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 柏
源于飛鳥歇腳高空時的一次方便,一株崖柏開始了絕壁縫隙里的生長。
清晨的露水,天空里斜來的雨絲,是崖柏能夠挽留的全部水分。它腳下的土壤,僅僅是風化了的巖石表層和大風攜來的灰塵。肥料,是當初帶它落戶崖縫的那一坨鳥糞。而壁立萬仞處,狂風、暴雨、閃電、雷鳴、嚴寒和冰雪,常常兜頭而來,像一道道艱難的生存方程式,每一次,都需要小小崖柏全神貫注去求解。
從出苗時起,這株崖柏,它的全部心思、全部能量與才華,都集中到根莖葉上,不敢有絲毫懈怠。挨餓、斷枝、傷痛,一次次命懸一線。它需要時刻調動根腳與腰肢聯合用力,維持樹身的平衡,分散狂風的撕扯,應對冰雹雷電的擊打。它需要讓所有的葉子,最大限度地接收陽光……
在人和動物之外,植物,一樣要為生存付出努力。生命,沒有質的不同。
慢慢地,它似乎忘記了自己與身邊崖石的區別,忘記了那些白天和黑夜,一株幼小孤單的崖柏,在懸崖上一次次流血流淚,一次次呻吟祈禱,又一次次挺胸抬頭,撐起生命的希望。
一天、兩天,一年、兩年,一百年、一千年,它居然這樣堅持了千年!它的肌膚,變得和身邊的巖石一樣堅硬,一樣灰暗。遒勁的肢體似乎聽懂了巖石的呼喚,把一部分深深地嵌了進去,成為崖壁的一部分。玉汝于成,蚌病成珠。苦難、擊打、頭破血流,對生命來說,是一種鍛造,也是一種成全。
由不得感慨,這崖柏要換作是人,可了不得,在險象環生的人間,它一定能如魚得水。
我久久凝視著眼前的崖柏擺件,在絲絲縷縷帶甜味的藥香里,想象著它生存時遭遇的種種不幸,心里滿是憐惜,也充滿了敬佩。
它身上的每一寸,都布滿生命掙扎的痕跡。涌動的氣力從根部出發,沿木質纖維在傷口周圍輾轉,療愈……那些美妙的云紋、斑點和瘤花,是血雨腥風在崖柏內心掀起的驚濤駭浪。
從它那嶙峋扭曲、布滿疤、瘤和旋兒的根莖腰身處,我很容易就讀懂了它的心酸,讀懂了它的堅韌,也讀出了生長的無限可能和生命深情的絕唱。
商品標牌上書:產地秦嶺,年齡1200年,價格1.5億。
刨去了灰硬如石的外皮,被打磨拋光后的崖柏,色澤金黃,油潤璀璨。浮現出行云流水般的紋理,意味悠長的瘤花以及時光深邃的腳印。
在海拔千米以上,崖柏的生長極為緩慢,十年寸進,百年成才,千年陳化。險境和時光的雙重磨礪,讓崖柏歷久彌堅,風姿綽約。
人類文明,從森林中走出,又沿精美的木藝升華。崖柏怎么也沒有料到,幾千年后,恰恰是人類對文明的畸形追逐,讓自己失掉了生命,變成人類把玩欣賞的擺件、掛件和手串。
六七年前,文玩界刮起了一陣旋風,有人開始熱衷于收藏佩戴崖柏制品,瘤花多的手把件動輒萬元。崖柏原木,從一斤十元錢漲到幾千元,極品滿瘤的陳化老料,造型好的,要按克來計算價格。幾年前,一家展覽上取名為“飛龍在天”和“龍行天下”的崖柏擺件,分別標出了3.8億和4.6億的價格,讓人瞠目。
不禁想起300多年前荷蘭的郁金香事件,一枚郁金香種球,當紅時,可以換得三幢房屋。“華麗轉身”后的崖柏,身上的星光,堪比當年的郁金香。一些人沉溺其中,開始用高價崖柏來裝潢自己,他們做人的榮光,似乎很需要身上的物件來照亮。
據說,崖柏旋風起源于一位南方文玩商人的炒作。他赴秦嶺游玩時,發現此地的崖柏,香味醇厚,質地堪比沉香和花梨木,而價格卻極其低廉。商人看到了財富,欣然購得大批崖柏,加工成首批文玩后,開始了極力吹捧。自然,崖柏本身也具備被人夸贊的資質。
秦嶺氣候溫暖,雨水豐沛。那些長在緩坡山地上的楊柳、泡桐、構樹等木本植物,長得飛快,相應卻質地松軟,很容易腐朽,成為蟲子的快餐。
崖柏則不同,這些懸崖峭壁上的側柏、龍柏或扭絲柏,雖屬柏科,卻不是普通的地柏和坡柏。
飛鳥與懸崖聯手的杰作,原本就十分稀少,崖柏離開原生境后,幾乎無法生存,也無法人工培育,具有不可再生性,是屈指可數的國寶級植物。
俗話說“千年松、萬年柏”,卑微的出身和超長的壽命,鑄就了崖柏熠熠生輝的質地。時光倒退回漢代,若非皇帝賜予,即便是王公貴族,也不能享用這“木之國寶”。
如今,人工模擬懸崖環境已能夠做到,可是千年的生長期,無人等得起。自古物以稀為貴,當供求關系呈現出需大于供時,崖柏的價格,自然如坐火箭,一路飆升。
哪里有暴利,哪里就有冒險者。很快,生長在秦嶺、太行山懸崖峭壁上的崖柏,開始被人惦記,被刀割斧砍,它們紛紛命殞在一些人追名逐利的欲望里。
前年,我和同事去秦嶺做資源調查時,找了一位當地向導,向導三十出頭,身材瘦小卻能言善辯。路上,他主動說起自己曾經采挖崖柏的經歷。
前些年,一天能挖一三輪車崖柏呢,那會兒價格也低。現在,靠近村子的山崖基本上被挖空了,十天半月也挖不到一件,只能去更遠更高的懸崖上找。
挖崖柏非常危險。一根大繩100多斤,再吊上一個100多斤的人,挖到的料子,也要綁在大繩上運上去。山上很多石頭像刀子一樣鋒利,真是拿命換錢哩。好不容易尋到了崖柏,也不好挖,它的根就像石頭一樣堅硬,有時,掛在半空幾個小時也挖不出一件。
森林警察不時來查,發傳單,說崖柏是國家一級保護植物,說保護生態環境的重要性,也說采挖崖柏有多么危險。道理其實大家都懂,可遠水解不了近渴啊,這近渴,挖崖柏就能解決。人們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轉過身就拿傳單當引火紙用,有的干脆當了廁紙。森林警察一走,山上的崖柏就像一塊塊磁鐵,吸引人們又偷偷拿了繩索刀斧登上懸崖,變回一個個
蜘蛛人。
不僅干枯了的崖柏是香餑餑,就連正在生長的崖柏,甚至是坡柏和地柏,也有人收購。這一帶的崖柏,早都沒了蹤跡。說著,他用手指了指右前方一大片懸崖。
這里的懸崖,吞了好幾條人命呢。有的是一腳踩空,有的是繩子被崖石割斷,還有的在空中耗盡了氣力,直接掛在懸崖上,再也沒有活著上來。唉,可憐沒掙到一毛錢,家里還要借錢安葬……
向導說這些話的時候,山里并沒有風,時令是初夏。可我感覺陣陣冷風頻襲,寒冷入骨,錐心。體內的風,也呼啦啦響個不停。
這樣的死亡,讓人驚心扼腕。
短短幾年間,崖柏讓一些采挖者蓋起了新房,也在短短的幾年里,讓一些人變成了寡婦、孤兒,出現了許多空房子。
山腳下空空的房子和懸崖上空空的崖壁對應著,像此起彼伏的嘆息,沉悶、冗長,其中的悲涼,即使過去了很多年,也揮之不去。
懸崖的靜默是可怕的,它看似無聲無息,卻瞬間就可以把一個活生生的人吞噬,這該是多么強烈的報復和警告啊。可惜,沒有幾個人聽得懂,或者,人們假裝沒有聽懂,又或者,心存僥幸。
采挖崖柏的都是窮人,有錢人是不會用自己的性命去冒這個險的。我心疼那些蜘蛛一樣爬上爬下的山民,更心疼從此命斷青山的崖柏。
以往的教科書里,有“中國地大物博”的字眼,但當人的欲望和利益都舉起明晃晃的刀斧,而保護又遠未跟上時,好多地方已是“地大物薄”了——我國的沉香資源已走到滅絕的邊緣,野生的黃花梨、小葉紫檀和崖柏,亦日漸稀缺。
我這樣想的時候,再看眼前的崖柏,猛然間發現,它竟是植物版的蒙克傳世畫作《吶喊》:棕黃的色彩,扭曲的云紋,神秘的瘤花,疏狂的姿態,游動,飄忽,不安……
它的外形,就是它一生拼搏與苦難的重現。
我的耳畔,響起了崖柏一聲聲的吶喊。
水母雪兔子
一日,刷手機視頻,一男子攀爬雪域高原的鏡頭,截留了我的目光。
他身穿沖鋒衣,頭戴遮陽帽,背上是一個鼓鼓囊囊的雙肩包。和我去山里進行植物考察時的裝扮,一模一樣。
不遠處,黛色的山巒身披雪衣,天空蔚藍如洗,大朵的白云在山腰處晃悠。這是一幅我一直向往而始終無力抵達的畫面。
陡峭的流石灘上,男子走得辛苦。他手腳并用,走走爬爬。特寫鏡頭推近一張蠟黃的臉,只見他閉眼、蹙眉,齜牙咧嘴,呼哧呼哧地喘氣。隔著屏幕,都能感覺到他上氣不接下氣。顯然,他的身體正在經歷高原反應。
可怕的高反,這也是我心底的隱疾,它讓我無緣親見許多夢中的植物。
一只毛茸茸閃著紫光的雪兔子,讓他雙目放光,臉上,旋即開出一朵花來。
他趴在雪兔子面前,眼角眉梢都掛著歡喜。我以為他要取出相機拍照,卻見他兩手并用,無比小心地刨開雪兔子身旁的石塊,用力一拽,雪兔子被連根拔起。
“獵物”一寸寸移向鏡頭,一只正在雪兔子上進餐的蜜蜂受到驚擾,遲疑了一下,拍拍翅膀,“嗡”地一聲飛走了。
遠處,白云繚繞,仙樂飄飄。屏幕上跳出字幕:海拔4540米。
他手里的獵物,其實是一株莖葉上長著蛛絲狀綿毛的植物。我認識它,全名叫水母雪兔子。這雪域高原上的精靈,個頭矮小粗壯,身披白色夾雜了紫紅條紋的長綿毛,莖頂開紫色小花。遠遠望去,儼然一只敦實的兔子,臥在高山冰緣帶的礫石里,圓溜溜,毛茸茸,安安靜靜。
后來我才知道,當地一些人也叫它水母雪蓮。
接下來的一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男子在溪水旁邊架起了小鐵鍋,添水點火后,他從雙肩包里取出雪兔子,在溪水里洗洗涮涮后,雙折裝入一個白紗布做成的布袋。就像我們煮肉加入料包那樣,他把布袋一下子扔進了沸騰的水里!接著,往鍋里依次添加了方便面、調料和火腿腸……
在雪兔子入水的一霎,我分明聽見“滋啦”一聲尖叫,這聲音,刺耳、刺心,充滿了恐懼。
我憤然關閉了視頻,好像這樣可以阻止他繼續。心卻不由得咚咚咚敲了起來。他竟然吃雪兔子?植物專家采集標本時,都舍不得碰的水母雪兔子,居然成了他泡面的佐料!
流石灘上,每年的霜凍期長達8到10個月,雪兔子從一粒種子開始,萌芽、長葉,長葉,還是長葉,直至開花、結籽,需要6到8年的光陰。大部分時間里,雪兔子和周圍的礫石一樣,矮小、灰暗、毫不起眼。
這株雪兔子怎么也不會想到,有人只用了幾秒,就斷送了它多年的努力。
再次打開視頻,男子進食雪兔子泡面的鏡頭已接近尾聲。他吃面喝湯,呼嚕嚕,呼嚕嚕,直至一滴不剩,之后打著飽嗝,突然間對著鏡頭笑了起來,嘴角上翹,那是心滿意足才有的弧度。
直到這時,我才看到了這個視頻的名字:“直播海拔4500米的水母雪蓮泡面”,再看視頻簡介,方知這是一位美食大V正在進行的野味直播。
直播雪蓮泡面,也真敢想敢做啊。那株可憐的雪兔子,還沒有來得及傳宗接代,就被一張嘴巴執行了死刑。
想沒想過?前有車,后有轍。視頻播出后,雪域高原上,有多少株雪兔子,會相繼葬送它們繁衍生息的春秋夢?這場自編自導自演的鬧劇,在食用珍稀植物史上,是一個多么糟糕的“標本”!
歷盡千難萬險去吃雪兔子,是因為它有營養?有保健功效?口感好?抑或是博眼球?不得而知。我看過一份報告,說雪兔子之于人體的營養,大概和一棵白菜或者一個卷心菜提供的營養差不多。然而雪兔子對于高山生態環境的貢獻,卻是白菜和卷心菜們無法比擬的。
一個細節讓我感慨,在視頻的標題里,水母雪兔子被叫成水母雪蓮,一詞之差,其實蠻有深意,也是別有用心的。雪兔子好多人并不清楚它是什么,但換成雪蓮,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單看外形,誰也看不出雪兔子和雪蓮有哪處相同。若非要說出兩者的共同點,大概是它們都屬于菊科風毛菊屬植物,都生長得極為緩慢,并且數量稀少,從種子萌發到抽苔開花,都需要好多年。還有,就是它們應對高山環境的智慧,也大致相同。
在雪兔子和高山雪蓮的身上,都進化出了可以抵擋嚴寒和狂風的長厚綿毛,為自身搭建了一個小型溫室。白天,陽光耀目時,綿毛會阻擋紫外線的強烈輻射,且讓內部溫度得以在光照下攀升;到了夜晚,外部氣溫驟降,因有厚綿毛的包裹,熱量不會輕易散出去。這樣,植株內部的溫度會明顯高于外界,用以保護嬌嫩的花蕊。也為高山上的傳粉昆蟲,搭建了一個御寒窩,彼此互惠互利。
只是,這些生態習性和生存的智慧,不了解高山植物的人根本無法知曉。那么,把水母雪兔子叫成水母雪蓮的唯一解釋,就是再造了一種“神”草。
“神藥”雪蓮,已被列入瀕危植物保護起來了,而雪兔子在這位大V直播時,尚沒有進入國家重點保護野生植物名錄,不受法律保護。
細究起來,雪蓮所謂的“神效”,其實也是子虛烏有的。是那些影響力巨大的武俠小說,給雪蓮涂抹上了仙丹神草的光環。
《書劍恩仇錄》里,金庸這樣描述雪蓮:“只見半山腰里峭壁之上,生著兩朵海碗般大的奇花,花瓣碧綠,四周都是積雪,白中映碧,加上夕陽金光映照,嬌艷華美,奇麗萬狀。”梁羽生在《云海玉弓緣》里也寫道:“用天山雪蓮所制煉的解毒靈丹,不但可以解毒,還可以給人增長
功力……”
大概因了這些著名小說的虛構,原本并不稀缺的雪蓮,硬生生被挖成了國家二級保護植物及瀕危物種。
看看現實里的雪蓮,哪里有小說中那般光彩奪目?植株低矮,顏色青黃,活脫脫一棵卷心菜。至于雪蓮的藥用價值,也頗有爭議。各種中藥典籍中有的關于雪蓮功效的描述,根本無法論證,亦無據可查。
雪蓮雪兔子們用六七年甚至更長時間進行營養生長,才換來最后一年的開花結果。可以想見,在它們開花結果前被采挖,種群肯定面臨“后繼無人”的災難。
高原高山氣候條件惡劣,維系生物群落與環境的紐帶十分脆弱,一旦這種平衡遭遇破壞,恢復起來便困難重重。號稱擁有“醫死人,藥白骨”功效的仙草,不僅拯救不了人類,自身亦岌岌可危。
一組統計數據顯示,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新疆人在天山上海拔1800米左右的地方就可以采到雪蓮,當時的雪蓮遍地皆是,全疆雪蓮面積大約為5000畝。但是到二十一世紀一二十年代,在3000米雪線之下根本找不到雪蓮的蹤跡,全疆面積不足1000畝。遭受到毀滅性破壞的雪蓮,從此被列為國家瀕危二級植物。2001年,新疆自治區政府開始明確規定禁止采挖雪蓮,并實行了三年封山封育、輪采輪育的保護政策。
不無擔憂,被叫作水母雪蓮的雪兔子,會不會步雪蓮的后塵?
現實,其實已經很難叫人樂觀了——人跡易于抵達的流石灘上,看到水母雪兔子的概率基本上為零。現實真應驗了美國學者弗·卡特的那句話:文明人跨越過地球表面,在他們的足跡下,留下一片沙漠。
“水母雪蓮泡面”事件,除去博人眼球,這位美食大V的怪癖,大致也是我們人類的通病——面對稀缺美好的東西,總想據為己有,甚者,要腹藏之。
在這位大V的另一個高山野味直播視頻中,他經過一樹亮晶晶的紅果時,順手摘下一顆就直接塞進嘴里,咀嚼了沒兩下,便“呸,呸”吐出,露出苦澀的表情。好在,我看那株紅果像山茱萸,雖苦卻也無毒,若是隨手摘食了商陸、夾竹桃或是見血封喉的果實,后果就不只是表情苦澀這般簡單了,輕者中毒,重者幾分鐘內斃命。
人站在食物鏈的頂端,就覺得自己是王,可以肆無忌憚,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嗎?當人們以獵奇或以滋補健身為目的去品味時,也把一些可憐的生物帶入了絕境。動物植物無力反抗人類的殺戮,然而生物體內部的颶風,隨時可以化為非洲的蝗災,澳洲的大火,或者,它搖身一變,成為我們肉眼看不見的新型病毒……
“雪 蓮”
是個秋天,在翻看電視頻道時,一家有名的衛視綜藝節目,讓我的震驚、不安和悲哀,再次置身于旅鴿飛過的天空里。
一位當地模樣的人,給明星嘉賓宣讀的任務,居然是讓他們上山采雪蓮,來換取所謂的雪山圣水,美其名曰:體驗當地的風土人情和扶貧成果。
我一下子坐直了身體,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寧愿那一刻聽到的“采雪蓮”三個字,是我的一次聽覺失誤。然而,接下來的畫面,讓我越來越深地陷入了悲涼。
三位男嘉賓,外形俊美、星光璀璨。在一大幫攝制組成員的陪同下,在攝像機前,氣喘吁吁、步履蹣跚地往山頂爬去,滿屏都是吭哧吭哧的喘氣聲。
遠處,群山儼然黛青的剪紙,逶迤著簡筆畫一樣起伏的曲線。礫石在嘉賓們的腳下咯吱作響,他們走在典型的高山流石灘地地貌上。
一位男明星甚至帶了吸氧設備。即便如此,他也不時彎下身子喘氣和歇息,他需要緩解高原反應帶來的不適。
“我找到雪蓮花了”,一聲驚呼,從喘息聲中跳脫出來,所有人眼睛一亮。鏡頭對準石縫里一個毛茸茸的小東西,拳頭大小,白色,橢圓狀。顯然,它并非雪蓮。待我想看清楚它究竟是什么時,它的身上,魔術般出現了金光,仿佛它來自于神秘的仙境。
一位嘉賓蹲下身子,用力一拔,小東西被連根拔起。我聽到了根莖斷裂的噼啪聲,是小東西在哭,在喊!盡管聲音細微,但我的的確確聽到了,不只是主根斷裂時喊叫,側根和須根,都在哭喊。和人遭遇飛來橫禍時的哭叫聲,一模一樣。
嘉賓起身,手舉戰利品,跳起了舞蹈。有嘉賓掏出手機對準“雪蓮”拍照,此時,“雪蓮”身上,依然仙氣彌漫,霞光閃閃。屏幕上出現字幕:跋山涉水,忍著高反,所有疲憊,在此刻都值得。
“旁邊還有兩棵。”女生說完,另兩位男嘉賓,也都從石縫里拔出了“雪蓮花”。“我的天吶,這是大豐收了嗎?”“看到雪蓮花,一切的不適,都被興奮替代”。喜悅,蕩漾在每張臉上。三位明星于是人手一個,顛顛兒地在4860米的高山上打卡合影。
他們的身后,雪山皚皚,天空陰沉、冷冽,像是醞釀著一場暴風雨。那一張張晃動在雪域高原上喜形于色的俊臉,像懸掛在樹梢上彩色的塑料包裝袋,有著讓人扎心的明艷。
直到畫面定格,我這才看清楚,明星們拿在手里被稱作雪蓮花的植物,仍然是雪兔子。不像是前文提到的水母雪兔子,該是這個家族的另一種“兔子”。
可憐的雪兔子,它們移步高海拔的山頂,移步人跡罕至的雪域高原,就是為了躲避人類,而這次,光天化日,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被人硬生生地拽了出來。倔強的綠色生命,瞬間零落。
節目最后,有人手持“雪蓮”,充滿深情地對著電視觀眾說:“親愛的朋友們,一生中一定要有一次到這里來看看。登高才能望遠,海拔越高才能采到雪蓮。”
好想甩出一句國罵。你本錯得離譜,還引誘大家都去犯錯!雪蓮、雪兔子,是可以隨便采摘的嗎?盡管,你們的言行受了節目組的指使,但作為公眾人物,你們一點兒生態意識都沒有,也不關心拍攝地的環境,對于你們要去采挖的生命,能不能先去做點功課了解了解啊,連名字都能叫錯,配當偶像嗎?
快速回放視頻,我看到了這期節目的名字,也知道了節目的拍攝地,是在西藏乃欽康桑雪山附近。
這天是2020年9月20日,是個周日的晚上,窗外下著雨,秋風攜著雨滴撞在門窗玻璃上,雨腳的啪嗒聲大而綿密。這個晚上,因看這個節目,我的心里覆滿了霜雪。
在這個娛樂至上的年代,越來越多的人,在野外面對一株陌生的花草時,既沒有好奇心去關心它究竟是什么,也沒有公德心去想自己憑什么可以擁有它,更沒有同情心去想想,它也是一個生命。
無知的節目組,對野生珍稀植物的破壞,已經超出了媒體公序良俗的邊界,超出了生態紅線。
第二天,我在網上看到節目組發出的道歉聲明,稱“雪蓮是事先放在那里的道具……盡管沒有實際發生采摘珍稀植物的行為,但是節目播出后產生了一定的負面影響,沒有起到宣傳珍稀植物的作用。”并在最后“倡導大家保護珍稀植物。”
道具?沒有實際的采摘行為?也太低估群眾雪亮的眼睛了。
與其用一種錯誤掩蓋另一種錯誤,想方設法去掩蓋真相,不如認真做一期節目,真正去倡導公眾保護環境,了解并保護珍稀動植物。
人與動植物及其共享的環境,是一條生態鏈上的“螞蚱”,任何一個環節出錯,都會影響到整個鏈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人向野生動植物伸出去的手,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讓那根鏈條突然間斷掉。
想起一個說法:一只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能在兩周后,引起美國得克薩斯州一場龍卷風。
雪蓮、雪兔子以食材或以噱頭的方式,接二連三地綻放在自媒體和綜藝節目中,它們芬芳的波紋,似乎還在蕩漾,在延伸。
我仿佛看到成千上萬只蝴蝶,在雪域高原上扇動翅膀,不知道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就會刮起一場可怕的龍卷風……
后 記
2021年9月8日,《國家重點保護野生植物名錄》正式向社會發布,其中共收入國家重點保護野生植物455種和40類。該名錄中,已將雪兔子、綿頭雪兔子、水母雪兔子收錄其中,和雪蓮一起,并列成為國家二級保護植物。
不知聽到這個消息時,雪兔子們是否發出了欣喜的尖叫?
祁云枝 就職于陜西省西安植物園(陜西省植物研究所),研究員。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散文集《植物不說話的鄰居》《我的植物閨蜜》《低眉俯首閱草木》等多部,有作品被翻譯成英語在海外出版。獲中華寶石文學獎、絲路散文獎、首屆國際生態文學獎、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