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瑞翾
新年伊始,由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嗶哩嗶哩聯合出品的原創動畫短片合集《中國奇譚》在網上熱播。其中,《鵝鵝鵝》一集畫風詭譎,劇情叵測,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其獨特的風格相當部分源于原著本身。故撰此小記,就其原著及背景稍作介紹,略陳管見。
《鵝鵝鵝》脫胎于“陽羨書生”的傳說,最早見于梁朝吳均(四六九至五二0)所作的《續齊諧記》。所謂“陽羨”,即今江蘇宜興。吳均字叔庠,吳興故鄣(今浙江湖州安吉)人。《梁書·文學傳》《南史·文學傳》皆有傳,大同而小異。文名出眾的吳均是梁武帝蕭衍(四六四至五四九)的御用文人。但他很有上進心,致力于為前朝著史,希望以史學名世。朝廷不大支持他的研究計劃,他就私下搜集材料,撰《齊春秋》三十卷。武帝不悅,派了一名親信屬官就書中內容詰問吳均,以其“支離無對”為由,判了個焚書免職。個中緣由,千載之下,難以盡知。
吳均好怪力亂神。這也體現在《續齊諧記》上面。《齊諧》相傳為先秦志怪名著。書中所載鯤鵬南徙扶搖而上之異狀,經《莊子·逍遙游》征引而廣為人知。劉宋一朝,曾有人作《齊諧記》七卷,無疑是對這部名著的致敬。而吳均作續記,亦屬踵事增華之舉。這是一本小書,篇幅僅一卷,或為吳均發奮著史之余乘興所作。原書盡管散佚,但流風所及,唐宋以來類書多所采擷。書中故事,雖多匪夷所思之類,但對民俗宗教影響深遠。舉例而言,民間端午節包粽子祭屈原的習俗,最早就出自此書“楝葉絲”一節所載之“汨羅遺風”。明初以來,自陶宗儀《說郛》始,此書輯本眾多,其中較為流行的是清乾嘉年間王謨《增訂漢魏叢書》本。民國初年,魯迅先生于《古小說鉤沉》稿中重輯此書,自一九三八年刊行以來,素為學界所重。在絕大多數存世輯本中,都有“陽羨書生”一節。
即便在這樣一部奇書中,“陽羨書生”一節也是特出的。魯迅先生對此節頗多偏愛,氏著《中國小說史略》在論及《續齊諧記》時說:“其(即吳均)為小說,亦卓然可觀……陽羨鵝籠之記,尤其奇詭者也。”這奇詭的故事梗概,對所有《鵝鵝鵝》的觀眾,應該不會陌生。但吳均故作狡獪,添加了一些頗堪玩味的細節:據稱,此乃一位東晉太元年間(三七六至三九六)的高官與同僚分享的奇聞逸事。回憶中的高官仍是那位陽羨許彥,背負鵝籠獨自跋涉于江湖之遠。偶遇一書生鉆進鵝籠,由此故事便開始了。書生可能是眉清目秀、文質彬彬的十七八歲少年郎模樣。臨別之際,非但沒有一走了之,反而禮數周全地將一件銅盤慷慨相贈:“無以藉君,與君相憶也。”
“陽羨書生”中最重要的道具,便是鵝。其內涵頗為費解:為何是鵝?許彥背著雙鵝走在山間又意欲何為?事實上,鵝不是普通的家禽。陳寅恪先生于《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系》一文中論及王羲之寫帖籠鵝,以為并非由于書法筆勢,而因天師道眾服用丹石之故:“鵝之為物,有解五臟丹毒之功用,既于本草列為上品,則其重視可知……故山陰道士之養鵝,與右軍之好鵝,其旨趣實相契合,非右軍高逸,而道士鄙俗也。”(《金明館叢稿初編》)由是觀之,則許彥之宗教身份,或與天師道不無關聯。
天師道者,又稱“五斗米道”,相傳為東漢張道陵所創,于魏晉南朝風靡士族大姓。典型的天師道世家有盛產書法家的瑯琊王氏,而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皆為天師道眾,于史有征。其信仰形式主要為由道士代道眾向神仙上章祈福禳災,又雜有諸多方術及丹石,且與東漢以來的政治革命關系密切。陳寅恪先生考證天師道興廢之跡,發現“溯其信仰之流傳多起于濱海地域,頗疑接受外來之影響”,蓋因“海濱為不同文化接觸最先之地”(《金明館叢稿初編》)。無論是陽羨還是吳興,均屬濱海地域。故吳均雖出身寒賤,對此類服丹好鵝之風氣,當無隔膜。而他所講述的神秘奇遇,或許也可視作此類文化接觸的一個隱喻。
這就使得我們不得不去思考一個問題:“陽羨書生”是中國故事嗎?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有一番精彩的議論:“此類思想,蓋非中國所固有……魏晉以來,漸譯釋典,天竺故事亦流傳世間,文人喜其穎異,于有意或無意中用之,遂蛻化為國有。”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續集卷四早已孤明先發,考證這個故事脫胎自《舊雜譬喻經》“梵志吐壺”一節。所謂“梵志”,即古印度語“婆羅門”之異譯。其事如下:
太子上樹,逢見梵志獨行,來入水池。浴出飯食,作術吐出一壺。壺中有女人,與于屏處作家室。梵志遂得臥。女人則復作術,吐出一壺。壺中有年少男子,復與共臥已,便吞壺。須臾,梵志起,便內婦著壺中,吞之已,作杖而去。
《舊雜譬喻經》二卷,歷代藏經皆為孫吳康僧會(?至二八0)所譯,頗可疑。目前學界的主流意見認為其雖非康僧會譯作,但自譯語觀之,很可能成書于魏晉時期(即公元三、四世紀)。盡管其傳譯路線不甚明了,經中所載諸譬喻,無疑于東晉南朝之際,業已流傳到濱海地域。就故事梗概而言, “陽羨書生”與“梵志吐壺”若合符契:旁觀許彥換成了偷窺太子,鵝籠書生換成了吐壺梵志;而吞吐男女之事,則相仿佛。故二者之間的淵源,不待詳陳。此外可堪注意的是,《舊雜譬喻經》承續印度佛教一貫的厭女傳統,卒章顯志曰:“天下不可信,女人也。”而吳均卻悄然抹去了這一蛇足。
“陽羨書生”也好,“梵志吐壺”也罷,情節中最富戲劇性之處,莫過于連環吞吐之“二心”:梵志所吐女子心不在焉,別吐一男子,與其共臥;而吳均令該男子亦懷外心,別吐一女子,堪稱妙筆(后文當詳論)。錢鍾書先生搜羅古今中外類似案例,文贍事詳,可資參閱(《管錐編》第二冊《太平廣記》第一二五則)。錢氏《管錐編》論之曰:“戲劇及小說每有此情節,班·瓊生稱為‘交錯求情’(some such crosswooing),近人或謂之‘連鎖單相思’(cha?nes d’amours en cascades);竊以為不妨名曰‘鵝籠境地’。”此誠通人之言。然而,此類情節的一種亞型—將女子囚拘,吞入腹中或關入容器,猶不能禁其不安于室—于禹域之外流播甚廣,前賢似未留意,故在此不揣谫陋,略作論列。
巴利語佛典《本生》(Jātaka )“九偈會”(Navanipāta)中有一則故事題為“篋”。其事曰:迦尸國有族姓女貌美。有羅剎見而愛之,虜以為妻。夜長夢多,恐生二心,故將此女裝入篋內,并將此篋吞入腹中,以為高枕無憂矣。一日,羅剎沐浴之時,吐出此篋,將此女放出休憩片刻。當是時,有持明仙人為風神之子,持劍騰空而過。此女即招彼仙人入篋中共臥,以衣覆之。羅剎沐浴歸來,不覺有異,遂將二人之篋吞入腹中。后經高人指點,知為三人游;事遂泄(V.Fausb?ll, ed.,The Jātaka Together with Its Commentary , Vol. III, pp. 527–531)。
印度中央邦巴爾胡特(Bharhut)遺址所出一浮雕可與此則本生故事勘同,上刻梵字標明所雕男子即持明仙人。據呂德斯推測,此浮雕中,仙人應女子所邀,整理衣飾,正欲鉆入篋中(H. Lüders, CorpusInscr ipt ionum Indicarum , Vol . I I , Par t I I :Brāhmī Inscriptions from Bhārhut , pp. 154–155, plates XXI, XLIV)。其說可從。由是觀之,此本生故事于公元前一世紀(相當于西漢中期)業已流行于中天竺,為同類題材現存最古之版本。相較于《舊雜譬喻經》,梵志換成了羅剎,吐壺換成了吐篋;此外,女子亦非別吐一男子,而是招一過路仙人入篋。
類似的橋段在婆羅門教濕婆派的傳統中也留下了痕跡。相傳為克什米爾詩人月天(Somadeva) 所作的《故事海》(KathāSaritsā Gara)大約成書于公元十一世紀后半葉(相當于北宋中后期),基于年代更早的另一部故事集敷衍而成。內容海納百川, 無所不包。書中章節,皆名為“波”(tara ga )。第六十五“波”中記樹上偷窺事,與《舊雜譬喻經》所載頗為相似:有三人酒足飯飽,上樹欲眠,見一人獨行,來至樹下臥。俄爾,又見一男子從池中出,口中吐一女子及臥具,繾綣而眠。此女見樹下所臥行人。行人問其名,答曰:“拙夫龍也。妾乃龍女。勿驚勿懼!妾嘗與過往行人繾綣,九十有九之數。今日逢君,得滿百矣。”臥龍驚覺,見而震怒,口中出火。頃刻,男女俱為灰燼(X 8.153–158;C.H. Tawney,The Kathá Sarit Ságara or Ocean of theStreams of Story , Vol.II, p.99)。
此類樹下艷遇未必皆以灰飛煙滅為結局,而偷窺者與姘夫常常合二為一。阿拉伯故事集《天方夜譚》 (又稱《一千零一夜》)開篇即前述《故事海》之姊妹篇:薩珊王山努亞有妻幃薄不修,其弟薩曼同病相憐。兄弟二人黯然銷魂,離家云游以遣懷。一日,于海濱值巨樹清泉,飲水休憩。忽見海中有幽鬼出,頭頂一匱,來至樹下。既坐,開頂匱,中有一匣,匣中有美貌女子,燦若云霓。幽鬼枕此女膝而眠。鬼既寐,女未寢,見樹上之人,便置膝上鬼頭于地,起招二人下樹繾綣。二人不從。女曰:“若不從者,幽鬼將寤,汝命休矣。”二人驚恐,不敢有違。遂下樹,輪番與此女繾綣。事畢,女子自囊中取出印戒五百七十余枚,累累乎如貫珠,曰:“此皆舊日姘夫所遺。今既奉枕席,愿有印戒見贈。”二人慨然應允,取印戒贈之。復曰:“妾本良家女,洞房花燭夜為此幽鬼所虜,強以為妻。置妾于此匣中,韞匱而藏諸重溟之下,七重鎖鑰,不見天日。此幽鬼自以為得之,焉知妾姘夫之夥?夫女心之所向,九死其猶未悔;重垣疊鎖,雖多,亦奚以為?”二人聞言嘆服,遂拜別此女,徑返王城(J.C. Mardrus & P.Mathers, The Book of the Thousand Nights and One Night , Vol.I, pp.3–5)。
此事于《天方夜譚》中數見,并憑借此故事集之傳播,在阿拉伯世界家喻戶曉。自東徂西,此類娶妻不貞者結伴云游的題材屢見不鮮;在很多故事里,這些不幸的丈夫們遇到的不是呼風喚雨的幽鬼,而是負重前行的可憐人。前黎巴嫩山脈(Ant i lebanon)地區流傳的民間故事中提到一個類似情節:有一農夫躬身扶犁,背負一匣,秘不示人。咨諏再三,無對;賂之以金,方曰:“燕爾方初,新婦貌美。恐登徒子覬覦,故藏嬌于此匣中。”聞者不信,請目驗之。遂置此匣于地,取鑰開之。既啟,見美婦于匣中,與一男子共臥(G.Bergstr?β er, ed., Neuaram?ische M?rchen , pp.30,33)。
無獨有偶, 中世紀歐洲也流傳著“龕中美婦”(Die Frau imSchrein)的傳說:意大利盧卡(Lucca)城中有一男子,孑孑獨行。有巨龕在背,如負千鈞。至林蔭,欲小憩,遂釋重負,取鑰開龕。龕中出美婦,桃李之年,婀娜娉婷。婦自龕中取諸肴饌,共坐宴。酒足飯飽,男子枕婦膝而眠,已而鼾聲大作。婦遂置其頭于龕上,起與旁人調笑繾綣。事畢,喚其夫,宴坐如前。夫既寤,復納婦于龕中,鎖之;負龕向錫耶納(Siena)而去(A. Wesselski, ed., M?rchen desMittelalters , pp.6–7)。
凡此種種,皆本自囚拘女子這一基本母題,只是容器不盡相同。女子懷恨報復,伺機另覓男子,或于別處繾綣,或誘其入器共枕。而《舊雜譬喻經》似乎見證了同一母題的進一步發展:女子如法炮制,囚拘另一男子偷歡。雖不能稱之為“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但無疑為此尋常報復之舉平添不少意趣。厭女之人自然將其看作女子水性楊花、不受羈勒的明證;然細品之下,又不免有一種“恨人日久,終成所恨之人”的悲涼。那位蒙在鼓里的丈夫醒時可憎又可怖;沉睡之時,又淪為旁觀者眼中的蠢蛋,可笑又可憐。而被囚拘于方寸之間的女子則可憐更甚,不僅是因為囹圄桎梏,更是由于她那狹小世界之中,別無所有,只有這一位可憎又可怖的老師。如果沒有出現斯德哥爾摩癥候群,那么熏習漸染,成為另一位可憎又可怖的愛人,應該不算是出人意料的結局。
與《舊雜譬喻經》中類似的情節見于耆那教傳統,只是旨趣稍異。耆那教乃佛教之姊妹宗教;而亡身苦節,尤甚于佛教。追本溯源,二教皆濫觴于古印度沙門(乞食苦行者)傳統。耆那教不奉佛陀,而奉大雄(Mahāvīra)為祖師,傳統上分白衣(?vetāmbara)、天衣(Digambara,即裸形)二派。獅子賢(Haribhadra)乃耆那教白衣派論師,活躍于公元八世紀(相當于盛唐或中唐初)。其人學識淹該,著述頗豐。氏著《詭譚》(Dhuttakkhā a )以耆那教俗語寫就,借詭詐之口,謔仿婆羅門教神話故事,斥其為虛妄之言。其中述及火神(Agni,即阿耆尼)奪閻摩(Yama,即閻羅)妻事,雖無容器,亦有吞吐男女情節,讀之解頤:閻摩妻值火祭之故,入火舍,因幸于火神。爾時,閻摩入,歡情未央,火神不及遁,遂為彼女所吞。彼笄年之女,羅帶輕解,不倫歡情戲方歇。閻摩吞之,乃往至諸天之所。諸天謂之曰:“善來閻摩!一人行而三人至!”閻摩乃吐彼天女出,女亦從口中吐火神出。火神倉皇而逃,為閻摩緝殺,遁入密林中。以群象泄其蹤跡,咒令其口不能言(5.26–31; K. Krümpelmann, Das Dhuttakkhā a: Eine jinistische Satire ,pp. 178–181; J.-P.Osier &N. Balbir,Ballade des coquins , pp.104–105)。
火神隱遁之事, 散見于婆羅門教文獻, 此不贅述。其咒象舌反卷而不能言之事,見史詩《摩訶婆羅多》第十三“教誡篇”(MahābhārataXIII 84.33–34 ;漢譯參黃寶生等譯《摩訶婆羅多》)。此處顯然將一民間故事的題材,移用于神話人物,以求戲謔之效。細思之,火神為閻摩妻所吞,非為囚拘報復,實乃丑事行將敗露之際瞞天過海的手段。而對此一無所知的閻摩攜二人而行,經諸天點撥,方知三人游之實相,則與前述巴利語《本生》暗合。
耆那教白衣派學僧金勝(Hemavi jaya; 1565—1631)約為明萬歷、天啟年間人。氏著《故事淵府》(Kathāratnākara)中亦有一相似情節,與前述諸例相映成趣:有一行者名財孤獨,常行乞食,恒念一偈:“與世隔絕者,唯求一角銀。”(saba jaga bhīnā ekaja korī)此雙關語,亦言:“與世隔絕者,唯此女為貞。”超日王聞之,私忖:“是人以其妻貞壹自矜。寡人將往觀其本相。”故化作飛蠅,尾隨其人,至一尼拘陀幻樹下,遁入一地穴中。此乃行者蟄居之所也。爾時,見行者于頂髻中取出一篋,篋中出灰,灰中出一年少女子;與之少盡繾綣而眠。行者方寐,女子即于頸間別取一篋,篋中出灰,灰中出一年少男子;亦與之纏綿良久。聞行者欲起,女子遂將此男子化為灰;少頃,行者寤覺,復化此女子為灰,還納篋中(J.Hertel,Kathāratnākara.Das M?rchenmeer:eine Sammlung indischer Erz?hlungen von Hemavijaya , Vol.II,p.140)。
金勝所記年少男女本為篋中之灰,幻化而為人形。此處細節或許受到前述《故事海》中“男女俱為灰燼”這一結局的啟發。若篋中之物本為灰燼,自然也沒有囚拘一說;而灰燼又怎會有情欲,怎會有“二心”呢?假使金勝早生一千一百多年,遠渡重洋來到南朝,或許會和吳均成為萍水相逢的朋友。建康城中,憑欄對坐,聽這位耽于著史的朋友用吳興方音講起陽羨書生的怪誕奇遇,不知金勝心中會作何感想。是似曾相識,心有戚戚,感慨“人間何事不鵝籠”?抑或莞爾一笑,不為所動,暗笑“了不異人意”?故事中人的命運是相似的,但聽故事的人卻各有各的悲喜。既然人與人的悲喜原本并不相通,講述者的動機自然可以存而不論。面對此情此景,“此老生之常談耳”之類的言語實在是太過不合時宜,料想以金勝之雅量高致,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吧。
類似的故事,如前所示,幾乎毫無例外地用來指責女子不貞,寬慰那些因嫉妒而心碎的丈夫們。唯獨吳均的故事是一個有趣的例外:他讓目睹一切的許彥緘口不言,以一“善”字簽下所有的保密協議,且不做任何的價值判斷。更重要的是,他將此連環“二心”的鏈條延長了一節:讓所吐男子“又于口中吐一婦人,共酌戲談甚久”。如此一來,“天下不可信,女人也”這樣的荒唐之言,顯然就不攻自破了。

此外,若推極之,此連環吞吐的鏈條其實可以無限延長,而鏈條的每一節上都有一對男女,周而復始地演出著相同的劇情,無限敷衍,遂成鏡淵(mi se en abyme)之效。故事中的一個簡單的情節,憑借此鏡淵,得以無限分裂衍生,令觀者如入無窮深淵一般不能自拔,難辨虛實。換言之,此類“二心”的故事,“襄王有夢,神女無心”,本是司空見慣的橋段;經此鏡淵之演繹,陌生感與神秘感陡增,引人浮想聯翩:此刻所見的故事,還是原先的故事嗎?這許多對男女,哪一對是真實?這無窮吞吐的世界,何處才是盡頭?至此,我們所談論的已不再是一則道德教化的寓言了。
這些可堪注目的新變,大概率要歸功于吳均的巧思。這巧思并非無本之木。魯迅先生嘗引《觀佛三昧海經》卷一諸天見菩薩一一白毛內現化菩薩一段,以證梵志吐壺之淵源(《中國小說史略》第五篇)。《觀佛三昧海經》相傳為東晉佛陀跋陀羅所譯,近世以來學者頗疑其偽。根據學界最新研究進展,此經并非自胡梵底本轉譯,而是于西域(許是高昌)以漢文撰述。真偽問題姑且不談,于禪觀類文獻中尋找此類思想之淵藪,可謂“雖不中,亦不遠矣”。
新疆拜城克孜爾出土梵語佚名禪經成書年代不詳,于隋唐之際風行龜茲國。經中所述念法觀門,多奇詭相,與漢地所傳可相印證。其一曰:“復次,行者先以念法,系意于心,見一女子出,琉璃所成,并壺若干,滿中盛油,一一壺中出金剛座,座上出日輪,輪中出佛身……既開示生死輪回,諸佛證涅槃,一一隱入日輪,輪入金剛座,座入油壺,壺入念相(即琉璃女),念相復入行者臍中。”(XI.2.c;D. Schlingloff, Ein buddhistisches Yogalehrbuch , p.181)
所謂“念法”即以三寶(佛、法、僧)之一的佛陀教法為憶念對象的禪觀。前引段落當屬此禪觀之第三階段。于此階段,諸相肇始于一女子,輾轉往復,既出竅又入竅,以修行者的身體為發軔與歸處。此例雖非鏡淵,但就衍相模式而言,庶幾近之。禪經與志怪小說最為顯著的相通之處即為高度視覺化的語言,在此語言基礎之上,一套控制讀者所見所聞的技術被發展出來,在兩個不同領域都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回到之前的問題:“陽羨書生”是中國故事嗎?誠然,類似的故事隨處可見,但“陽羨書生”是獨特的。而它之所以有如此獨特的魅力,是因為吳均作了革命性的改編。其中所窺見的巧思與才情,迥邁千載星霜,媲美他國哲匠。在這個意義上,“陽羨書生”理所應當被視作中國故事。只是故事內外的“中國”,許是陳寅恪先生所勾勒的“濱海地域”之中國:舳艫相屬,阡陌縱橫,天師道眾與胡僧雜處,“談劫燼之灰飛,辨常星之夜落”(庾信:《哀江南賦》)。這當然不是完美的中國,或許從來都不曾有過。但俯仰之間,總有這一鱗半爪的真實,夾雜著遠處的聲音,帶來片刻感動與省思。這是值得珍視的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