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權”到“人”

【摘 要】湘西銅鈴舞，是湖南土家族民族文化意義的集合體，有著極為重要的研究價值。本研究以湘西銅鈴舞作為對象，結合民族審美心理學的新視角，通過分析湘西土家族的審美心理形成條件、內在隱喻、存在特征三方面，多維度解析銅鈴舞區別于他者的審美心理個性。在此過程中，關注湘西銅鈴舞從外在第三世界到自我第一世界的回歸，聚集湘西銅鈴舞在從“權”到“人”問題的人性思考。

【關鍵詞】湘西銅鈴舞；土家族文化；民族審美心理學

【中圖分類號】J722.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3）21—096—03

湘西銅鈴舞，是湖南土家族一種具有濃厚民俗色彩的民間傳統舞蹈。它在過去被作為族人寄托美好心愿的橋梁，大量的符號信息附著于舞蹈之中。它滿足著族人精神，表現著至高無上權力。而現在的湘西銅鈴舞，多是表演性的集體舞，是湘西土家族人們自娛自樂、強身健體的一種娛樂形式。在清脆的銅鈴聲中，舞者酣暢，觀者愉悅，情感由內向外不由地抒發，人們由此進入身心合一、內外交融的美妙境界。湘西銅鈴舞由“外望”到“自觀”的巨大嬗變背后，隱喻著湘西土家族民族審美心理變化的諸多因素。

一、天、地、權——銅鈴舞審美心理形成條件

天，是湘西民族所生存生活的天然環境；地，是湘西土家族在其生長土地所經歷的文化變革；權，是湘西土家人過去長期受制于的意識與力量。天、地、權三者構成了湘西土家族民族審美心理的形成條件，并在三者關系的交織中孕育了湘西銅鈴舞。

（一）天：山谷隔絕下的自然系統

湘西土家人生長于一個相對隔絕的山地環境空間：高山峻嶺，溝谷深幽。特殊的自然條件使他們與外界接觸相對較少，削減了早期外來文化的影響，其民族文化得到更完整的保留，并保持著務實忠厚的品質。同時，高山險水的環境讓土家人不得不長期爬山越嶺、涉水過河，在不自覺中也培育了土家族精神中始終維系著的一種平和穩重心態。

在這樣的民族審美心理下，湘西銅鈴舞也凸顯出了以自然生命為美的表現。例如在跳馬動作中，表演者呈半蹲做騎馬狀，雙手向前伸直，按照馬步有節拍的搖著銅鈴向前跳步，雙腳向前跳一下，雙手搖一下銅鈴，跳步和搖鈴速度步步加快，達到跑馬高潮后收場。其中，動作無論幅度多大都保持著下沉的體態，舞姿無論多絢麗都流露著沉穩之氣。每一個搖鈴旋轉之間，皆是湘西土家人與自然、生活的對話，質樸無華，充斥著快活閑適的土家族理想之鄉圖景。

（二）地：時代變革下的文化變遷

早期的湘西土家人，生產力水平低下，生存環境惡劣，對周邊一切處于混沌迷惘的狀態。他們只能依賴自然、崇拜自然，并將這種崇拜意識融入到他們的歌舞之中。隨著社會的變遷，進入王朝封建時期的土家人逐漸建立了自己的勢力氏族。為了王權與政權的統一，他們形成了以姓氏為紐帶的意識，從對自然萬物為上轉向對氏族祖先為尊。自清朝雍正年間，清廷開始對武陵山土家族地區實行改土歸流政策。漢族文化開始滲透到土家族自身文化之中，并在一定程度影響著銅鈴舞。到了現在新時期的土家族，因其是有語言而無文字的民族，世代思想文化傳承于藝術形式之中。所以湘西土家人也沒有完全偏離本民族審美心理，并流傳著土家族特有文化符號。

一次次文化的演變，湘西土家人的審美心理雖有所變化，但仍蘊含原始土家族倫理精神，許多動作也保留著過去的文化意識，例如走五方等。例如“走五方”動作，其動作路線圖蘊含著特殊之意：土家人行走在四象的每一步，是他們對萬物一體的想象與探索。從銅鈴舞整個舞蹈和表現的主題來看，時代的變遷賦予了土家人廣闊的視野和多元的文化，但并沒有完全將土家族審美心理帶離到一個新的意識場域。湘西銅鈴舞身體充滿著土家氏族流傳的民族血脈，蘊含著土家人的崇拜文化心理。

（三）權：文化符號下的民族積淀

湘西銅鈴舞，在土家族的梯瑪文化籠罩下延續著其集體記憶，身體語匯與其儀式活動互相滲透。多層的身份，多重的職能，梯瑪儀式中蘊含著土家族的天文、地理、歷史、民族、民俗、生產、生活、婚戀、生育等方方面面。[1]這也使得銅鈴舞風格延續著梯瑪文化表現，尤其是銅鈴舞的身體姿態：表演者準備時，通常頭部下低，眼神收斂，脖頸耿直，肩膀下沉，弓背微屈，身體呈一種收縮狀態。這種內斂的身體姿態，體現為一種被規訓和受支配的身體語言。這也說明著權力覆蓋著所有族人，他們內在自我精神被這種集中而強大的力量所馴化。現在的土家族人雖然不再被權力禁錮，他們的身與靈是自由的，但集體意識依然表現在現在的銅鈴舞肢體語言中，這也是湘西土家族人長期受制于權力所留下的民族印記。

二、權力與人性的沖撞——銅鈴舞內在審美隱喻

湘西土家族歷經滄桑磨練，是一個充滿瑰麗色彩的民族，他們對自身血脈流傳的民族意識有著強烈的尊崇。但通過窺探其民族審美心理過程，觀察湘西銅鈴舞的審美變化，發現銅鈴舞的外在表達包含著他們對“人”的關懷，主要體現在其舞蹈審美形式中。

（一）“女性”遺傳基因的探索

從歷史源流而言，土家族始于遠古母系社會，在土家族原始也表現著對女性的尊重。其次從土家族文獻而言，在土家語的梯瑪為“thi53ma”。“thi55”意指女性特征，“ma53”是對女性長輩的稱呼。再次從土家族傳說而言，例如有始祖“佘婆”、繁衍“春巴媽帕”等。這種女性符號的表露，與土家族集體意識緊緊聯系著，并從側面也體現出女性在土家族的約束較少，地位與男性較為平等。

雖然在土家族部分文化的傳承過程中，奉行著“傳男不傳女”的原則，女性的印跡確實存在并映射在銅鈴舞的身體語言中。這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銅鈴舞身姿的顫抖擺扭等。無論從其外在形態，還是內在表達，銅鈴舞的身體語言都保留對女性的尊敬，體現著對女性之美的意味。即便是經過了父系氏族社會，現在的銅鈴舞仍保遺傳著這種女性的“陰柔”之美。這指向了土家族女性的社會地位與性別認同較為穩定，指向了土家女性對自我肯定和價值認知度也相較高。

（二）“英雄”文化密碼的研究

湘西，有著紅色湘西之稱，出了許多英雄豪杰。他們為國家平定過內亂，也常加入抵御外敵的戰爭中。他們安穩地生活在自己的一方寸土之間，始終承擔著自己的使命，守護著族群與國家。

經過時代的洗禮，湘西銅鈴舞的動作及其風格依舊保留著武舞的痕跡，并憑借其充滿壯美陽剛之氣的藝術表現，在眾多民族民間舞中獨樹一幟。揚臂揮鈴、對抗打斗，是他們對英雄意志的推崇；翻騰旋轉、吶喊震鈴，是他們對族群忠誠的頂禮。這其中傳遞著土家族在歷史長河中所孕育強烈的英雄情結與意識，并注入在銅鈴舞的身體語言之中。英雄，不是湘西土家人的口號，而是他們融于血液的印跡，是他們的內心深處的方向標。

（三）“儀式”活動表現的窺探

湘西土家族十分重視對民族習俗儀式的傳承，銅鈴舞也是其中重要環節之一。銅鈴舞的儀式身體承載著族群歷史文化，是土家族內在審美符號的集中表象。

過去土家人的意識與身體，規訓于至高權力，臣服于外在力量。他們將所求所愿寄托于銅鈴舞的舞蹈中，進而在肢體語言中彰顯著鮮明的儀式意味。關于銅鈴舞儀式表演的文獻記載，可考出處較多。其中在《蠻書》卷十一《夔州 圖經》中，提到“鼙鼓以道哀，其歌必號，其眾必跳，此乃槃弧白虎之勇也。”[2]這是對當時土家人儀式活動的真實記載。鳴鑼擊鼓，歌舞吟唱，舞銅鈴以行儀式。土家族先祖以歌舞寄內心所望，以儀式儲存民族記憶。

現在的湘西銅鈴舞，基于民族記憶保留著過去許多儀式符號的動作語匯。但是在土家族人每一次舞動中，卻洋溢著的是他們迎接新時代的自信，充斥他們對自身民族文化的熱愛。銅鈴舞，不再是程式化的儀式，而是土家族人血脈的延續、故鄉的回應、族群的熱愛。它見證了土家族歷史文化的變遷，表現出土家族人不斷變革與發展的心態。

三、自我空間的回歸——銅鈴舞民族心理特征

（一）勁勇無畏的血脈本性

湘西土家人，自古以來帶著巴人特有的崇力尚勇的民族特性。在經過漫長且曲折的遷徙，歷經野獸與異族的侵略，悠長的歲月中加固了這種源自血脈的勁勇性格，并映射在湘西銅鈴舞的傳達。

銅鈴舞，以搖鈴為其舞蹈代表性符號。“腳步隨著鈴聲走”“情緒就在鈴聲中”。[3]搖鈴起舞時，表演者腳步靈活而清晰，舞姿張揚而激情，風格勇猛而穩健，鈴聲錚錚向上，氛圍歡快。湘西土家人將內心最為真實的情感付之于八寶銅鈴聲的飛揚流轉之間，故而搖鈴起舞時，銅鈴舞大多是大幅度、激烈的表演動作，鈴聲多表現剛勁有力、振聾發聵，畫面充滿著獨屬湘西土家人自然流露出的一種野性美與力量。

頑強勇敢，披靡無畏，湘西土家人的勁勇無畏的血脈本性不自覺地遷移到湘西銅鈴舞的表達中，每一次的搖鈴都是他們從內心深處迸發出的生命張力。

（二）粗曠浪漫的文化個性

民族的個性孕育在一種重復習慣模式中，是區別于其他民族的重要標志。湘西土家族屬于湖鄂黔渝三省一市的交界地帶，也是各種文化的交融沉積帶。因此，湘西土家人的意識是各方文化的撞擊下的思想產物，銅鈴舞也展現出一種獨特的美感：粗獷而浪漫。

表演時，整體動作癲狂癡迷，風格張揚強烈，變化夸張且豪放。但是從外在放大的肢體語言中，卻有著與之相反的一些表演形態：“顫沉”的步態、“搖旋”的身法以及“擺扭”的動律，其表演特征也主要體現為“躬背內含、收縮內聚”的體態?？此乒詮?，實則細膩。表演雖外放勇猛，身體能量卻是內聚包裹的。銅鈴舞個性情感表達誕生于本民族的原始勇猛之美，交融著其他民族意識的強烈理想意味。在表演中，銅鈴舞不單單表現著湘西土家人對古人古樸粗獷的儀態追尋，還雜糅著其他文化所賦予的縱情幻想，抒發著土家人特有的浪漫之意。

（三）包容和美的審美共性

每個民族民間舞都并非一個個體，它具備著更多共性的中華民族意志與形象。同樣，湘西銅鈴舞也并非只是土家族審美心理的個性彰顯，它的意識鑄牢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中，并與其相互交融。

銅鈴舞的身體美學，傳達著中華民族最為強烈的特質：團結一致、相互成就、共享共榮的民族精神，也是厚德載物、天地人和、貴和尚中的文化精神。最為典型的是，銅鈴舞的對立之美。以“勒馬搖鈴”動作為例，表演者雙手豎握銅鈴于胸前，小八字步做準備姿態。先左腳外開向左前一步，稍扣左旁腰，雙膝屈伸一次，隨之左腳往右后撤一步，同樣動作反向一次。后左腳撤成大掖步，雙手向左擺，轉一圈后，起身右腳跟上回小八字步。最后雙手向左擺，后撤左腳，高抬右腳，呈馬仰起姿態。從動作可以看到，銅鈴舞的身體形態表現為外放粗獷，但內在能量是一種向內收縮。它的舞蹈動作雖有旋轉跳躍、腳下步伐較多，但整體卻是下沉重心。一張一弛，一開一合，一上一下，皆是湘西銅鈴舞包容萬物，和美的心態彰顯。

從原始到現在，從“權”到“人”，湘西銅鈴舞表露出越來越多族土家族人對自我的關懷和對人性的思考。如果說過去的銅鈴舞，更多的是表現著在強大的規訓權力壓制下，人們不得不將“自我”隱藏，從“我”變成“我們”。那么現在的銅鈴舞則在過去質樸的語言基調上，增添了許多時代鮮活的生命力，融入了更多土家族人對于“人”的關注與思考。它顯現著在“時間”與“磨難”下他們內在自我意識的覺醒。以民族審美心理學的新學科視角探究湘西銅鈴舞，是對銅鈴舞如何由“權”到“人”變遷的最好追蹤溯源。湘西土家族人，歷經幾番曲折遷徙，定居在這片山高水險之地。在同自然的長期相處與抗爭，形成了萬物有靈的思想，并在氏族部落的發展中演變為祖先崇拜。又因處于文化沉積地帶，各方交融和影響發展成了多元文化。湘西銅鈴舞的“一言一行”都凸顯著湘西土家族獨特的民族氣質，演繹土家族人的審美感知、情感、想象、理解。它不再是附著于湘西土家族儀式的一個環節，而是承載湘西土家族獨特的生命體驗，維系著湘西土家人的精神意識世界。

參考文獻：

[1]焦娜.土家族“八寶銅鈴舞”研究[D].北京：中央民族大學，2009.

[2]熊曉輝.土家族銅鈴舞的民間演繹與祭祀閾限[J].北京舞蹈學院學報，2019（1）.

[3]湖南省文化廳編.湖南民族民間舞蹈集成3[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9.

★通訊作者：郭貝貝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3年湖南省社會科學成果評審委員會課題《民族審美心理學視域下湘西銅鈴舞研究》（課題編號：XSP21YBZ142）。

作者簡介：曾雅儀（1996—），女，研究生在讀；通訊作者：郭貝貝（1980—），女，中南大學教授，舞蹈編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