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組詩）

施茂盛

渾然

樹枝仍在別的樹上恢復，

但已足夠彈起一只鳥。

一只噤聲之鳥擊破空氣，

在我耳底炸響。

此間涌霧的早晨，

世界已取走了一部分。

朝霞還只在筆端，

愿景般不可描繪。

昨夜經過的幾顆星子，

棚架上留著它們的霜跡。

一只噤聲之鳥

正穿梭其間，

每一刻都是開始。

安靜令人疲憊，

愛又像在獨自創造，

所有用于撫慰的靈性，

都在經驗里蒸騰。

那情感似乎也已來到，

呼應我的渾然。

此刻我正完成我的虛構。

一只噤聲之鳥的喉嚨，

隨之也從我的體內拎出。

浩瀚

我感知一天的開始，夕陽降向群峰。

那耀眼的光芒蜷曲著回到原初，

青岡和湖泊被釘在大地兩側，

星子高綴，通達的云梯在絕頂。

從混沌中驅離，那行云配了流水。

引領雷霆吹向天宇的鷹

鑿冰飲水，翅膀浩瀚如合唱，

喚醒靈魂吐出痛苦的影子。

萬籟簇擁。千萬顆頭顱正待飛過，

我認出其中一顆來自絕塵的月輪。

那終于從時空中解脫的肉體，

一位赤子拖著它碾過茫茫長夜。

蝴蝶

一只蝴蝶沿著溪流回到它的本尊。

途中它領受每一棵植物的旨意，

在蛻變的香氣里修補身上的缺口。

它要為孕育自己的宇宙找來塵埃，

讓恢復的靈魂有覺明的羽翼，

隨著所愿完成那最后一撲。

但當它從那弧頂看見它的源頭，

它的身子一顫，緊緊抓住壓低的我，

在枝頭嘔出松脂般的苦汁。

而我埋頭渺小的時間拼命咀嚼，

蝴蝶呵，我們可有不一樣的徐緩？

晨讀記

早晨起來，詩意沾滿了全身。

我讀一首詩竟然會想到另一首。

它在落英的流離失所中

完成了自己的命運，

像終獲救贖的物種在自我歸攏。

它熱愛過天空，

天空因此始終蔚藍。

它誦過碑文，

世上的苦因此也得以安息。

如果眼前青岡需要加固，

它便繪下蒼柏青蔥、穹頂彎曲。

在它那里，

每一個詞都有悔意，

每一個詞都是一把跪行的匕首，

在忍住內心雪崩的一刻，

它抱著鋒刃嗚咽。

有時候在一朵閑云下，

它也希望回到一只鶴的身上，

說：孤獨不勝酒力。

有時候它又幡然醒悟，

再也不可遇見，

世界意外釘進的一顆釘子。

當我找不到它時，

它或許正充盈在我的虛空里。

我找到它了，

它分明又只是一縷清香。

我愛著它贈予我的所有慰藉。

我知道，這憂傷離我不遠，

但它來到我身上還需一些時日。

但

滾燙而來的疲倦應是我所得

我卻無力把它說給你聽

街上的人群讓我想到

一座城市在沉下去。若再沉下去一點

便會觸摸到閑暇時光

但它分明又在抑制著我們

耳畔有什么東西在消逝

我隨手抓住它們最后的聲音

賦予它們不朽的詩意

但時間衰落猶如百草疾枯

我因失神而蛻變為一只蝴蝶

在孤獨的語言里擴散

所有被寄以厚望的隱喻在灰燼里重生

但它們已不可相認

我身體內即使已建起一座塔

但絲毫不知春風何以又來撩撥

晨練

那個在湖邊不停奔跑的人，

他已掙脫我回到了他自己身上。

此時湖水忍受著，

被取走的漩渦忍受著。

一顆星辰噴薄而出。

隨著鳥鳴攪動清晨的一顆蛋黃，

他的身上似乎沾滿了思慮。

這思慮無休無止地過濾著他，

迎風一擊后他像只篩子，

為瞬間的醒悟消磨得千瘡百孔。

防洪堤上我徹底淪為旁觀者。

他一次次從我身上經過又回到他自己身上。

仿佛詞語虛構了一個場景，

在循環復始的切換中，

為我送來僅此一見的良辰半刻。

而對應他無所歇止的奔跑，

那語言的太極和瑜伽也在創制。

多么像一個未顯的奇跡，

隨手即可從這晨風里抓出一個個形體，

置于密林的對岸永不說出。

我見他終于被自己所替代，

彌漫在裂帛的空氣里。

湖面重又恢復它司空見慣的霧涌。

似乎在表達某種未可的深意；

似乎又在退出，從他的每一次奔跑中。

孤星

一顆星子在銀河畔獨飲。

我在荒野磨刀。

梨花落在我們頭頂，

飽滿、煞白，如心頭熬透的污點。

時常會有更矮的星子，

提著燈籠路過。

教會它們露出天性，

似乎是它每天的功課。

這青岡的導師，

它在梨樹下吹雪，

我在收割萬物的淚腺。

它吹出的雪越薄，

我身體積沉的鐵銹便越多。

此時在漢語的群峰上空，

已是滿天繁星，

如梨花般飽滿。

人類從它的四面八方涌向我，

他們雖未開啟，

卻已擁有朝霞般的晚年。

還鄉洔

這是極其簡單的理由——

每一個需要落日眷顧的地方，

都應該布滿湖泊和村莊，

像大地樸素地長出心臟和胃袋。

雪在半夜落下來，

落向四里外的青岡，

青岡卻無以表達。

當巨大的天幕向我翻卷而來時，

我像一抷泥土被輕輕掘起。

它，以最慢的速度塑身，

以同樣的速度筑葉落果墜的歸宿。

月光現在仍在枝頭瘋狂地奔襲。

誰已拂過千里河山而我

只有一具身體可以用來訣別。

多么新鮮的秩序呵，

像混沌過渡到了覺醒。

在萬物蒙受教育恢復它記憶的瞬間，

我化身一盞還鄉的燈籠，

在村口還原為冷峭的星子。

人間似乎總是在不斷地虛構，

所有沸騰不止的靈魂也填不滿它。

而我終像一位異鄉人一樣復活，

已安然接受每一次被遺忘的懲罰。

孤旨

早晨最為完美的破碎略勝一籌，

空氣中回返的暖流仍不確定。

一切平息后，似乎又起了什么波瀾，

素面有綢布露出的洶涌。

安靜對自己說：請安靜！

寂寥也是，常被思慮的游絲捕獲。

繆斯在風景里傾聽，

是她讓愛秉承了藝術的主題？

可以寄予的并不多

比如清涼的薄荷劃過舌尖。

有人因此會用一個詞把它繪出，

但此刻的嘴唇永遠無法迎合。

良愿幾乎在一瞬間全廢了，

而時間在“嘀嗒”聲中，

重又恢復了它的屬性。

就像我空無一人卻屢受召喚。

如果白晝不能繼續這樣的意義，

夜晚將有更多虧缺需要彌補。

這個早晨我偶爾有所分神，

見到的或許僅僅是生活的孤旨。

幻覺

一天中的某個時段，

我總是出現幻聽。

窗外陽光明媚，我卻聽到了雨聲。

每一聲鳥鳴如崩潰，

驚雷在耳底釘著釘子。

我像一顆星子垂立，

內心灼熱，怎么也不能使自己安靜。

這熟悉的萬有引力，

令鐘擺固守的所有規律，

毀于此刻徐緩而來的潮汐。

一些名字在我喉中。

我是他們之中一名疲憊的戰士。

我試圖說出他們，

卻徒然發現我的幻覺，

正安撫著他們原地返回。

一個詞從它的縫隙間，

側身而過。

我愛上了它的結構。

但我總是擺脫不了它荒謬的那部分，

仿佛廉價的美學。

如果我足夠清醒，

相信還會恢復聽覺賦予的某種習性。

如果困境不止于眼前，

愿所聞全部顯現，

我變成最后一句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