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前,數字化已成為當之無愧的時代潮流。沒有哪個領域無視數字化還能繼續生存。無論是藝術大師還是體育冠軍,都要面對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沖擊與挑戰。光躲已經躲不過去了,唯有求變才能持續生存。
但怎么求變,卻是各行各業未來十年的最大謎題。本文比較徐悲鴻與朱炳仁,是想借個案幫助大家分析,大師在百年大變局面前是如何變通求道的。
徐悲鴻與朱炳仁有一點相通,他們都是大時代來臨之際,第一批將新時代元素與中國水墨的中國元素進行融會貫通之人。不同在于,徐悲鴻水墨畫是西方式現代化背景下對西方寫實風格的融通,而朱炳仁水墨畫是中國式現代化背景下對數碼風格的融通,前者通過追隨來開風氣之無;后者所求在以超越來開風氣之先。
本文研究水墨興趣不在國畫本身,而是想從中提煉變通求道的一般悟道之法。各行各業的數字化,在道的層面是相通的。當前各行各業針對人工智能進行的轉型探索,變的往往是表面的東西。所謂“應用”或徑直稱為“用變”。技術一變,那些趕時髦的東西就往往因急功近利而被一風吹。而真正能開風氣之先者,無一不是在變體,是在骨子里改,才能做到“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
本文想告訴大家的是:連水墨畫這么傳統的東西,都可以在現代化沖擊下,一次又一次與時俱進,其中包含著一通百通的東西,要悟的那一點是,中國式現代化到底如何立意與著手?請看大師的回答。
一、背景轉換:水墨從“脫亞入歐”到“脫歐入亞”
徐悲鴻(1895~1953)是著名美術大師,他的審美與教育活動所處的現代化大背景,是西方式現代化引領世界潮流的時期。徐悲鴻以西畫“改造”國畫,具有廣泛的時代心理背景,整個中國存在“落后挨打”的社會潛意識。推論就是:既然挨打,說明“打人”的西方,比中國強。因此要學習西方,以改變中國的落后。
藝術領域也不例外,也出現了文明論層面上的“脫亞入歐”論。康有為、陳獨秀都表達了類似態度。陳獨秀說:“變革中國傳統造型藝術必須運用歐洲繪畫的寫生技法,畫家也必須用寫生觀察的方式畫自己眼中的畫,不落古人的案臼。”與這種思潮一致,早在1918年,徐悲鴻就曾指出中國畫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例如,由于解剖學理論欠缺,畫出來的形體動態扭曲,比例失調,沒有對重點的骨骼深入刻畫,各個部位骨骼肌肉關系不準確等。他認為:“故欲振中國之藝術……欲救目前之弊,必采歐洲之寫實主義。”他在1918年發表的《中國畫改良論》一文中說:“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絕者繼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畫之可采入者融之。”
徐悲鴻認為,中國繪畫主要表現的是畫中的意境,不是按照物象的形體進行的,而西方的一些繪畫理念恰好相反,我們應該把寫實的繪畫思想融匯到中國畫的創作中,把西方的明暗、體積、結構、空間技法與中國的筆墨意向造型結合到一起,走變革中國傳統繪畫的路線。
本來,寫意與寫實、筆墨與素描,只涉及東西方差異,并沒有高下之分。但在工業化這一特定時代背景下,演化成受“西方中心論”影響的優劣之辯。在徐悲鴻帶領下,中國傳統繪畫開始發生轉變,走出一條西化的寫實主義的繪畫道路。從中可以看出,畫風的改變,具有東西方文明間強勢與弱勢關系的背景。在從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轉換的關頭,跟上時代的辦法,就是在中國文化中注入西方因素,甚至直接西化。
進入21世紀,出現了同樣量級的社會變遷,這就是工業文明向數字文明轉換。在水墨畫領域,同樣是東西方融合,同樣要解決現代化與傳統結合問題,出現了相反的“脫歐入亞”的探索。我們以朱炳仁為代表,分析其中的趨向變化。
朱炳仁是國內最早一批接受電腦技術并融入作品的藝術家。在電腦還是“286”的年代,朱炳仁已經開始使用電腦來創作。作為國家工藝美術大師,他以“中國銅藝第一人”著稱,主要成就在銅藝方面。但我們這里關注的主要是他近年來創作的云水墨。他認為“云”應該是數字的云、科技的云。傳統水墨畫+數字技術,這才是“云水墨”應該有的形態,是當代語言在傳統藝術上應該學會的表達方式。傳統水墨形態由此蛻變而成“云意水墨畫”。
與徐悲鴻在油畫之外,主要在水墨領域體現范式轉變取向一樣,朱炳仁對范式轉變的探索,也主要在銅藝之外的云水墨方面。
之所以在水墨畫數字化轉型方面,以朱炳仁為代表,有兩個原因。一是從數字化專業觀點看,目前一些藝術家特別是畫家對人工智能等高科技的接受,還只是在淺層次上,只在“用”的層面,沒有達到“體”的層面,“化”得還不夠。例如,ChatGPT出來后,許多畫家開始用AI作畫。開始比誰更能定制出合適的主題詞組合,作為參數,輸入電腦網絡,表達可意會不可言傳之意。但這樣一來,畫的好壞不再取決于手上功夫,而變成嘴上功夫。畫家成了“詩”人。朱炳仁的云水墨探索,沒走這條捷徑,而像當年的徐悲鴻,用心在水墨本質的探究上,將手上功夫與心中感悟結合為知行合一。二是從技法角度看,朱炳仁的藝術轉型極具代表性,銅藝本是實而又實的,它向水墨這種虛而又虛,并且通過0、1向進一步虛化轉變,難度非常大,可以說是驚險的一躍。從這種轉變中總結出的東西,可能更有價值。
徐悲鴻與朱炳仁的探索,可以說背景相似,方向相反。
徐悲鴻沒有說過“脫亞入歐”的話,但他的傾向是十分明顯的。日本是提出“脫亞入歐”的國家,徐悲鴻在日本學習期間,連已在轉變中的日本畫風都不曾影響他,而直接師從一手的歐洲(主要是法國)。其“脫亞入歐”取向,集中表現在他推崇任伯年,強調國畫改革融入西畫技法,用以素描為代表的寫實取向,轉變、“改造”水墨畫原有的寫意取向;在技法上突出了光線、造型,解剖結構、骨骼這些“實”的方面。
朱炳仁本人并沒有提出“脫歐入亞”這種概念化主張,但從作品中可以感到,他的取向正好與徐悲鴻由虛向實“脫亞入歐”的取向形成鏡像。朱炳仁的銅藝本來具有強烈的寫實特征,雷峰塔、銅亭等作品都是完全寫實的。但即使在寫實中,其銅藝透著與眾不同的“多變”特點,從中貫穿著一條由實向虛的線索,為他的畫風演進埋下了伏筆。可以說,在朱炳仁銅藝作品里,處處都能找到“水墨”的痕跡。在《惲壽平國香春霽圖》中,與同為南京博物館收藏的惲壽平17世紀的原作相比,不能認為僅僅是一幅張大千式的仿作,而是在嘗試寫實的銅藝與寫意的國畫的結合。
“云水墨”是畫,更是“化”,是變化、也是進化。中國傳統文化如何與時代結合,如何用當代的語言去表達,如何走出國門、擁抱世界,是“云水墨”最值得去關注和思考的。
有意思的是,比較徐悲鴻當年的由虛向實,與朱炳仁如今的由實向虛,大背景發生了逆轉。在從1919年至2020年(中國工業化任務“基本完成”之年),“實”代表現代化的前沿;在2020年往后,“虛”(數字化、中國文化)代表現代化的新前沿。而朱炳仁與徐悲鴻的共性在于,都在第一時刻,在眾人仍懵懂之時,早早把握了歷史的潮流方向。
二、探求寫意與數字化的內在關聯
如果離開時代背景,就畫談畫,徐悲鴻的國畫被業界人諷刺為“水墨素描”“最差的寫意畫家”,也有其根據。這個根據就是中國文化本身的尺度。
東晉時期顧愷之就提出以形寫神論。形是表現手段,神是表現目的。因此解剖、骨骼這些實的因素并不重要。南齊謝赫《古畫品錄》以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物象形、傳移摹寫、經營位置、隨類賦彩作為鑒賞原則。
說到底,西方文明與中國文明的根本分野,在于牟宗三所說being(存在)與becoming(生成,古稱“易”如《周易》)之分。這是虛實之爭背后的最終哲學之分。
徐悲鴻站在西方being立場上看水墨,以“惟妙惟肖”為造型觀的基本點。他說:“妙屬于美,肖屬于藝。故作物必須憑寫實,乃能惟肖。”這里的“肖”把藝術標準偷換成科學標準。這是徐悲鴻將“學科學必學數學”和“學藝術必學素描”相提并論的前置邏輯。他在《當前中國畫藝術問題》一文中說:“藝術與科學同樣有求真的精神。研究科學,以數學為基礎,研究美術,以素描為基礎,但數學有嚴格的是與否,而素描到中國之有嚴格與否,卻自吾起。”
我們從一個細節,可以感受徐悲鴻水墨的西化特征。留白是中國水墨畫的靈魂筆法。留白不是空無,而是心物一元中的心之所在。留白之處,看似什么也沒有(being中的not to be),但存在的,正是becoming本身,也就是靈所代表的涌現、生成本身(古稱生生之德)。表現生成(氣韻生動),當然既沒有解剖的問題,也沒有骨骼的問題。因為它不是形,而是形之動。按這一標準看徐悲鴻最負盛名的奔馬圖,馬的周圍有大量空白,卻不是留白,而是空白(什么也沒有)。
西方直到薩特,才搞明白留白與空白的區別。在《存在與虛無》中,虛無就相當于留白,它不代表什么都沒有,而是非實體性的存在(在這里如氣韻)。而空白,只是存在的反面,即不存在(not to be)。可以拿林風眠的畫作為參照。林風眠的畫表面上也西方化了,但骨子里卻是中國的,只是進行了變通,借助古建筑彩畫中常用的在大色上用小色暈染的技法,將傳統留白變通為抹白,同一幅畫可能有留白也有抹白。這時,眼睛看到的內容,與眼睛看不到而需要用心靈感受的東西,結合在一起。對中國傳統水墨畫來說,留白處是有內容的,表達的就是氣韻。提示著凡所有相(即寫實部分),即是虛妄,不要像西方畫那樣,斤斤計較于相本身的科學結構(如解剖之類)。而徐悲鴻的奔馬圖,其中的精氣神,全在馬的神態和形態上,而不在空白處,空白處就真是什么也沒有,是為了突出馬本身,而馬全是人格化的。
再看朱炳仁,他的云水墨也很少有留白,但用數碼化替代了留白的作用。多變,不僅是朱炳仁的風格,也是他追求表達的內容(氣韻生動)。這就是他比那些用人工智能作畫的人的高明之處。因為把握到的數字化的體,在工具層面上的更高意蘊,就是意義本身。數字只是符號(能指),指向的是意義(所指)。真正懂數字化的人,不是在符號層面作匠人,而是在意義層面用心。
朱炳仁的“云水墨”,往往以濕拓法形成水墨自然流動紋理,線條與經過數碼處理的色塊構建出一個個新的空間錯位。以水墨寫意和數字軟件繪畫交融疊加所完成的“云水墨”,寓意著“云隨風動,順應萬物,這里的‘云’是一種象征,也是一種達觀的人生境界。”
數字化是虛,留白也是虛。如果直接在水墨上用數字化手段留白,固然也是一法,但只是用變(應用技術表達傳統),沒有真正“化”出來,即技術變化,內容表達不變,是為形似;而是技術變化,內容表現跟著變,是為神似。朱炳仁的云水墨,看似沒有留白,但留白無處不在。只是這個“留白”,不是形上的留白,而是神上的留白。朱炳仁實際是在探索用數字化、符號化,變通替代傳統介質上的留白。其中對數碼處理的色塊的運用,是水墨的一個創新。最近,他更進一步嘗試利用書畫同源,將書法作為一種象形符號,融入水墨本身之中。同是在表現空靈,是在用數字化的符號體系來寫意,這是一種大寫意。寫意于有形。這與林風眠的“化”法,是異曲同工的。真的把現代化中看似高科技的東西,與文化中的對應價值表現出來了。
三、探索超越西方美學的新路徑
如果說,徐悲鴻的中西結合,脫虛向實,是在進行他所認為的“落后”追趕“先進”。朱炳仁的中西結合,脫實向虛,卻是在探索AI與中國傳統藝術的結合、東西方當代文明的融合,研究一條超越西方美學的新路徑。中國文化中,什么是可以重新變得普世而“先進”的?中國人在這方面,可以有什么樣的突破機會呢?
探究這個問題,需要從西方抽象藝術中的抽象,與數碼藝術中的符號抽象有什么區別談起。西方社會在后工業時期形成的抽象藝術,是對任何自然真實的物象描繪予以簡化或者完全抽象的藝術,抽象藝術與具象藝術是相對的,亦可稱之為非具象藝術。
在數字時代之前西方抽象藝術存在的局限,還是在于主客二元本身帶來的局限。當審美活動在意義上無法抵御現代性時,居然可以退到形式中去實現‘不思’。[1]單純強調無內容的形式,與形式主義的自律說結合起來,充其量只是把藝術主體從作者轉向讀者。羅蘭·巴特說“作者死了”,仍然是一個主體水平上的to be與not to be的兩難,仍然沒有超越主客對立。
一個可驗證的現象是,在西方式的抽象畫中,一個有素描功底的畫者與一個沒有素描功底的畫者,是無法進行區分的;一個走心的畫者(心中有意義的畫者)與一個沒有意義根底的畫者,也是無法區分的。因此形式化的意義僅在于單純的拒絕,其使命僅在于拒絕工業化帶來的異化。但生活的意義是不能從簡單的拒絕中產生的,還需要建設。
而水墨畫中的中國價值,在于將意義與其存在狀態(如留白這個“容器”),融為一個“生成”(becoming)過程。數字化的本意在于以意義生成為中心,而非以狀態、形式為中心。朱炳仁長期從事工藝美術的優勢,正在于生活與藝術的一體化,以此區別藝術的純形式化。而意義的來源在于生活,意義的表達也要回到體驗“用體來驗”,對手工藝來說,這個“體”就是手,或海德格爾所說的“上手”。要回答:在消除異化后,要回到的“家”在哪里。而不要像迷失于工業化迷宮的抽象藝術那樣,成為孤魂野鬼。朱炳仁的云水墨就在探索這種回家的路。
王國維說:“‘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主要是見出心物一元的意義來。鬧、弄,都是人的行為,而用在紅杏云月之類物上,就從物中看出心來,道出“心在自然中的位置”。寫物象心,寫心象物,就傳出神來。王國維著名的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的理論,也在圍繞心物融合做文章:“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這與笛卡爾、康德對主體性和物自體的看法,正好是相反的。可以認為,王國維認為中國審美中有境界,富于意義的,都是專在跟“我思”作對的那些方面,對藝術美也在強調“忘物我之關系”[1]。這正是中國特色所在。
在朱炳仁的審美實踐中,可以看出他的用心,將生活本身美注入“紅杏云月”的形式之中,以當代的數字化、符號化替代傳統的留白,將超越于物象的心,作為“生成萬物”之源,令人從符號的抽象中看出活的感性來,令花弄影,令春意鬧。這為超越西方美學探出一條新路。這個探索還在進行之中,還在不斷變化中,結果并不重要,最終成就于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無限可能中煥發出中國水墨的新生機。
比利時安特衛普皇家藝術學院院長巴特曾經這樣評價,“朱炳仁是根植東方融匯西方,從傳統走向當代的藝術家……他以中國古代文化為起點展開研究,將其變形為一種新的當代表達方式,從而展現了中國風的復興”。
此文對于不搞藝術的人來說,希望帶來的啟示是:數字化的關鍵并不在技術,而在于與自身業務結合是否走心。我們可以看看大師們是如何走心的。
參考文獻:
[1]姜奇平.新文明論概略(下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