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車站

1

虛構恍若圣境：

當你自遠方趕來，匆匆向車站奔赴，把自己變成鳴笛、一陣黑煙。

在哐當哐當的鐵軌下數了數碎石的印痕，一生就寫下了上闋。

每一個詞，都是記憶。每一步，都在風中。

軌道悠長，像歲月鋪成的無字經卷。

只有執著于行走的人，才知道它不隨意彎曲，是對斜角精確的愛意。

勁直向前是一種勇氣。舍棄過去是一種勇氣。

你能在任何車站，找到勇氣的形狀，它是一枚落葉，一個如絕句的轉身；一個抬頭的瞬間釋然，一場茫茫大雪……

2

時間已完成從欄桿到二維碼的一躍。

我們慶幸，影子在陽光下，仍未消失。

守候在站臺，對折翹首以盼的眼神，對折一粒飛沙的迎面一擊。

以對折之心，容納人海。

或像某種植物將葉微卷，完美收集了光照，又避了半身冰霜。

而在辨別方向時，前方是雨是霧，都要敞開，有比花朵綻放更加高調的手勢。

當記憶說出禱詞——

風馳電掣，一列列動車朝你駛來，你就誕生了，你又擁有了新的起點，你在偶遇命運的換軌，你回首和昨天告別……

你重逢了另一個自己。

3

在檢票口的那一刻，往昔得以重構。

你腦海里總是浮現，那些追逐著車門奔跑的人，他們不可預料的一生。

你也在其中，拼盡全身的力氣，把心跳從胸口跑到了前額，只為一次抵達。

有時，你并未如愿上車。

你會看見車廂突然懸浮在空中，堅硬如一塊巨石，既而慢慢變軟，流出巖漿般的物質，既而變成水，軟成河流的腰身。

你的眼神靠近心態，面對世事幽變，不存在妥協，唯有順應。

警示燈亮了，退一步，回到正確位置。

這時，你看見站臺上，另一個人在向你招手，表情是你熟悉的樣子，身影是你熟悉的樣子，曾經相識，總能相見，你相信緣分的神跡，你相信年輕和蒼老都擁有時間的權利。

你相信空氣彎曲，它的弧線就是詩句。

4

雨落廊前，嘀嗒聲在陳述永恒。

需要傳說來充實一個女人的車站：

當她穿著懷舊的長裙，提著朱紅的木箱從古代下車，云在天空一角畫出了禪機。一個男子滿面風塵，懷抱一本書向她走來。豎排的繁體字拋棄了家國仇恨，唯有愛情不可辜負。

這個車站，能將過去和未來銜接，契合所有人的生辰八字，五行相生，三才大吉，歲月安寧。

在陶淵明的南山里，它必有列子御風而行的仙術。

它也有“人”字形軌道，擁有把兩條鐵路合成一條、把一條鐵路分成兩條的智性神力。

即使軌道上有異物，在火車到達時，車身也不會偏離。

它是我們的幻影、理想、意難平。它是一切可期。

5

一些人上車，一些人下車，如水流不斷。

只陪你走一站的人，太多了。車站廣場突如峪谷，你只聽得見山泉自上而下，把一個白天流成夜晚，把你流成陌生的他人、別人。

能融入你的生命、一直伴你前行的人，一定是你前世彈的曲，畫的畫，寫的字，一定是同一種語言，自帶的分身術。

選擇一個城市的車站出發，途經一個曠野中的車站，一個沙漠里的車站，一個大海邊的車站，一個森林中的車站，一個云端的車站，一個光芒上的車站……

一個思維中的車站，用新自然主義的外形迎接你。

你曾如何熱愛這星球之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你曾想坐上綠皮火車，緩慢而行，走遍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用一輩子，贖回一首詩。

6

聽鐘聲在小提琴與鋼琴之間回旋，起始那緊迫的氣勢將孤獨滑向你。

你覺得自己就是一座廢棄的火車站。

身上沒有燈光，身旁的小酒館都關閉了，月臺在一幀明信片上成為風景，雨棚是空白的宣紙。

想給前方發送一個信息，信號燈已經生銹了。

你找來鏡子，鏡子開始講述，你再也不愿面對的一些物事，從那明亮的缺口中溢出，生出翅膀，向遠處飛去，漸漸無形。

當你回過頭來，鏡子不見了，只有一扇門。當你試著將它輕輕推開，天空，正下著太陽雨，人群都回來了，一切重新恢復了秩序。音樂，已來到華彩又從容的部分。

一座火車站，在一首曲子中找到了自我。

一個人，穿過一座火車站去聽曲子，就是在為自己建立最完滿的檔案。

7

又一輛火車緩緩進站，在上與下之間，你已找到最佳節奏。

進入車廂，來到新的時光隧道。這里，天生就深諳抱樸子養生術的人，只顧躬耕灑掃、磨墨執燭，對人間得失、世事藏否，皆置若罔聞。

下一站，是談論智慧與仁德孰輕孰重。

候車大廳早已擠滿了人，人們還沒上車，就已打開了唇槍舌劍。

以空氣、水、珠寶、五谷為盾牌，一陣沉默后，所有的語言都凝固了。

簡體字開始出場，山外青山，百川匯流。

當你轉過頭，和一個素不認識的人四目相對，你們都用微微一笑，化解了這次意外和不經意。

揮手別離，趕赴另一些陌生的臉。

8

一天一站，一月一站，一年一站，十年一站，百年也是一站。

記憶像詹式掛鉤，它穩穩地把一生的經歷鏈接在一起。

一輩子，仿佛就是在寫一部《山海經》，不斷寫下“又東三百里……又西二百里……”，遇見靈山、金玉、神獸、仙草的人，都是孜孜以求的人。

聽聞名叫薄魚、畢方、夫諸、梁渠的怪獸偶爾出沒，獻出傷口和祭品的人，才是庇護我們的神。

在趕往下一站的途中，所有人都見到了蜚，所有人都愿這是驚魂一夢。

又一個早晨醒來，春明景和，萬物驚蟄，你將成為新的女兒、戀人，你將以平庸的日子為母親、祖母。

自由不可替代，旅程是一種終生信仰。

出生即上車，死亡是最后一次出站。

語傘，本名巫春玉，四川人，現居上海。中國作協會員。有作品發表于《世界文學》《詩刊》《十月》《星星》等，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著有《假如莊子重返人間》《外灘手記》等。曾獲第五屆中國散文詩天馬獎、第六屆上海市民詩歌節新銳詩人獎、第七屆中國·散文詩大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