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微短篇小說敘事研究

【摘 要】本著對純個人化寫作的突圍，受獲于80、90年代的先鋒文學，魏微基于自我經驗的短篇小說寫作保留有相當的“先鋒”氣息，具體體現在對鄉土精神溯源的“尋父”與“弒父”之矛盾糾葛中尋找自我。她常以回憶的姿態進行日常敘事，這種灰色親情的書寫、對人生存無聊和絕望狀態的描摹形成其小說中日常生活與人物精神困境、城鄉斷裂式觀念差異的敘事悖論。2000年以后魏微的短篇小說創作則呈現出一種“歷史意識”的覺醒，更多的是通過回憶與現實的交叉敘事模式對鄉土建構與回望、對當下個體精神展望。

【關鍵詞】魏微；短篇小說；日常敘事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3）21—010—03

1997年魏微短篇小說《一個年齡的性意識》的發表以“那么短，那么尖利又平實，還那么不像小說”①的奇特形式以及關于身體與寫作銳利的思考方式被主流文壇認知。此后，隨著《在明孝陵乘涼》《喬治和一本書》《父親的來訪》《姐姐和弟弟》等小說的陸續發表，魏微逐漸形成了簡潔、慢、注重細節、回憶、“腔調溫吞”的敘事特色。她的小說通常采用第一人稱敘事視角（成人立場的童年視角）的個體姿態追憶過去，并通過回憶與現實的交叉敘事模式達到對故鄉的回望，從城鄉之間的斷裂撕合處述寫個體與生命、人性與親情、兩性與時代的復雜情感秘密。

一、個人化寫作的突圍：“尋父”與“弒父”的先鋒嘗試

盡管魏微在《一個年齡的性意識》中以小說人物的對話提及“先鋒死了，我們不得不回過頭來，老實地走路”②，然而她的作品中仍保留著相當的“先鋒”氣息，這種自我經驗與抽象觀念的結合使她的早期創作呈現出基于日常（鄉土）又帶有神秘而飄忽的現代主義色彩。在《一個人的寫作》中，魏微指出“我認為，男人更能代表這個世界的本質，他們身上小說的因素更多一些”③，所以她創作了很多“男人”小說，如1998年創作的《尋父記》《校長、汗毛和螞蟻》以及在此前后的《喬治和一本書》《父親來訪》《十月五日之風雨大作》等等，這些小說體現了魏微對小說形式的探索，也始終貫穿著一種精神溯源的情懷，而這種精神溯源集中體現在對“父”的追尋上，這也是先鋒小說在魏微這一代人身上的遺留。

“父親”在魏微早期創作中是一個神秘的存在、一種概念象征。《父親的來訪》中的父親是一個喜歡寫信的人，父親和小玉之間的交流方式是寫信，而這些陪她度過大學、工作的信在小玉看來已經變成了一種負擔，這信總在無形中折磨她，給她壓力。父親的來訪讓小玉開始“打扮”自己，她洗了澡、剪了頭發，還收拾了房間，精心準備了開場白以及日程安排等等，然而她的父親卻因故不能去南京，而選擇與她在揚州見面，因而這次會面變成了一場純粹的父女會面，她不必“像個女兒一樣”“殷勤”“拘謹”“害怕”。畢業后她又被再一次“釘”在了南京，與父母的通話、頻繁來信以及父親的又一次來訪讓她開始焦躁不安，“我”與父親的距離越來越大，情感越來越微妙，最終父親與小玉仍未見面，這顯然是父親和小玉兩代人的“逃離”。在隨后的《尋父記》中，父親的出走讓“我”前所未有地感到父親存在于“我”和母親的重大意義，“我”迫切地需要父親，最后踏上了尋找父親的道路，在找尋的過程中，為了找到父親，“我”開始放棄“自我”，盡最大可能模仿父親、成為父親，然而“我”身上的女性特征到底成為“尋父”的最大障礙，最后“尋父”已經由尋找一個人演變為尋找一個抽象的符號，尋找一種信念。這兩篇小說實質是“尋父”與“弒父”的結合，《父親的來訪》中“我”多年未曾回過家鄉，為著讓父母來驗證自己的生活，“我”謹慎地生活著，所有的光亮變成盼望父母的到來，但在與自己的盼望作斗爭、在“尋”與“弒”（欺瞞）的過程中父親終于沒有到來。《尋父記》中“我”的每一次“尋父”都是一次“弒父”的過程，“我”只能在“尋父”和“弒父”中尋找自己。在兩代人復雜微妙的關系中，也體現了子一代戰戰兢兢渴望戳破權威、一代神話的努力。

在后期小說《情感一種》《家道》《異鄉》中魏微不再刻意“尋父”，小說的重點也不再是自我救贖，而是融入了更多日常生活和現實體驗，不再是一味地注重形式的創造。但父親仍有著至高無上的意義，他的去世/事業沒落仍嚴重改變了家庭的生活軌跡。《情感一種》中父親的病重使梔子意識到她責無旁貸地需要“傍人”，物質的安全感于她而言非常重要，由此她認識了潘先生。小說著重講述的不再是“我”與父的關系，而是她因自尊和潘先生之間的糾葛，刻骨銘心的道德標準讓她無法被動接受潘先生的幫助，然而當他把當作朋友時，她的本性又讓她覺得難堪，梔子終究還是應了父親的那句話：她不是潑辣的女人，若非如此，不至于此。《異鄉》中更多的是表達一種返鄉的異鄉感，許子慧在家鄉教了三年小學心血來潮去了大城市求職，這種“潔凈”的異鄉生活來自于父母的監視，父輩和家鄉根深蒂固的觀念讓她無法融入，回鄉后父母對她行李箱滿頭大汗的“檢閱”讓她深感恥辱。事實上此時對父親的書寫已經不是魏微的執念，而是將父女矛盾延伸到傳統家庭所依托的更廣大的農村和城市之間，這在本文第二節會詳細展開。

二、日常生活倫理：回憶與敘事悖論

2000年以后魏微的創作少了“先鋒”氣息，多了對日常經驗的書寫。相較于愛情而言，魏微日常敘事中家庭人倫關系成為其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她常以回憶的姿態回到故鄉，進行灰色親情的書寫、對人生存無聊和絕望狀態的描摹，甚至將這種日常書寫放在更為寬廣的農村與城市之間。

魏微的日常生活倫理敘事大致可以分為三種，一種是以回憶姿態回顧故鄉的鄉土詩意日常書寫，或抒發一種鄉愁，或集中于對灰色親情的書寫，如《姐姐和弟弟》《妹妹與我》《薛家巷》《一個人的微湖閘》等；一種是描摹物質主義的城市中，人生活的無聊和絕望的狀態，如《到遠方去》（早期的《校長、汗毛和螞蟻》）等；第三種則立足城鄉之間，在城鄉的斷裂帶處書寫兩代人觀念的隔閡，如《異鄉》《白娟在一個小城市的故事》《鄉村、窮親戚和愛情》《大老鄭的女人》《一個人的微湖閘》《儲小寶》等。

魏微的親情書寫是異質的，《姐姐和弟弟》等小說中可以看到余華式的冷酷親情，題記“父親說，在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條蛇”貫穿小說始終，蛇實質上是狠毒、陰暗的象征。小說中，四歲的“我”被媽媽領回吳村，潛在的人性本能讓我選擇順著母親的口氣說奶奶的壞話，盡管奶奶是個善良的小腳文盲，視“我”如命根子。面對懦弱、貪吃、不太有感情的弟弟，姐姐的“多情”激發了人本能的破壞欲望——由愛及恨，對弟弟沒有由來的恨、打實際是人性陰暗面的體現。《妹妹與我》中，“我們”譏笑她、用武力懲罰青春期的妹妹，只因為每個人都是這么長大的。小說最后，暴力壓制讓妹妹理所當然地安全地度過了危險的時期，重新安靜下來。

魏微小說中無論是對鄉土的回顧還是對城市人的書寫，日常生活下個體的平淡與人物內心無法忍受平凡的絕望往往構成敘事悖論，一方面是平凡小人物的精神脫軌，一方面是無法逃離的日常生活。《一個人的微湖閘》借孩童的視角寫了微湖閘水利管理所的幾戶善良人家。楊嬸是一個通情達理、篤定、安閑，但這個極其平凡的女人在某一天突然“出走了”，她的出走打擊了奶奶，打擊了微湖閘的所有人，這場對倫理和道德的反叛讓人們對楊嬸出走保持著不堪的想象和鄙夷，楊嬸的家庭也隨著楊嬸的私奔迅速分崩離析。《薛家巷》中首先對薛家巷地理位置和景色進行描摹，然后視角隨著人物的活動將薛家巷的居民一一展現，從陳三寫到姜老太太，又述寫到住在平房里的呂家和對門的孫老頭、樓上的吳老太，全景式地呈現出小巷的百態人生，筆觸之間流露的是淡淡的溫情，生活的安定與波瀾不驚。但是她并不止于此，與同樣書寫平民的《一個人的微湖閘》相比，薛家巷中更多的是人物的隔膜、冷漠：陳三下崗后生活的無意義、吳二對吳老太無端的發脾氣、吳老太庇護兒子并對兒媳無端的責罵、呂東升的逃離，所有的一切都是日常情境下人的空虛感和精神壓抑。巷子里偶爾的溫存是出于憐憫（孫老頭的死），然而當一切回到正軌時，姜老太太因沒有墳地可買而嫉妒吳老太太，呂東升又回到了熟悉的氛圍中。遠離日常，渴望逃離，這是個體的荒誕也是社會荒誕。

立足城鄉之間的小說悖論在于兩代人（或不同人）觀念沖突卻又無法改變對方的無能為力，最終不是一方戰勝了另一方，而是兩方漸行漸遠。《大老鄭的女人》中大老鄭老實持重，與風塵女子光明正大的生活違背“我”母親的倫理觀念，最終大老張攜著女人走了，“我”對此事觀點的模糊加深了讀者的思索。《鄉村、窮親戚和愛情》中“我”無法突破世俗的芥蒂，也沒有能力承受選擇的結果，所以陳平子與“我”的愛情最終無疾而終。

三、歷史意識和現實意識的覺醒

歷史意識的覺醒并非僅代表對過去歷史的建構，2000年以后魏微的創作更多的是對鄉土的建構與回望、對當下個體的精神展望，她對故鄉的回望不是對過往歷史的虛擬想象，而是真實體驗過的兒童視角的回望。她是過去時代的懷舊者，也是當下生活的記錄者。《薛家巷》是對南京小巷的世態人情的描寫，南京是一個很適合懷舊的城市，這個黯然沒有朝氣的城市中，南京普通人家麻木、無力、服從地生活著；《大老鄭的女人》是對童年小鎮的回憶，其中有80、90年代改革開放小鎮人心態的變化，從淳樸小城的閑適規律生活到最初溫州姐妹開的廣州發廊、半良的大老鄭的女人，小鎮的風氣已經逐漸發生變化，由此與固守小城人的傳統道德觀念發生了沖突；《一個人的微湖匣》中是對幾代人斷斷續續的書寫。爺爺奶奶在微湖閘的日子是生命中的盛年，受人尊重。隨著時代的更迭，孫闖、儲小寶、呂建國、魯小冬等人折騰著他們的青春，當時光將他們打磨到中年人時，社會又迎來了一個新的時代。魏微的小說中，時代總是在不停更迭，日常生活卻仍在持續。

魏微小說從不缺乏對時代背景的描摹，從《校長、汗毛和螞蟻》《到遠方去》《一個人的微湖閘》到《異鄉》《李生記》《家道》，魏微一直在描摹大時代的小人生，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魏微作品中時代逐漸從佇立者角色融入小說，成為影響人物行為、價值觀變化、誘發矛盾的主要因素。

《一個人的微湖閘》中她就提及“我所看到的東西，就是生活，它跟時代沒有任何關系”，小說中人物與時代的勾連僅僅是偶然，也即人物放置在任何年代小說表現的個體的精神困境都是成立的，所以魏微小說基調必然是緩慢悠長的，而《李生記》前后的一系列小說明顯可以看到魏微開始關注自身之外的一些事物：《異鄉》中京漂的子慧一個人承受著生活的壓力，在這個人人自危的年代，父母異樣的眼光和無處不在的監視讓原本就是良家婦女的她開始撒謊成為良家婦女。事實上，像子慧這樣的外地姑娘留在這個城市的唯一選擇就是嫁人，而她們與城市的關系無非是男女關系，當她最后決定回到故鄉時，她以為的自己、以為的故鄉和父母全都發生了變化，父母對她莊嚴的審訊與不信任是傳統與現代的隔閡，也是鄉土與都市的隔閡。《李生記》中李生是湘西某地的鄉下人，來廣州打工的十年多里，他娶了女人，生了一雙兒女，也目睹了他的結拜兄弟因為失戀死于墜樓，這個在困境中成長的男人看似練就了一根堅強的神經，但在種種事件的壓抑下，通過一件不起眼的小事終于讓他認清了自己的處境，原來自己活得是多么卑微，在苦惱中他最終選擇了墜樓。此外，《家道》中父親的發達、沒落緊緊牽動著全家的命運，“我”的釋然、人與人的背叛，實質上是社會變遷對價值觀層面的沖擊。

魏微曾說喜歡“新小說”大于“好小說”，所以從創作時起她就一直在努力突破，創作之初基于個人經驗又頗具“先鋒”氣息的小說是對純個人化寫作的突破；2000年后的創作少了“先鋒”氣息，開始形成穩定的小說風格：從細部入手，側重日常生活書寫，刻畫人物身上的復雜性、豐富性，部分小說中也展現出對時代與人關系的思考；而2018年出版的《魏微十三篇》意味著她又開始謀求新的改變，這本小說集“既是一個總結，也算是對過去寫作的一個告別”④，盡管魏微短篇小說的中年變法還沒有在文字上得到呈現，為著她的創造與突破，還是值得期待的。

注釋：

①張新穎.知道我是誰——漫談魏微的小說[J].當代作家評論，2003（1）.

②魏微.一個年齡的性意識，情感一種[M].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0.

③魏微.一個人的寫作，今晚你不留下陪我嗎[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

④魏微.魏微：時代發生巨變，我們只跟著移了一小步[N].北京青年報，2018—10—16.

參考文獻：

[1]張曉琴.在歷史中溯源——“70后”小說創作的隱秘路徑[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8）.

[2]魏天真，魏微.照生活的原貌寫不同的文字——魏微訪談錄[J].小說評論，2007（6）.

[3]陳思和.低谷的一代——關于“七O后”作家的斷想[J].當代作家評論，2011（6）.

[4]孟繁華.作為文學資源的偉大傳統——新世紀小說創作的“向后看”現象[J].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06（0）.

[5]郜元寶.回鄉者·親情·曖昧年代——魏微小說讀后[J].當代文壇，2007（5）.

作者簡介：郭曉婷（1995—），女，漢族，山西平遙人，文學碩士，太原學院，思想政治輔導員，助教，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