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古人以刻石為紀事頌德的媒介,石刻文字作為記述和表達人們思想觀念的重要載體,記錄著文字風格的變遷。古羌人發源于我國青海河曲、甘肅大夏河一帶高原地區,是一個具有悠久歷史的古老民族,擁有本民族的語言卻沒有文字,漢字石刻成為了他們歷史傳承的重要載體,同時刻石文字成為研究羌人歷史文化的重要材料。魏晉南北朝是一個社會動蕩,民族大融合的時期,大量羌人進入中原地區并組建政權,羌族與漢民族文化相互交融,社會形態空前發展。因此,以刻石為載體的羌族書法風格,隨著政權的興衰更替,促進了北魏時期與“平城體”的融合,共同促成“魏碑體”風格的最終完善與形成。
【關鍵詞】羌族刻石;魏碑體;寫經體;關中刻石
【中圖分類號】K87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3)21—026—03
一、古羌族歷史沿革與刻石遺存情況
羌族是歷史悠久的民族,古羌人發源于我國青海河曲、甘肅大夏河一帶高原地區。羌族和氐族同源,后分化為不同民族,在研究中,氐、羌可以共同探討。據《后漢西羌傳》記載:“河湟問少五谷,多禽獸,以射獵為事?!盵1]羌人生活環境艱苦,以射獵為事,由于人口日益增長,生存壓力越來越大向東、向南徙方向的中原地區擁有先進的畜牧和農耕,成為了羌人遷徙的首選。在此羌族與漢民族文化相互交融,羌族吸取了漢民族優秀的生產技術、社會制度、文化教育等,漢文化也吸收了羌族的思想觀念、文化習俗等內容,社會形態空前發展。
羌族刻石分布與其不斷遷徙密切相關,主要分布在陜西、河南、山西、山東等地,北方遠多于南方。現存最早的羌人刻石是西漢末新莽元年(9年)的《西海郡虎符》,篆書,記載著王篡漢以及西??さ脑O立。東漢時期羌、氐族大規模的遷移活動逐漸增多,與漢人的交流也日趨密切。《景云碑》刻于東漢熹平二年(173年),隸書,記錄了景氏祭祀祖先禹,反映了羌人的大禹崇拜情節。東漢光和三年的《趙寬墓志》任護羌校尉假司馬等職,鎮壓、安撫并管理羌人,反映了當時的民族政策。
魏晉南北朝時期,五胡政權先后建立,關中羌、氐人數最多,實力最強,有大量羌人遷入關中地區。西晉前期,據江統所撰《徙戎論》中記載:“關中之人百余萬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徙馮翊(今大荔)、北(今耀縣)、新平(今彬縣)、安定(今甘肅涇川北)界內諸羌,著先零、罕幵、析支之地;徙扶風(今眉縣)、始平(今興平)、京兆之氐,出還隴右,著陰平、武都之界。”[2]可知,羌、氐民族遷居關中,廣泛分布在今西安附近諸縣,遷徙人口多。羌人在關中地區人口30萬以上,改變了秦漢以漢族為主的人口結構,基本奠定了關中羌族的大致格局。此后陸續出現了前秦、后秦、后涼、宕昌羌、白蘭羌、白水羌等政權,這些政權大多文物制度繼承魏晉,將吏多為羌、氐人。如前秦建元三年(367年)的《鄧太微祠碑》以及前秦建元四年(368年)的《廣武將軍囗產碑》當中就記載有羌、氐的部族分布、官職設置和遷徙分布情況等。羌、氐人逐漸成為了政權核心,增強了民族自信心。
北魏太延五年(439年),拓跋燾滅北涼統一北方,推行了均田制,抑制士族門閥,崇漢尊儒,在統一之后使得進入中原各大部落紛紛解散,文化交流密切。這期間以太和十年(486年)《呂思顏造像記》和太和十二年(488年)《暉福寺碑》為代表。北魏太和十八年(494年),孝文帝遷都洛陽,北魏開啟了“洛陽時代”,這期間的刻石文獻有《姚伯多造像碑》(496年)、《馬振拜等造像記》(503年)、《楊大眼造像碑》(503年)、《王遇墓志》(504年)、《夫蒙氏造像碑》(519年)等。這些羌族刻石材料,一方面反應了羌人的民族發展進程,另一方面,也體現了羌人的書法審美傾向。這些材料也為“魏碑體”書法風格的完善提供了可能。
二、南北朝時期羌族刻石風格成因及影響
(一)前秦時期羌族刻石風格
南北朝早期羌族刻石風格多延續“北涼體”寫經風格。施安昌根據河西地區總結出來的書體風格加以定義,將這種從4世紀晚期在古涼州地區開始流行的書跡風格稱為“北涼體”。從風格分析來看“北涼體”寫經風格與“二爨”風格類似,并且將橫畫兩端做夸張處理,對中段加以弧度,鋒芒畢露,橫刀大馬,體勢更為開張。“北涼體”的共同特點為:字形方扁,結體多橫向取勢,筆勢峭拔,有隸書筆意,橫畫直接入筆,露鋒輕入,中段呈隸書的波磔狀將筆劃提細,收筆重按之后如同隸書筆劃上挑,整體風格多飛揚靈動,瀟灑自如,充滿律動的節奏美。此類風格的刻石以《鄧艾祠堂碑》(367年)《廣武將軍囗產碑》(368年)為代表。
前秦建元三年(367年)《鄧艾祠堂碑》,又題《苻堅重修魏鄧太尉祠碑》,碑石原在陜西省蒲城縣鄧公祠內,現藏于西安碑林。此碑是前秦馮翊將軍鄭能邈紀年鄧艾所立,碑文還記錄了馮翊轄區內“雜戶七千,夷類十二種”部族雜居,以羌人最多。書法風格字形方扁,筆勢峭拔,保留有很強的隸書筆意,橫畫兩端做夸張處理,具有典型的“北涼體”寫經風格。
前秦建元四年(368年)《廣武將軍囗產碑》每面均有殘損,碑陽刻文,有縱橫界格,碑文17行,滿行31字,其余碑陰、碑側題名。碑文敘述了碑主履歷家世,以及馮翊郡轄區內部族情況?!稘h魏六朝碑刻校注》作“張產碑”,疑姓“張”,然碑文不查。根據碑中題名可知馮翊郡主要有16種少數民族,共76人,以羌族為主,如夫蒙氏、幵氏等。碑中所涉較多符秦官秩及部族首領,反映出當時,以羌族為主體的少數民族已逐漸成為了政權核心,在文化方面也無不反映出他們的審美趨向與追求。可見,在前秦時期羌人政權積極吸納先進的漢族文化。字體為隸書,以方正取勢,筆畫飛揚靈動,瀟灑自如,充滿律動的節奏美。字體寬博自由,樸茂生動,自然天成。于右任將之輿《姚伯多造像》《豆盧恩碑》合“秦中三絕碑”。
此類“北涼體”書風見于比較莊重的場合,可見這種自三國時期形成的隸楷風格有極強的生命力并延續了極長的時間,北魏“平城時代”的《曹天度造九層石塔記》(466年)《皇帝東巡之頌》,北魏“洛陽時代”的《楊阿紹造像碑》(500年)《馬振拜等造像記》(503年)等,均有“北涼體”寫經的風格特點(表1) 。
(二)北魏“平城時代”羌族刻石風格
始光四年(427年)北魏占領關中地區,太延五年(439年)北魏攻滅北涼,北魏實質上統一了中國北方,并在太和十八年(494年)遷都洛陽。從427年到535年北魏對于秦、涼地區有近一個世紀的統治。對秦、涼地區采取遷移民政策,士族及工匠遷入平城,使北魏平城地區汲取了該地區的書法風格進一步影響“魏碑體”的發展。陳寅恪在《隋唐朝制度淵源略論稿》云:“秦涼諸州西北一隅之地,其文化上續漢、魏、西晉之學風,下開魏、齊、隋、唐之制度?!盵3]在秦、涼地區,雖經歷過數次政權更迭,但總體破壞較小,并且由于其地處偏遠,中原地區的動亂難以波及很多士族便于此避難,使得文化空前繁榮。

《暉福寺碑》刻于太和十二年(488年),碑石原立于陜西省澄城縣李潤鎮暉福寺內,后遷藏西安碑林。碑身拓片高157cm,寬83cm,有縱橫界格。碑陰題名??瑫?,陽文篆書“大代宕昌公暉福寺碑”,有縱橫界格。此碑是王遇于故鄉所造暉福寺三級浮圖,為“二圣”(文明太后和孝文皇帝)祈禱。王遇,字慶時,本名他惡,為馮翊“李潤羌”。孝文帝時,王遇因坐事遭刑,遂為宦官。累遷吏部尚、將作大匠,加散騎常侍,封宕昌公。宣武帝時,授光祿大夫。清代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評價此碑為“豐厚茂密之宗”“妙品上”。風格與永平四年(511)《鄭羲碑》極為接近。
(三)北魏“洛陽時代”羌族刻石風格
太和十八年(494年)遷都洛陽后開啟了北魏“洛陽時代”,“平城體”書風在孝文帝書《馮熙墓志》《吊比干文》等刻石的影響下,使得更加接近于日常書寫新妍風格的楷書體得以推廣,逐漸形成了以“斜畫緊結”為主的“洛陽體”風格,點畫也體現出左低右高欹斜的姿態。而在關中地區以羌族刻石為代表的書風仍然屬于“平畫寬結”的風格。由于,兩地之間風格存在差異,本文只就關中地區刻石進行討論,不涉及洛陽地區羌族刻石材料。
關中地區“洛陽時代”羌族刻石,首先是《姚伯多造像碑》,刻于太和二十年(496年),1912年碑石出土于陜西省耀縣文楷書院,現藏于藥王山博物館,陜西省古籍整理辨公室藏拓。隸書,兼楷法,有縱橫界格。此造像為姚氏家屬造像碑,題名有姚伯多、姚伯龍、姚定龍、姚伯養、姚天虎五兄弟及道民姚文遷等。
《姚伯多造像記》的書體方中帶扁,刻寫大小不一,有一種自由擴張,率意自然之情趣。這類隸楷雜糅的風格來源于抄經,面貌與江左同時期風格相似,屬于南北書風交流的產物。筆法像在隸書、草書基礎上嫁接楷書、行書筆意或字形。書體字形方扁,橫畫、撇畫、豎畫等筆劃粗細相差不大,捺畫筆毫鋪開,較為粗重,如蜻蜓翅膀,多不露鋒,筆劃較圓潤。該造像題記便是受此類風格影響,結字較為寬舒奇異,大小錯落,隸楷雜糅,點畫流動,體勢雄健,筆勢開張,簡樸超逸,刻工率意下刀,輕重方圓兼備,全然不同于“洛陽體”熟練用刀程式,故全碑渾然一體,具有濃重的刻寫結合的意趣。其書法風格與洛陽龍門造像碑書法有著明顯的不同,顯示出自身的獨特風格。
到北魏中晚期,還出現了一類風格,其書體體態扁正方,結構硬朗,筆劃鋒芒外露,折筆多方,字勢方正挺拔,有質樸丑拙之感。并且逐步過渡至“斜畫緊結”的風格,整體字形向左上傾斜,中宮緊收,張力增強,起收筆皆有頓挫之勢。由于手腕結構與執筆方式的關系,這種向右上傾斜的書寫更加科學,增加了書寫速度??梢砸姷眠@中用筆與結構的變革,使得經卷“魏碑化”的風格更加明顯。此類斜畫緊結,方筆重頓的風格也被刻石書法風格加以繼承,羌族刻石中與此風格相近的有《邑子六十七人造像碑》(517年)《夫蒙文慶造像碑》(519年)等。
三、結語
南北朝時期以匈奴、鮮卑、羯、氐、羌為代表的“五胡”進入中原,以少數民族為主體的統治中心不斷轉移,頻繁的政權更迭迫使人口大量遷移,民族成分日趨復雜。到西晉末年,關中及以西地區的少數民族人口已經數倍于漢民族的人口。北魏太延五年(439年),拓跋燾滅北涼統一北方,北魏吸納西北關中地區羌人,該地區具有地域性和獨特民族特色的羌族刻石風格也必然被北魏所接納。這一時期,北魏文化的特殊性也造就了“魏碑體”書法的豐富性,以拓跋鮮卑的少數民族文化在擴張的過程中吸收了漢文化以及少數民族文化。羌族在演變的過程中,其獨特的刻石風格也逐漸形成,并集合于平城形成早期“平城體”風格,這類風格在太和十八年(494年)遷都洛陽后逐步完善,形成“洛陽體”風格。有趣的是,在北魏中晚期洛陽地區的羌人刻石已具有典型的“洛陽體”風格,而關中地區的羌人刻石仍保持著一種簡樸超逸,有質樸丑拙之感的“中原體”風格,這一現象值得研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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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培根(1996—),男,漢族,山西大同人,碩士研究生,2020年畢業于華東師范大學書法與篆刻專業,助教,研究方向為高校書法教育、平城魏碑研究以及書法美育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