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電（組詩）

寫詩

練習切斷和粘合，譬如剁碎的蘿卜

重新拼裝成蔬菜或花朵、美女或野獸

練習分別和相遇，譬如流浪的人

回到屋子里重新成為愛人，反復遇見與錯過

練習冷靜的距離，譬如刺猬

抱住自己的柔軟，外面的軟硬和它無關

練習成為深夜，譬如融化各種色彩

于一種黑暗，以伸手不見五指的表白

而被看見

公園

它站立在風中，并不是最早的

總之曠野上逐漸有了些小樹發芽

然后是花草、藤蔓、叢林

幾千年過去了，現在是一些房屋簇擁著它

各式各樣的后來者消失了，它曾與它們

耳鬢廝磨，掰斷彼此的手腕、抖落一身黃金

它幸運，命運叫它活下來

現在圍繞著它，舊建筑被改建成公園

它們千里迢迢趕來仰望它，仿佛它是它們的月光

——經歷過很多次了，它知道公園是另一株

生長的植物，一點點龐大、一點點坍塌

它等待自己長大，大到必須消失

大到被另一種植物俯視時，曠野上除了風

還是風

安靜

這一刻，曾經落在很多人身上：

雙手捧住皺紋抽噎，幸福的巔峰上

有人匆忙間天涯兩別，有人屏息傾聽

命運安排

而此時，它被用來治愈傷口

灑在眼睛、嘴巴、胸口和腳底

仿佛眩暈瘋狂、疲憊麻木的肉身

刻意制造舞臺的冷場

賭氣的人最明白，暫停鍵過后

電影將繼續吵鬧

閃電

我們走在霧中，梧桐樹的身影

并沒有因為衣衫蛻盡而瘦小

寒風的賞識日益強大

千萬片黃金在我們腳下，發出相同的

碎滅聲。我隱身在它們中，不再害怕

靠近一片相同的樹葉，枯萎的飛翔的

干脆的秋天的春天的自由的弱小的

怯弱的寒冷的搖晃的……我默默細數

經過的每一片，鼓足勇氣向前方

霧更深處走去

直到那道閃電出現

——野生的相愛的失魂落魄的

我驚呼著，踩進了一堆落葉的陷阱

清晨的話

清晨的話不要留到晚上說，

跨越池塘時你說。鳳凰草的羽毛接近腐爛了

細密睫毛躺在塘底的軟泥上

你說什么，我問。假裝聽不清。

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表達得更透明一些

譬如你昨晚沒有吐出的梅子，到了今天是不是

更加生硬？

你懂的。你回答。太極拳正在推出去的環節

你扭腰下胯，撿起一片去年的葉子

執意感到滿足，力量用在收回的路上

所以，你清晨到底想說什么

果肉的甜，還是形而上的酸？

柔軟的推掌將再起烽煙

我是說，你把昨晚那句話再說一遍

一跺腳時，你終于咳出堅硬的核

門

一生要穿過無數扇門

歡欣鼓舞或憂傷沉重地，推開或關上

共享或獨占，一個或無數個

小小或大大的空間

最后，來到永恒的門前

無需打開也會進入

無需關上也出不去

未知的膽怯，曾是敲門的心跳

現在，是結束的唯一鑰匙

火焰

事到如今，挽留已經無用

臃腫的日子，點燃細小的心：

它要的廢話太多，情話已經不能滿足

敏感的鼻子里藏著時間千萬種味道

唯獨缺少最愛的那種

——它欲燃燒，用熾熱維護彼此

卻只顧著燃燒，弄丟了火焰

失眠

院子里，種子們發芽了

西瓜苗、橘子苗、枇杷苗、玉米苗……

甚至墻縫里還鉆出幾棵小麥苗

泥土從不辜負他的隨手扔出

讓種子們從舊身體里躥出新明天

現在，他被自己扔進黑夜

快車道上的水流聲、小鞋子的蹦跳聲

星空忽遠忽近的沙沙聲——童年電視機上

滿屏雪花

他閉著眼睛，渴望黑夜沒收他的意志

就像泥土安撫種子的緊張、補給它的失去

但此刻，肥沃的黑夜裹不住他

跳離小院的種子躺在水泥地上

明天就快到了

最

最大的魚，能一口吞下海洋

它將擱淺在大海小小的裙邊上

最小的蟲子，沒有藏下秘密的心腸

它尋找自己，心腸就是秘密本身

最亮的星星里有深黑的河流

最透明的風經過復雜結構的校準

最無辜的表情最如鋸齒，咬碎人心

最清澈的眼淚最如砒霜

飲下它的人已經不在世上

最老的樹上，滿頭鳥窩

它是自己和所有人的故鄉

白小云，生于江蘇蘇州，現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