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江 艷
(北京勞動保障職業學院, 北京 100029)
曾在唐玄宗時任宰相的韓休以“應用”一詞指代駢體,并把“敏以應用、婉而有章”作為評價駢體應用文的最高標準。自此以來,到宋代,蘇軾、趙彥衛、張侃等陸續以“應用文”指代應試策論、官文書、私文書,“應用文”作為文體概念漸趨成熟。然而,由唐至宋,盡管中間經歷了數百年的發展和認識過程,卻一直缺少一個集大成者,最終,“應用文”作為概念并沒有在這一時期被完整認知并成型。直到素有“中國古典美學末代大師”(1)參見董運庭:《中國古典美學的末代大師——劉熙載》,《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3期;徐林祥:《論黑格爾與劉熙載美學思想的異同》,《文藝理論研究》,1992年第2期;夏中義:《古典文論的現代解釋倫理——以劉熙載〈藝概〉研究為探討平臺》,《文藝理論研究》,2015年第1期。之譽的晚清學者劉熙載在他的文藝理論專著《藝概》中突破唐宋以來人們對應用文“四六”駢體的認知,從文體學角度由“辭命體”推出“應用文”概念,中國古典應用文概念的集大成才得以實現:
辭命體,推之即可為一切應用之文。應用文有上行,有平行,有下行。重其辭乃所以重其實也。[1]128
但對于劉熙載提出的應用文概念究竟能否與今天的應用文概念直接對接,1990年代中期以來的當代應用寫作學界一直存在著沒有直接交鋒的“名實之辯”:一類觀點認為名不副實,當與今天的公文概念相對接;另一類觀點認為名副其實,可直接與今天的應用文概念對應;還有一類觀點則認為命名為“表意文”更恰當。
所謂“名實之辯”的“名”是指人們用以反映對事物的主觀認識的詞、名稱、概念等,“是‘用來作稱呼的’,就是‘能指’”;而“實”則指事物本身,“是指‘所稱呼的事物’,就是‘所指’”[2]46。因此,“名”屬于語言或邏輯范疇的問題,“實”則屬于社會存在范疇的問題。人類認識事物的理想狀態是名副其實,即能指和所指一致;但由于人類對事物的認識常常是有局限的,事物本身通常也是發展和變化的,所以“名不副實”“有名無實”“名存實亡”等現象也是人類認識的常態。如果說劉熙載應用文概念的“名”,即“能指”是應用文,涉及的是應用文文本語境中的語言或邏輯等“文道”問題;其“實”,即“所指”,是指公文還是指應用文或其他文種,還涉及應用文社會語境中社會存在的“人道”問題。厘清劉熙載應用文概念的名與實是否相符的問題,即能指和所指是否一致,有助于我們梳理學科脈絡,加深學界對應用文“文道”和“人道”本源問題的認識。
劉壯從現代文章學角度提出:一則劉熙載“雖然使用了應用文的名稱,但也不能認為是對這個專門文體概念的詮釋,因為與現代應用文概念相比,其外延較窄”;二則,“按現代文章學分類,應用文根據用途可分為私人應用文和公務應用文,后者主要是公文。而劉熙載所說僅指公文,故有上行、平行、下行之分”[3]。由此,劉壯認為,劉熙載雖然使用了“應用文”語詞,但“所說僅指公文”。
孫永良和蔣子燁分析應用文概念的發展歷程,也認為劉熙載所說的應用文指的是公文,范圍從南宋張侃“泛指駢體文縮小到專指公文,已經具備了現代公文的基本含義和基本精神”;而且劉熙載根據行文方向“將應用文(主要是指公文)分為上行、平行、下行三類,使應用文的服務對象更加精準……”[4]與劉壯斷定“僅指公文”略有不同的是,孫永良等經過分析后,由最初認為“專指公文”轉變為“主要是指公文”。
學者們認為劉熙載的應用文概念名不副實,應當對接或主要對應今天的公文概念,理據主要有兩點:一是文本語境,認為劉熙載是由辭命體推論應用文的,辭命體在古代屬于公文范疇,所以他所論應用文是指公文;二是社會語境,認為當代只有公文才能作三個行文方向之分,一般應用文不做這種劃分,所以劉熙載把應用文分為三類,在今天對應的只能是公文。筆者也曾不加分析地采納過這一觀點:“劉熙載所謂應用文主要指‘辭命體’,相當于今天奉命而作的公務文書”[5]。但實際上,劉熙載所論的應用文和辭命體之間并不是對等關系,不能簡單逆推;自古以來,這兩者的所指也同樣不能簡單與公文對應。尤為重要的是,從《藝概·文概》的原典語境看,劉熙載在論說辭命體和應用文時,從文體寫作的角度出發,有意淡化了它們在公務活動中的官方語境。
田宏虎認為:“應用文是一種獨立的文體”,“清代學者、文論學家劉熙載在《藝概·文概》中”由辭命體推論應用文的闡述“是古代文論中對應用文分類、性質最精辟的論述之一”[6]。因而,劉熙載的應用文概念可與今天的應用文概念對應。
洪威雷和楊金蘭同樣支持這一觀點:“對應用文做出解釋的,當推清人劉熙載……這一解釋的影響極為深遠”[7]。而且,不同于一般認為當代只有公文才按行文方向分類的觀點,他們認為并且認可今人延續了劉熙載的應用文分類:“時至今日,仍有不少教科書將行文方向——上行、下行、平行作為應用文的分類依據。”[7]與此同時,他們對劉熙載給予了極高的評價:“除清人劉熙載外,我們再很難找到前人對應用文的闡釋、說明?!盵7]
劉錫慶考證應用文作為語詞而不是文體概念最早出自宋代,評價劉熙載的應用文概念說:“這里劉熙載按行文方向對‘應用文’做了分類,并指出了其重實用、求實效的文體特點,很為可取?!盵8]顯然,劉錫慶和洪威雷等都認為劉熙載對應用文的分類適用于今天的應用文。
同劉錫慶一樣,裴顯生不贊成把宋代出現的應用文語詞作為文體概念來看待:“雖然宋代用過應用文這一名稱,但實際上并沒有把它作為專用的文體概念,并未對其內涵外延做出科學的界定?!盵9]他認同最早提出應用文這一概念的是劉熙載,并且認為盡管劉熙載“所指的應用文范圍是比較窄的”[10],“沒有闡述應用文的概念,但指出了應用文重實用講求實效的特點”[9]。在裴顯生看來,劉熙載提出的應用文概念,能指是應用文,所指小于應用文。
筆者也曾對劉熙載《文概》卷闡述應用文概念的上下文語境進行了較為詳細的分析,認為劉熙載“是我國寫作研究史上首位把應用文作為文體概念提出來并加以闡釋和分類的學者”[11];又對唐宋文獻中“應用”和“應用文”概念進行梳理和分析,認為“由唐至宋,應用文作為文體概念已漸趨成熟,但缺少一個集大成者,因而能與今天直接對應的應用文概念最終并沒有在這一時期真正成型。自蘇軾首次使用‘應用文’一詞,直到清末劉熙載的《藝概·文概》問世,中國古典應用文概念的集大成才得以實現”[12]。
吳新元既認為劉熙載是“應用文名稱的創始人”,也認為古代辭命體特指行政公文,劉熙載“是在闡釋‘辭命體’這一行政公文的具體文種時推論出‘應用文’一說的”,其本意是要強調“以公務、私務文書為組成部分的‘應用文’其實是‘應命而用之文’或曰‘順應意志,付諸實用之文’”[13],所以,劉熙載的應用文概念應稱之為“表意文”才更符合劉熙載命名“應用文”的初衷。
這一觀點跳脫出劉熙載應用文概念的字面義去推測其本意,值得進一步探討。然而,把“辭命體”和“行政公文”畫等號,屬于脫離“辭命體”本源范疇的后世認知,也脫離了劉熙載的本意。
當代公文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公文泛指公務活動中產生的一切文字材料,通常包括行政機關公文、規范性公文和事務性公文等。在古代,公文還包括早期由公務活動中的言說行為派生出的言辭樣式。作為古代外交事務文書,“辭命”并不一定是嚴謹的文章體式,更有可能是針對不同情況事先設計的話術藍本或溝通方案。劉熙載以“展喜犒師”為例所論的“辭命體”就屬于這種情況,可歸為古代外交事務文書,并非現代意義的行政公文。
綜上所述,一方面,雖然部分學者認可劉熙載應用文概念可與今天的應用文概念對應,但究竟是否名副其實,對于能指和所指契合程度的認知有差異,需要我們深入古代文體學中“辭命”和“辭命體”的傳統譜系以及劉熙載《藝概》的原典語境去辨析,以明確其應用文概念的所指;另一方面,對于部分學者提出的劉熙載應用文概念所指為公文,同樣需要我們通過還原他提出應用文概念所遵循的“辭命體”和中國古代“公文”的傳統譜系,提純他提出這一概念的原典語境,明確古今文體如何銜接,以承接劉熙載所論應用文涉及的“文道”和“人道”問題。
劉熙載的應用文概念是否名副其實,需要提純《文概》卷原典語境,追溯概念產生的“辭命”和“辭命體”傳統譜系,看他所言應用文是否既包括公務文書也包含私務文書。
(1)從“辭命”到“辭命體”的學術淵源
劉熙載的應用文概念是由“辭命體”推論的,而他所謂“辭命體”來自“六辭”之“辭命”。何為“六辭”?即《周禮·大祝》提出的“祠(辭)、命、誥、會、禱、誄”六類文辭。劉熙載所說的“辭命”是指“六辭”之中的“命”這一辭,他是以“展喜犒師”為例,從“六辭之命”作為“外交辭令”的原始本義來談論“辭命”和“辭命體”的。他的基本“辭命”觀點是:
文有辭命一體,命與辭非出于一人也。古行人奉使,受命不受辭,觀展喜犒師,公使受命于展禽可見矣。若出于一人而亦曰辭命,則以主意為命,以達其意者為辭,義亦可通。[1]127
此外,劉熙載的“辭命”和“辭命體”學術傳承主要來自南宋學者呂祖謙和真德秀,并和南朝梁時期文學理論家劉勰論“書記”類應用文的觀點形成呼應。
關于辭命,呂祖謙遵循“六辭之命”的傳統譜系,認為“辭命”作為外交辭令,既有自君而出的,也有臣為君謀的。他以《論語》為例,說明外交無小事,“辭命”直接牽系著國家安危,通常都是大臣們集體智慧的結晶。即:“蓋春秋時,辭命有自君出者,亦有臣為之者?!墩撜Z》所謂“為命,禆諶草創之,世叔討論之”,此是出于臣所為者。蓋辭命,安危之所系。不是臨時漫對。他必先仔細與人商榷而后告之”[14]12。顯然,呂祖謙所論“辭命”是外交事務性文書的一個文種。與他同一時代稍晚的學者真德秀則把“辭命”作為一種文章體式,拓展到了古代王命文書的范疇,認為“辭命”除了太祝(2)太祝:職官名,也作“大?!薄樽9僦L,掌管祭祀祈禱的事情。用以溝通上下親疏遠近所做的“六辭”,還包括內史(3)內史:職官名。周禮春官之屬,掌爵、祿、廢、置、殺、生、予、奪之法。協助天子封官授爵的“策命”以及御史(4)御史:職官名。周時掌贊書、授法令的事務。幫助帝王起草的“贊書”。即:“辭命。按《周官》,太?!髁o以通上下親疏遠近,曰辭、曰命、曰誥、曰會、曰禱、曰誄’,內史‘凡命諸侯及孤卿大夫則策命之’,御史‘掌贊書’?!盵15]1如果說呂祖謙是以“君”“臣”二字泛指“辭命”作者在公務活動中的官方身份,那么,真德秀則以“太?!薄皟仁贰薄坝贰钡嚷毠倜Q來強調作者的官方身份,并據此歸納“辭命”既是王言又是代言的屬性:“質諸先儒注釋之說,則辭命以下皆王言也。太祝以下掌為之辭,則所謂代言者也。”[15]1-2即,他所說的“辭命”,無論是“六辭”還是“策命”“贊書”,都是王言;這些王言的作者,無論是能與人、鬼、神溝通的太祝,還是協助處理宮廷事務的內史和御史,所掌之辭都屬于代言——代王立言之辭。
真德秀特別以《尚書》中的誥、誓、命為王言之祖:“學者欲知王言之體,當以《書》之誥、誓、命為祖”,但因“圣人筆之為經,不當與后世文辭同錄”[15]2,故沒有收錄到他的《文章正宗》一書中。該書主要收錄“《春秋》內外傳所載周天子諭告諸侯之辭,列國往來應對之辭”[15]2以及“兩漢詔冊”等作為“辭命”的正宗。所謂“正宗”即可供代言作者學習辭命體寫作的正統典范。其中“《春秋》內外傳”分別指《左傳》和《國語》;“兩漢詔冊”指漢代的制、詔、冊、璽書等王言。
由是,真德秀所言“辭命”泛指代言作者應命而制的“王言之體”(以下簡稱“王言體”)。他是把“辭命”作為一種文章體裁或體式,與議論、敘事、詩賦并列,構成他《文章正宗》的四體之一。
(2)從“辭命”到“辭命體”發生文體新變
劉勰《文心雕龍·書記》概括了從“三代”到春秋是“辭命”從萌發到成熟的發展期,也概括了從戰國到兩漢,由“辭命”到“辭命體”發生的文體新變。
關于“辭命”從草創到成熟繁盛的過程,劉勰《書記》篇曰:“三代政暇,文翰頗疏。春秋聘繁,書介彌盛:繞朝贈士會以策,子家與趙宣以書,巫臣之遺子反,子產之諫范宣,詳觀四書,辭若對面。又子叔、敬叔進吊書于滕君,固知行人摯辭,多被翰墨矣”[16]46。盡管“三代政暇,文翰頗疏”,但作為外交辭令的“辭命”顯然已經產生了。到春秋時期,諸侯之間聘問(5)聘問:古代諸侯間互派使者作友好訪問。頻繁,“六辭”之“祠(辭)、命”等“辭若對面”的“國書”已“多被翰墨”,進入“書介彌盛”的“辭命”成熟期。
在真德秀《文章正宗·辭命》所收錄的“列國往來應對之辭”中,既有劉熙載論辭命時列舉的《魯展喜犒齊師》,也有劉勰提到的《鄭子家告趙宣子書》《子產與范宣子書》等書信名篇,都出自《左傳》。褚斌杰分析說:“它們實際上是外交辭令的書面化,或略等于列國之間交往的‘國書’?!盵17]390也就是說,在《左傳》中收錄的辭命,既有劉熙載“展喜犒師”之類對話體,也有劉勰“行人(6)行人:掌管朝覲聘問的官,相當于今天的外交官。摯辭,多被翰墨”的書信體,故明清學者楊慎、王世貞、徐師曾、李漁等都以《左傳》為辭命寫作的典范,以書信為“辭命之流”(7)參見車祎《明代尺牘總集的編纂方式及其文體學意義》:“楊慎對尺牘文體的源流有清晰的界定?!冻酄┣宀谩肥琢械摹铟绔I晉’‘射麋獻楚’二則,均出自《左傳》,文末附有一段說解:‘《左傳》所載諸國辭命……固后世文人竿牘簡尺之濫觴也?!瓧钌髡J為,尺牘文體起源于春秋時期簡短的‘辭命’。所謂辭命,就是君臣的問答應對或國家間的外交辭令。……楊慎的這些觀點實際上來自劉勰的《文心雕龍》,其《書記》篇就認為‘書’的源頭是春秋辭令:……”(《斯文》(第八輯),2022年第3期);陳晨《王世貞與明代書牘總集》:“在明代書牘‘體源’論的眾多言說中,王世貞‘夫書者,辭命之流也’之論,影響顯著且廣泛。不過,此觀念并非原創,而是源自南宋真德秀《文章正宗》四分法之首——‘為辭之不可以己也,故首之以辭命’,其時友徐師曾亦有類似看法:‘一曰書,書有辭命、議論二體?!?《南昌大學學報》,2021年第4期);陸學松《清初尺牘選本研究》:“尺牘的本體身份為辭命體,李漁以為:‘尺牘者,辭命之流??鬃佑跒槊?取鄭四臣,于辭曰達而已矣。又曰我于辭命則不能。’劉勰《文心雕龍·書記》中亦云:‘大舜云:書用識哉?所以記時事也。蓋圣賢言辭,總為之書,書之為體,主言者也?!磩⑽踺d對辭命的解釋:‘以主意為命,以達其意者為辭?!o命體的本質實際就是應用文體,并不注重其表達的藝術效果,而是講求辭達其意。”(東南大學出版社,2019年)。劉熙載亦以《左傳》為辭命和應用文寫作的典范曰:“辭命亦只敘事、議論二者而已,觀《左傳》中辭命可見”[1]128?!拔挠袑懱?有做處。人皆云云者,謂之寫;我獨云云者,謂之做?!蹲髠鳌贰妒酚洝芳嬗弥?8)參見袁津琥《藝概注稿》(上冊)注說:“凡是沿襲別人的文字就是‘寫’,凡是屬于自己獨創的、發前人所未發的文字就是‘做’。”(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張士春《劉熙載寫作理論初識》:“寫文,指一般的應用公文和對客觀事物的如實記敘。做文,是指作者有獨立見解的論文和文學創作?!?《常州工業技術學院學報》,1988年第3期)[1]130。然而,“尺牘的源頭雖然是辭命,但隨著文體發展和名稱的規范,主要功能不再是公共領域的‘贈與遺諫’,而是私人間的‘抑揚寸心’。”[18]到漢代,在上述《左傳》所記載的書信體辭命之外,出現了以司馬遷《報任安書》和楊惲《報孫會宗書》等為代表的私人交往的書信文體,形成了與公牘文相區別的書牘文。“書牘就是書信,古代稱為‘書’的文字包括臣下向君主進呈建議的公文和親朋之間往來的私人書信。為了區別這兩類文字,一般把前者稱為‘上書’或‘奏書’,后者則稱為‘書’‘書簡’‘書札’‘書牘’等。”[19]15
東漢史學家荀悅曾對當時官員公私不分,形成了私務文書比公務文書還繁忙的腐敗景象憤憤不平曰:“書記繁于公文,私務眾于官事?!盵20]10這是目前文獻所見最早的“公文”語詞,至此,以“辭命體”書寫的公務文書和私務文書已形成并駕齊驅之勢。
劉勰《書記》篇概括戰國時七國“上書”與漢代私人“書札”的不同,以及“辭命”從“國書”演變分化出私人“書簡”后“辭命體”的成熟、繁盛景象曰:“七國獻書,詭麗輻輳;漢來筆札,辭氣紛紜。觀史遷之《報任安》,東方朔之《難公孫》,楊惲之《酬會宗》,子云之《答劉歆》:志氣盤桓,各含殊采;并杼軸乎尺素,抑揚乎寸心”[16]47。顯然,劉勰認識到從“七國獻書”到“漢來筆札”,即從“國書”分化出私人書簡,不僅是“辭命”從外交辭令分化出私務文書形成“辭命體”的文體新變,也是“辭命”文采風貌和用途的新變:前者是“詭麗輻輳”,出奇制勝;后者是“辭氣紛紜”,各書其志。因此,劉勰筆下的“辭命體”是古代用于處理公務或私務,交際交流、述事達志的文章體裁。但他是從“書”和“記”兩大類古代應用文出發,并沒有單獨專論“辭命”,也沒有明確提出“辭命體”概念。
然而,劉熙載卻繼劉勰之后提出“命與辭非出于一人”,“若出于一人而亦曰辭命”的“辭命”觀,并立“辭命體”而不是“王言體”為應用文的源頭,與劉勰追溯“行人摯辭”“七國獻書”作為“漢來筆札”等私人應用文的淵源,以及“辭命”到“辭命體”的文體新變遙相呼應。換言之,在文體發展演變的過程中,劉勰所述的由“辭命”到“辭命體”,也即由公務文書發展出私務文書的文體新變,為劉熙載立“辭命體”而不是“王言體”為應用文的源頭提供了文體濫觴的學理支撐。
劉熙載從“辭命”作為“六辭之命”的本源出發,是首個也是唯一提出“辭命體”概念的古代文論家。他對“辭命”和“辭命體”的傳統譜系,在繼承的同時有發展,在借鑒的同時有突破,由“辭命體”推論應用文,提出了自己的新見。
(1)劉熙載“辭命”觀的雙重性突破了傳統“辭命”觀的一維視角
與呂祖謙以“辭命”為“外交辭令”和真德秀以“辭命”為“王言之體”的一維視角不同,由“辭命”到“辭命體”,再到“應用文”,劉熙載的“辭命”觀具有雙重性。其一,和呂祖謙一樣,劉熙載從“辭命”的源頭出發,回歸“六辭之命”作為外交文書的樸素本義去推論應用文,由此突破“重文輕筆”的應用文傳統認知,與劉勰形成呼應;其二,劉熙載承接真德秀把“辭命”作為一種文章體式的觀點,但不同于真德秀“王言之體”的“辭命”觀,他提出的是作為“外交辭令”的“辭命體”概念。這種既把“辭命”作為一個文種,又把“辭命”視為一種體裁的雙重“辭命”觀,使得劉熙載能夠突破傳統“辭命”觀的一維視角,提出一個全新的應用文概念,并成為唐宋以來應用文概念的集大成者。
劉熙載基于以“辭命”作為國家“安危之所系”的外交辭令的傳統譜系去推論應用文曰:“辭命體,推之即可為一切應用之文”,這一論斷繞過了真德秀以《尚書》為“王言之祖”的傳統譜系,也突破了唐宋以來長期以“應用之文”指代駢體文或應制文等的文體學認知的局限,為應用文寫作突破朝廷應制“拘牽常格,卑弱不振”[21]417等弊病提供了新思路,也有助于引發今人對應用文傳承淵源及重要性的重新思考和認識。
劉熙載的雙重“辭命”觀,不但有助于突破真德秀等歷代文人士大夫對應用文抱持貶義和不屑為之的心理防線,也與反對“重文輕筆”傳統的劉勰的應用文新見和認知遙相呼應。劉勰《書記》篇曰:“夫書記廣大,衣被事體;筆札雜名,古今多品。是以總領黎庶,則有譜、籍、簿、錄;醫歷星筮,則有方、術、占、式;申憲述兵,則有律、令、法、制;朝市征信,則有符、契、券、疏;百官詢事,則有關、刺、解、牒;萬民達志,則有狀、列、辭、諺:并述理于心,著言于翰,雖藝文之末品,而政事之先務也”[16]47。一句“雖藝文之末品,而政事之先務”表明,在劉勰看來,無論是“總領黎庶”“申憲述兵”“百官詢事”的官府日常事務性文書,還是“醫歷星筮”“朝市征信”“萬民達志”的民間日用事務性文書,“書記”類應用文雖然不是曹丕所謂“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文章,而是“六藝”文章的下品,卻是政府政務要首先辦理的文書事務。這些應用文的可貴之處在于“述理于心,著言于翰”與劉熙載所述“奉使,受命不受辭”的“辭命”,在追求語言表達的自由度和有效性方面是一致的,都與“上行下效”的“王言體”有質的區別。
從劉勰以“書記”關系國計民生為“政事先務”的界定,到劉熙載以涉及邦國社稷生死存亡之“辭命體”推論“應用文”,兩位古典文藝理論家不但在反對“重文輕筆”、重視應用文寫作方面,而且在“一切應用之文”的具體所指等方面形成了呼應和互補。
在劉熙載看來,既然“一切應用之文”均由辭命體“推之”,應用文的體裁特性和寫作規律也就與辭命體相通,那么很顯然,從“六辭之命”到呂祖謙和真德秀的“辭命”觀,古代辭命體傳統譜系不但為應用文寫作提供了源頭活水,也為后世研究學習應用文提供了深厚的學術資源。人們可以通過研究作為外交辭令的辭命體的成文方式和文本模式等寫作規律去探索應用文的寫作規律,去構建符合應用文“重其辭乃所以重其實”語言特性的文本結構。
(2)劉熙載“辭命”觀突出了“人”在辭命體寫作活動中的主體作用
劉熙載一方面銜接呂祖謙“辭命有自君出者,亦有臣為之者”的“辭命”觀,提出“命”與“辭”不一定出自同一個人,另一方面,他以“一人”二字淡化了兩位南宋學者所強調的“辭命”作者的官方身份,突出了“人”,而且是作為個體的“人”在辭命寫作活動中的主體作用?;诖?他進一步提出:“辭命”除了“展喜犒師”等“受命而為”的集體智慧之作,也有“命”與“辭”出自同一個人的個體“主意為命”之作。但無論是“受命”還是“主命”,“義亦可通”,即兩者的寫作原理是相通的,都要遵循“受命不受辭”的寫作原則。對此他進一步解釋說:“辭命之旨在忠告,其用卻全在善道。奉使,受命不受辭,蓋因時適變,自有許多衡量在也?!盵1]128這句話承接真德秀所強調的辭命體作者的身份是“代言”,即“奉使”。但劉熙載把重心落在確立寫作者的主體作用上:“受命不受辭”。他強調“辭命”要“因時適變”,需要作者“自有許多衡量在”,由辭命體寫作的“文道”通達其“人道”。作者是否“善道”其“忠告”,即對文本的斟酌衡量和取舍,往往對“命”的功敗垂成起著決定性作用,所以辭命體的寫作并非依據一本可供學習模仿的“辭命正宗”,上行下效就可以萬事大吉,需要作者在學習借鑒的同時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學會“因時適變”。這正是劉熙載《文概》卷貫通全書所強調的“文道”的根本原則:“文之道,時為大?!┡c時為消息,故不同正所以同也?!盵1]32即,惟有隨著時勢的變化而變化,不同的言辭才能抵達相同的目的。這也是劉熙載繞過真德秀“王言體”固化或制式化“辭命”傳統,從“六辭之命”的“辭命體”去尋找應用文寫作濫觴的出發點和落腳點。
通過淡化“辭命”作者的官方身份,凸顯個體的“人”在寫作活動中的主體作用,劉熙載為他提出應用文概念時,所指超越公文的范疇,指向應用文本身預留了空間,也為今人深入理解劉熙載應用文寫作的“文道”和“人道”提供了依據。
由“辭命體”推出“應用文”概念后,劉熙載即刻突破“六辭之命”的范疇,轉引陳壽《上故蜀丞相諸葛亮故事》中所涉及的“謨”和“誥”去言“辭命”的寫作,為“一切應用之文”的寫作制定了“辭命各有所宜”的原則:“皋陶之謨略而雅,周公之誥煩而悉。何則?皋陶與舜禹共談,周公與群下矢誓故也?!o命各有所宜,可由是意推之”[1]128-129。探索這段話包含的典故可知,《皋陶謨》是由臣子皋陶發起并主導的君臣對話,是皋陶精心策劃的個體建言活動;周公旦替周王起草的十二篇告誡臣工的文誥,同樣是周公旦主動擔當的個體寫作活動。這兩個在公務活動中產生的文本,都不屬于“受命”,都是出于“一人”的“主命”寫作,也即“以主意為命,以達其意者為辭”。因此,劉熙載是從論說“受命”“代言”的辭命體入手,以“皋陶之謨”和“周公之誥”為例轉入對自主性應用文寫作的探討,意在強調辭命體作者的主體性在應用文寫作中同樣重要,“辭”與“命”的著力點不同,應用文寫作須遵循“辭命各有所宜”的原則。
綜上所述,一方面,從春秋戰國時期到東漢,“辭命”已從一種單一的外交文書演變發展為一種公私兼用的寫作文體,《左傳》中記載的“列國往來應對之辭”為辭命體乃至應用文文本的寫作提供了可供學習借鑒的成文方式和范本;另一方面,從南宋到明清,在眾多書牘“體源”論中,以“辭命”為書信體公、私文書的本源的觀點業已成為一種學術共識,劉熙載進一步從文體學角度推陳出新,把處理外交事務“奉使受命不受辭”“因時適變”及“辭命各有所宜”等“辭命體”的成文規律推論到應用文寫作,為應用文的體裁和章法建立了獨樹一幟的“辭命體”傳統譜系,為今人構建應用之文所當蘊含的“文道”和“人道”傳統提供了全新的研究思路。
(3)劉熙載應用文概念分類的傳統譜系以及他分類的意圖
劉熙載推論應用文的依據是“六辭”之“命”,對應用文進行分類的依據則是“六辭”之用,即《周禮·春官》所云:“作六辭,以通上下、親疏、遠近?!盵22]529唐代賈公彥疏曰:“云‘以通上下親疏遠近’者,此六辭之中,皆兼苞父祖子孫,上則疏而遠,下則親而近,故云以通上下親疏遠近也?!盵23]957由此可知,“六辭”(包括辭命)的第一要義是“溝通”——既用于人、鬼、神,也用于“父祖子孫”。要實現有效溝通,需要作者明確讀者對象和自己之間“上下親疏遠近”的關系,“上則疏而遠,下則親而近”。
推而論之,應用文的要義也在于溝通。劉熙載據此劃分應用文為“上行、平行、下行”三類,并呼應這一分類曰:“文有仰視、有俯視、有平視。仰視者,其言恭;俯視者,其言慈;平視者,其言直”[1]135?;貧w原典語境,劉熙載在闡述“辭命體”時所列舉的三個典型案例,已明確體現他依據行文方向來分類應用文的本意:“辭命”是邦國之間平等溝通的平行文,作為外交使臣的展喜平視齊孝公,不卑不亢,巧言周旋,以達目的,可謂“疏而直”;“謨”是邦國內部事務的上行文,作為臣子的皋陶仰視舜和禹,表達簡明扼要,優雅得體,可謂“遠而恭”;“誥”是邦國內部事務的下行文,作為武王代言人的周公俯視“群下”,不厭其煩,詳盡周到,可謂“親而慈”。從“展喜犒師”到“皋陶之謨”和“周公之誥”,劉熙載引導應用文作者在理解辭命體寫作規律的基礎上去領會應用文寫作“重其辭乃所以重其實也”的真實含義:應用文語言的表達要以溝通的有效性為目的。要做到這一點,作者眼里要有讀者,也即今人所謂“讀者意識”。
正因劉熙載是要以應用文的分類明確應用文的要義是有效的溝通,所以和他提出“辭命體”概念時以“一人”二字淡化作者的官方身份,突出個體的“人”在寫作活動中的主體作用一樣,他對應用文的分類同樣是著眼于作者和讀者之間的個體關系而不是公務活動中的行政層級;他要強調的是作者在古代階層固化、尊卑有序的文化前提下,遵從“以通上下親疏遠近”的禮制要求,有助于實現溝通的目的,達成溝通的有效性。
一般文章寫作,以作者主觀見解和主觀情感的自由抒發為主,以獨特的思想性和藝術性吸引讀者,通常不針對某個或某類特定讀者,也就不需要特別考慮讀者對象。但應用文所獨有的“應用場域”,決定了文本要通過作者和讀者之間有效的交流溝通,才能達成理想的交流實效,實現文本價值,所以作者需要正視自身的存在,也需要正視交流對象的存在。正因如此,劉熙載由“辭命體”引出應用文概念后,對應用文進行分類,將目光轉向了讀者:上行、平行、下行。這一轉向,有助于寫作者打破“王言體”以作者為至尊,不顧及讀者接受心理,甚至只見作者不見讀者的單向思維模式。由此,劉熙載提出的“辭命體”應用文,構建的是以對話體或書信體為基本模式的溝通性文體結構。這樣的結構尊重讀者的閱讀心理,正視讀者的社會存在,增強了應用文文本寫作的“對話意識”。
與此同時,應用文作者要明確和讀者之間的行文關系,需要找準自己的位置。為此,劉熙載繼“俯視、仰視和平視”三個寫作視角之后,緊接著就提出了他著名的“文有本位”觀,即文章寫作是具有寫作主體的,作者應“不避本位”:“文有本位。孟子于本位毅然不避,至昌黎則漸避本位矣,永叔則避之更甚矣。凡避本位,易窈眇,亦易選懦。文至永叔以后,方以避本位為獨得之傳,蓋亦頗矣”[1]135。通常理解“文有本位”是指作者要在文中亮明自己的觀點,無須委婉“曲筆”。夏中義評論劉熙載這句話,由其“文道”進一步推演其“人道”:“文有本位”,即所謂“硬直見本領”,也是對“人所以為人的價值本位的領悟及日常操作”?!皻W陽修、曾鞏恐比韓愈更能適應官場,故其行已會多一番雍容俯仰,其撰文也就多一份柔婉和謙恭,少一點個體人格‘本位’之矜莊?!盵24]
劉熙載以孟子、韓愈和歐陽修為例,認為由戰國時期到唐宋時期,因為寫作者對待“本位”的態度不同,文章的風格逐漸由孟子時代的剛毅變得“選懦”,即柔弱怯懦。由此或可理解,歷代文人都“重文輕筆”,為何宋代尤甚。在隋唐時期及宋初,擅寫駢體應用文的臣子時有“大手筆”之譽,人們以“翰動若飛,思如泉涌”[25]4來描述他們不避本位、揮灑自如的寫作狀態;到了宋代中后期,作者逐漸回避“本位”,不但朝堂應用之文“拘牽常格,卑弱不振”,科舉應試之應用文“文詞骫骳已無足觀”[26]14,禮儀性應用之文也出現“上官體貌益崇,學士大夫浸失自重”[27]153等現象。在劉熙載看來,錯的不是應用文文體,而是文至歐陽修之后,作者在寫作中“以避本位為獨得之傳”的偏頗。這一偏頗的產生,與歷代應用文都以應制“王言體”為傳統密不可分。所以劉熙載破“王言體”,立“辭命體”,試圖打破自古以“四六”王言駢體作為應用文之“文道”的傳統,致力于從“辭命體”推而廣之去言“一切應用之文”,從“辭命”源頭出發來追溯應用文“文道”正統,重塑文人風骨:雖為“代言”亦“受命不受辭”,勇于擔當。
綜上所述,提純劉熙載提出應用文概念的原典語境,追溯他提出應用文概念的傳統譜系,一則,他推陳出新提出應用文寫作所依據的辭命體存在個體作者,突出“人”在辭命體和應用文寫作活動中的主體作用;二則,他把應用文分為“上行”“平行”和“下行”,以突顯應用文是作者和讀者通過文本進行有效溝通的特殊文體,超越了唐宋以來對應用文體單向認知的局限;三則,他讓應用文的作者和讀者雙方都作為“個體”凸顯出來,被看見并被重視,展現出他作為中國古典應用文概念集大成者的“文道”和“人道”價值追求。
辨析劉熙載應用文概念為何不能與今天的公文概念簡單對應,還需要超越文本語境進入社會語境,查考中國“公文”的傳統譜系。
不同于“應用文”一詞在古代時斷時續的使用,“公文”一詞在中國遠遠早于應用文語詞的出現,不但公文概念早就普遍使用,而且公文語詞的傳統譜系脈絡清晰:“單音詞‘公’與‘文’在經歷了先秦的長期使用后”,在漢代“組合成‘公文’一詞”,“東漢以后,除三國時期外,從兩晉開始,歷經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直至清代,‘公文’一詞一直被使用,具有良好的連續性、繼承性?!盵28]
胡元德細致梳理古代公文文體的發展脈絡概括說:“明清公文在種類的多樣性、功能的明晰化、形式的規范性等各方面所達到的綜合水平是此前歷代都不能比擬的,單就形式方面看,達到了歷史上最繁盛的程度,是對數千年公文文體的總結?!盵29]30的確,依據丁海斌和康勝利的文獻統計分析:在清代,不但“公文”一詞的出現頻次“呈爆發式增長”,而且到劉熙載生活的清代末期,“‘公文’一詞內涵的合理性、科學性愈發凸顯,‘公’的涵義也從‘朝廷、官方’向‘國家、社會’轉變,政府管理制度、公務流程和公文體例的變化,使得‘公文’一詞含義更加明晰、細化,能夠更加準確地界定公務文書,從而使‘公文’一詞獲得了更為廣泛的使用”[28]。那么,在這樣的文本語境和社會語境中,如果劉熙載要用應用文一詞去專門指稱公文,卻不采用當時已普遍使用的、成熟的公文概念,似于理不通,甚至有畫蛇添足之嫌。
事實上,不但在整個《文概》卷中“公文”語詞一次也沒有出現,而且劉熙載從“辭命”和“辭命體”論及“應用文”,始終是有意避開官方語境,游離于“公文”傳統譜系的。
分析劉熙載《文概》卷闡述應用文概念的文本語境,他正是要從文體學角度“掃除窠臼,自出機杼”[30]147。他破除“王言體”的局限、束縛和羈絆,以重視發揮作者主體作用的開放式的“六辭之命”的“辭命體”為其發端和源頭,鄭重地提出“應用文”這一不同于當時公文概念的“新概念”,為“應用文”體裁和章法的獨樹一幟建立“辭命體”傳統譜系,以區別于其他以敘事或論事為主的各體散文,所以他“雖然沒有對應用文從邏輯意義上給出嚴謹的內涵,但以‘辭命體’概括了應用文的基本寫作方法和寫作規律”[11]。
應用文的產生是伴隨文字的產生而產生,“自有文字始就有了應用文”,而且“人們創造文字的最初目的和主要目的在于實用,用以解決各種問題”[29]序1,也即“重其辭乃所以重其實也”,而公文的產生則必須有兩個前提條件:“國家的出現和文字的成熟”[29]4。因而當春秋戰國時期古人“制作六類文辭,以溝通上下、親疏、遠近的人:一是朝聘往來交接之辭,二是外交辭令,三是上對下的告誡、勸勵之辭,四是會同盟誓之辭,五是賀慶祝福之辭,六是概括死者生平以示哀悼的誄辭”[22]529之時,應用文“兼苞父祖子孫”的分類意識及認知已自在其中。相反,公務文書“尊貴差序”的層級分類意識則是秦漢以后的事了。劉勰《書記》篇記載這種變化曰:“若夫尊貴差序,則肅以節文。戰國以前,君臣同書;秦漢立儀,始有表奏;王公國內,亦稱奏書……迄至后漢,稍有名品:公府奏記,而郡將奏箋”[16]47。所謂“節文”即制定禮儀,使行之有度。從戰國以前的“君臣同書”,即君、臣的書信都用“書”;到“秦漢立儀”,有了臣子專用表奏上書的規矩;再到東漢,才進一步有了名位等級的不同:對三公上書稱“奏記”,對郡守上書稱“奏箋”。
劉熙載避開劉勰所述行政“節文”的“名品”(即名位品級),也避開真德秀的“王言體”辭命觀,從“辭命”的源頭出發,提出應用文文體概念并對應用文分類,如果我們因“辭命一體”范圍較窄而把他所說的“應用文”理解為“僅指公文”,顯然是對劉熙載辭命體應用文寫作觀的背離,沒能準確理解他提出應用文概念的深意。他通過對辭命“王言體”和“公文”傳統譜系的自覺游離,擺脫應制文表達的束縛,追求應用文表達的有效性,保障了他對應用文命名和分類的名與實相符,其能指和所指都是應用文,是“取實予名”。特別是他提出的“辭命體”應用文的基本文本結構模式——書信體,正是當代應用文最常用的文本結構之一。
跳出名實之爭,從繼承和發展的角度回應將近150年前的經典文獻,我們可以得出結論:無論考察《文概》卷的原典文本語境,還是劉熙載提出應用文概念及分類的傳統譜系及社會語境,劉熙載的著眼點都不是公文及其行政關系,而是應用文作者和讀者的特定存在以及由此構成的應用場域等對應用文文本語言規律的影響。可以說,劉熙載繼往開來,不僅是古代應用文概念的集大成者,也是傳統駢體或“王言體”應用文概念的終結者。只是由于時代的變遷,古典文化的末代終結,在很長一個時間段內,他的應用文寫作觀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套用張宏梁《重新審視“東方黑格爾”》一文中評價劉熙載的一句話(9)參見張宏梁《重新審視“東方黑格爾”》:“重新審視劉熙載及其文藝美學思想,對于我們賡續中國美學傳統,構建21世紀具有中國特色的文藝美學,繁榮當今的文藝創作與批評,都是有意義的。”見《博覽群書》,2012年第5期。,可以說:重新審視劉熙載應用文寫作觀,從應用文“文道”和“人道”的源頭出發,賡續中國幾千年應用文寫作“辭命體”傳統,構建21世紀開放式的應用寫作學或應用文體學,極具現代意義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