守護和傳承。這些愿望和守護，是中國人血脈里的浪漫，也是中國人內心深處最美好的記憶。

5 張顏山家國一體情懷的彰顯

張顏山是在中西文化碰撞的歷史背景下，以經營德國獅馬牌染料發跡起家的牟平商人。其祖籍養馬島張家莊村，幼時家貧，其父渡海逃荒，攜一家老幼搬遷到牟平寧海邵家塂村定居。他生于1862年，卒于1941年，正值清末民初最動蕩的時期，身處得風氣之先的沿海城市煙臺，輾轉天津、上海等幾大城市，經歷過鴉片戰爭后外國人破門而入，用洋貨取代土貨的過程，感受過由一貧如洗到發家致富再到敗落的心路歷程，見證過近代化進程中身邊人文化和消費觀念的轉變，也領略過洋人或善意或惡意的面孔，他發跡于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衰落于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一生隨著歷史的滾滾洪流，坐著時代的過山車上下起伏，這種人生經歷使他尤其渴望安定順遂的生活。

貧苦農民出身的張顏山，植根于齊魯之鄉的沃土，踐行著商以載道、家國一體的人生信念。他將人生價值建立在一種高度的社會責任感之上，尤其表現在處理個人財富與國家和社會的關系上。發跡后的張顏山，衣錦還鄉、榮耀故里，表現出濃厚的鄉土情結，他捐錢興建學校辦教育，修路撫恤辦慈善，敬宗睦族建祠堂。作為在歷史洪流中名不見經傳的普通商人，他在盡自己所能，默默地做著能夠做到的事情，來惠及鄉鄰。現在牟平還有“張顏山蓋房，越慢越好”的美傳。所謂的慢，一是張顏山要求房屋質量要高，二是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張顏山想讓參與蓋房的技工師傅們，能夠體面地拿工錢填飽肚子，這又何嘗不是對家鄉人的一種情義與情懷。張顏山還有強烈的愛國情結，曾幫助窮苦同胞對付德國人，用自己的財力包下青島所有娛樂場所，讓殺害中國同胞的德國馬戲團無立足之地，最后不得不向中國人道歉，灰溜溜地被趕出中國國土，張顏山用他所能維護了國家和人民的尊嚴。作為一名在商海沉浮的普通商人，是他在動蕩的年代所能做到的最樸素的救國救民的探索，是他人生價值的完美體現。

張顏山舊宅修建于1930年前后，當時張顏山已年過60，歷經人生的起起伏伏、時代的輾轉變遷，對人生的感悟和對時代的理解都有了自己獨特的認知，且積累了巨額財富，所以他將自己的人生感悟、時代認知、對子孫后代的希冀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全都傾注在這一磚一瓦、一圖一案中，成就了這一中西合璧的典型民居建筑，同時也彰顯了他家國一體的情懷。

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第十二屆全體大會于1999年在墨西哥通過的《關于鄉土建筑遺產的憲章》中指出：“鄉土建筑遺產在人類的情感和自豪中占有重要地位。它已經被公認為是有特征和有魅力的社會產物，它是有實用價值的，同時又是美麗和有趣味的。它是那個時代生活的聚焦點，同時又是社會史的記錄。它是人類的作品，也是時代的創造物。”張顏山舊宅，作為牟平鄉土建筑的個體，保留和記錄了民國時期民居建筑對中國傳統建筑文化的堅守。作為本土建筑文化與外來建筑文化兼容并蓄的產物，其價值不只在于建筑本體本身，還在于它對時代風貌和時代精神的表達。張顏山舊宅建筑已經成為牟平城的獨特記憶，在蓬勃發展的新時代，給予我們安靜沉穩的自信和不斷向前的力量。

注釋

①匡裕祥.新游記匯刊續編：卷七：煙臺筆記[M].北京：中華書局，1922：32.

②郭嵐生.煙臺威海游記[M].天津：百城書局，1934：16-17.

③支軍.膠東文化撮要[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5：197.

④山東省牟平縣縣志編纂委員會.牟平縣志[M].濟南：山東印刷局，1936.

⑤煙臺市牟平區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牟平文史資料第十三輯：千年古縣：牟平[M].[內部資料]，201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