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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謫夷心跡變化及影響

2023-05-15 13:53:44
甘肅開放大學學報 2023年5期

宋 蕾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 710061)

仁宗景祐三年(1036),范仲淹上書言事,遭到宰相呂夷簡及其黨羽的攻擊,被貶饒州知州。朝中為其鳴不平者同時被貶,歐陽修憤然而作《與高司諫書》,觸怒諫臣高若訥,被貶峽州夷陵令。五月底,歐陽修離開了汴京(今河南開封),順水路南下,沿汴絕淮,泛大江,于十月底抵達夷陵(今湖北宜昌)。景祐四年(1037)十二月,歐陽修移光化軍乾德縣令(今湖北老河口),并于寶元元年(1038)三月正式離開夷陵境內,赴任乾德。歐陽修在夷時間僅約一年又三個月,但來夷前后的心態變化十分曲折,故對其初貶經歷與達觀心態的研究有必要從動態視角加以細察,以期盡可能地接近真實的歐公形象,理解其人格魅力得以名揚后世的內在邏輯。

一、初貶:歐陽修自罪意識的動態變化

史書對歐陽修貶夷陵有明顯的譽歐傾向,并清晰記錄了當時的輿論走向,如《續資治通鑒長編》記載:“西京留守推官仙游蔡襄作四賢一不肖詩,傳于時。四賢指仲淹、靖、洙、修,不肖斥若訥也。”[1]歐陽修等人遭貶在士林中引起了廣泛的同情,士人群體對高若訥極為不齒。再則,《宋史》中的歐陽修貶謫心態是“放逐流離,至于再三,志氣自若”[2]10381,似乎歐陽修本人對流貶之事也是淡然自若,志氣不減。至清代,袁枚在《謁長吏畢歸而作詩》中談起歐陽修初貶夷陵的心態曰:“歐公貶夷陵,欣然無不可。船載集賢書,夢搖金殿鎖。偶參轉運庭,傴僂趨而左。黯然神始傷,縣令乃是我。”[3]42袁枚認為歐陽修初貶夷陵時“欣然無不可”,直到至荊南參與政務,才有官小而卑的黯然之情。

以上對歐陽修謫夷心態的記載多是一種欣然自若的總體概述,論斷頗具一致性。陳湘琳在《歐陽修的文學與情感世界》[4]5中將這種現象闡釋為歐陽修的兩種形象:一種是作為政治家、經學家、史學家被拔高和褒揚,另一種是被主流文化形態所掩蓋的“私人個體”。歐陽修謫夷事件的譽歐現象就是后一種情況,即史書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歐陽修作為“普通人”的情感表現。但如果深入考察歐陽修本人的相關作品,就會發現歐陽修初貶夷陵時在詩文中常以“罪人”自稱,實無欣然之意。歐陽修的謫夷心理是一個動態變化的過程,需要對當時的貶謫制度、貶謫路途、交往情況及其思想狀態進行深入分析,才可觀照歐陽修謫夷經歷的真實心態和具體影響,故對其初貶心態不宜概括論之。

首先,從宋代制度層面來看,歐陽修被貶夷陵是其仕途中的第一次重大挫折。歐陽修在仁宗天圣八年(1030)考取進士,先授西京留守推官,后改任館閣校勘,直至被貶夷陵令。按照北宋前期的官制設計,入館閣者,必須是進士出身,且“一經此職,遂為名流”[5],這說明歐陽修的政治出身極佳,位列清要,前途十分光明。貶謫制詞中記載了歐陽修的官職信息:

敕鎮南軍節度掌書記、宣德郎、試大理評事、兼監察御史、館閣校勘歐陽某:向以藝文,擢參讎校,固當宿業,以荷育材。近者范仲淹樹黨背公,鼓讒疑眾,自干典憲,爰示降懲。爾托附有私,詆欺罔畏,妄形書牘,移責諫臣。恣陳訕上之言,顯露朋奸之跡,致其奏述,備見狂邪。合置嚴科,用警偷俗。尚軫包荒之念,祗從貶秩之文。往字吾民,毋重前悔。可降授守峽州夷陵縣令,替劉光裔,今年七月成資闕,散官如故,仍放謝辭。[6]2599

歐陽修遭到了降官出外的處罰,由京朝官貶至下縣縣令,且謫地偏遠,貶途險惡,所以歐陽修受到的政治打擊是比較大的。這也是他第一次在政治斗爭中遭遇貶謫,自謂“天子以有罪而不忍誅,與之一邑”[6]995,意為獲罪出外之臣,滿懷對宦途險惡的戒懼和自省之心。

貶謫途中,歐陽修以罪人自居,并對被貶地夷陵展開了悲觀的想象。景祐三年(1036)八月十一日,歐陽修一行抵江州(今江西九江),他在游琵琶亭時想到了同為謫臣的白居易,《琵琶亭》詩云“樂天曾謫此江邊,已嘆天涯涕泫然。今日始知予罪大,夷陵此去更三千”[6]801,哀嘆自己的貶謫之路竟然比白居易還要遙遠,內心頗為凄愴。此后,他還說道:“三峽倚岧峣,同遷地最遙。”[6]170與一同被貶的余靖和尹洙相比,貶地夷陵更為偏遠。在兩番對比中,歐陽修在途中多次悲嘆謫地偏遠,內心也變得更加凄惶。

九月十四日舟次建寧(今湖北石首),歐陽修收到了丁元珍的書信,在給丁氏的回信中他聯想了鄭瞻入魯的悲慘經歷,將其置于己身:

修之是行也,以謂夷陵之官相與語于府,吏相與語于家,民相與語于道,皆曰罪人來矣。凡夷陵之人莫不惡之,而不欲入其邦......幸至其所,則折身下首以事上官,吏人連呼姓名,喝出使拜,起則趨而走,設有大會,則坐之壁下,使與州校役人為等伍,得一食,未徹俎而先走出。上官遇之,喜怒訶詰,常斂手慄股以伺顏色,冀一語之溫和不可得。[6]995

歐陽修雖為謫臣,但仍是夷陵縣的親民官,掌管著一縣之民政。在此職權下,歐陽修卻想象縣民稱自己為“罪人”,厭惡并排斥自己來到縣邑境內,可見其悲戚與自傷。歐陽修的悲觀想象一方面是對貶途及未來生活的焦慮和擔憂,另一方面則是對貶官境遇的清醒認知。

且為政者之懲有罪也,若不鞭膚刑肉以痛切其身,則必擇惡地而斥之,使其奔走顛躓窘苦,左山右壑,前虺虎而后蒺藜,動不逢偶吉而輒奇兇,其狀可為閔笑。所以深困辱之者,欲其知自悔而改為善也,此亦為政者之仁也。故修得罪也,與之一邑,使載其老母寡妹,浮五千五百之江湖,冒大熱而履深險,一有風波之厄,則叫號神明,以乞須臾之命。[6]995

他在給丁元珍的信中說道,官員有罪,如果沒有遭受肉體的刑罰,那么一定會被貶到窮山惡水,在危險困厄的環境中使其自我悔恨和改正。歐陽修想象自己將遭遇各種折辱與困境,心中也早有“故修之來也,惟困辱之是期”的心理準備。加之此前又有“天子以迕意逐賢人”的犯上言論,故歐陽修初貶夷陵時內心惶恐不已,只能謙卑地屢言自幸。文曰:“故其受命也,始懼而后喜,自謂曰幸,而謂夷陵之不幸也。夫有罪而猶得邑,又撫安之曰無重前悔,是以自幸也。”他甚至表露出自悔自咎的傾向,謂“所以困辱之如此者,亦欲其能自悔咎而改為善也”[6]995。可以看出,歐陽修在此文中的自罪意識中還伴隨著自悔改善之意,而這兩種認識都建立在認同“為政者之仁”的基礎上。所以,歐陽修作《回丁判官書》時,回信對象表面是丁元珍,實則還兼顧了皇帝及在朝掌權者,那么此信可能是一種有意為之的官方表態,或者表現出對現存政治運轉規則的妥協。這也說明古代士人在絕對權力壓迫下自我意識難免會產生扭曲和鈍化。

但歐陽修詩文中表現出來的“罪人”態度值得再辨析一二,即歐陽修遭貶后的罪人心態到底是對皇權威勢的屈服,還是對自己直言行為的自悔?歐陽修九月十四日在建寧作《回丁判官書》時,對此次貶謫還有些許驚惶,流露了示弱傾向,全然以罪臣自居。九月下旬,歐陽修留滯江寧十余日,參拜了荊湖北路轉運使,此間所作的《與尹師魯第一書》卻已用平和的口吻談及自己的處境,直言無懼無悔,還提出了對謫臣心態的代表性見解:

每見前世有名人,當論事時,感激不避誅死,真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于文字,其心歡戚無異庸人,雖韓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6]997

歐陽修對前世謫臣抵達貶所后多作窮愁哀戚的文章,表示出不可取的態度,并告誡同時被貶的余靖和尹洙不要作戚戚之文,應當泰然處之,一改在前書中的自疑自悔態度。

兩信間隔雖短,但歐陽修從自疑自悔到泰然處之的態度轉變其實并不突兀。首先,從北宋前期的政治文化環境來說,慶歷新政的核心人物范仲淹已經在仁宗前期的政壇嶄露頭角,在士大夫中間也享有盛名,彼時砥礪名節,敢于直言的社會風氣已然初步成形。故歐陽修遭貶,于人無愧,于節無毀,被貶后不僅有蘇舜欽、尹洙等人的支持和勸慰還有社會輿論的同情與維護,如蔡襄詩作的廣泛流傳以及峽州諸官的禮遇。其次,從現實的層面講,歐陽修南下之途一路順遂,沿線的險灘難路皆順利通過,家中老小安然無恙,內心稍覺安慰,凄惶之意逐漸平緩。行至建寧縣,夷陵府衙遣人來接應,“言文意勤,不徒不惡之,而又加以厚禮,出其意料之外,不勝甚喜”。說明之前的悲觀想象并非現實,歐陽修對此充滿了意外之喜,不再有前途未卜的焦灼。再次,歐陽修行至荊南,“昨日因參轉運,作庭趨,始覺身是縣令矣”。進入峽州境內后他開始介入官場運作,卑官庭趨的境遇也使他逐漸無暇沉浸在被貶的哀戚情緒中,轉而積極面對現實,其理性務實的精神迥異于一般謫官。最后,從思想方面講,歐陽修服膺儒家思想,追求“士志于道”的人格理想,有著積極的反思與自省能力,“路中來,頗有人以罪出不測見吊者,此皆不知修心也”[6]997。南下途中遇到的一些故舊親友對其行為表示不解,這促使他對自己的行為和態度進行深度自省,故在給尹洙的書信中借由對世風沈默的批評,重申了不自疑的態度,強調自己“士有不死之義”的志向。所以,歐陽修態度的轉變固然有諸多現實因素,但其根本原因還在于內心對直道言事的無悔,但這種服法不“認罪”的精神狀態,形成了一種身心錯位的內在矛盾,使歐陽修時常在窮與達中感到無所適從。

總之,史書上歐陽修平和自若的貶謫心態并非一以貫之。他在抵達夷陵前就有比較復雜的心理活動,其貶謫心態的變化在詩文中體現得更加細膩與真實。從面對制詞罪幸交織的惶恐,到荊江途中的悲觀想象,再到荊南后的冷靜自省。歐陽修這一情感態度的變化過程,既伴隨著對皇權威勢的體認,還有對士人志道的堅守。

二、西陵長官:歐陽修對罪人身份的自贖與治愈

景祐三年(1036)十月,歐陽修抵達夷陵境內。正如上文所述,抵達夷陵前,歐陽修經過了一輪反思,從全民共棄的悲觀想象中冷靜下來,理性接受了現實,但心情和身份轉變仍是一個較長的過程,因此其“罪人”心態也有了新的特點。

首先是對交游的書寫,融洽的人際關系撫慰了歐陽修落寞的心靈。景祐三年(1036)十月二十六日,歐陽修抵達了夷陵,并受到上官朱慶基及同僚的同情與禮遇。朱公與歐陽修相識于汴京,為照顧舊友,特地為歐陽修蓋至喜堂,還“日相勞慰”。在朱公的幫助下,歐陽修在夷陵正式安頓下來。除了上官朱公外,歐陽修在夷期間最重要的知交就是丁寶臣。寶臣字元珍,時任峽州推官。歐陽修在夷陵期間,與丁元珍共游山水勝跡、古剎禪院,以疏解心中閑愁。他們在冬日共游龍興寺、東山寺,歐陽修作有《龍興寺小飲吳表元珍》,詩曰:“一樽萬事皆毫末,蜾蠃螟蛉豈足云。”[6]172兩人在寺中互推杯盞,小飲怡情,疏曠不已。除游寺賞景外,歐陽修還常與元珍一同探討夷陵的風候習俗,分享自己“荊楚先賢多勝跡,不辭攜酒問鄰翁”[6]174的悠閑生活,甚至雪后初霽,新開棋軒,種了兩株楠木也要與丁元珍絮叨一二,足見他們來往之密切。同為異地遷客,丁元珍與歐陽修有著深刻的情感共鳴,他的陪伴也極大地安慰了歐陽修遠謫夷陵產生的寂寞和失落。此外,歐陽修還與處士何參,推官朱處仁相處甚密,還與慕名求學的荊南樂秀才講論文道關系,給謝伯初寫詩集序文,可見其在夷的人際關系甚為融洽。值得玩味的是,至喜堂建成后,歐陽修再言謫罪時,心境已經明顯不同。其在《夷陵縣至喜堂記》中寫道:“夫罪戾之人,宜棄惡地,處窮險,使其憔悴憂思,而知自悔咎。今乃賴朱公而得善地,以偷宴安,頑然使忘其有罪之憂,是皆異其所以來之意。”[6]563他頗為促狹地談起了自己的貶謫經歷,表達了從有罪困辱到頑然忘罪的歡喜之意。

其次是對夷陵山水的描摹與吟詠,夷陵的奇山異水紓解了歐陽修的滿腹憂思。歐陽修沿水路一直南下,浪小路平,至峽州奇山異水接踵而來,令歐陽修稱道不已。他在《黃楊樹子賦并序》中以物寓志,托物言情:“夷陵山谷間多黃楊樹子,江行過絕險處,時時從舟中望見之,郁郁山際,有可愛之色。”[6]253進入夷陵江面上后,歐陽修發現此地多黃楊樹,它們在絕壁窮僻處獨立生長,郁郁蒼蒼,枝葉繁茂,見此景不禁稱道“負勁節以誰賞,抱孤心而誰識”,借此抒發自己在險惡的官場上不改初衷的意志。夷陵的奇山異水,秀美風景使歐陽修在閑愁中度過了相對美好的時光,他還寫下了著名的“夷陵九詠”,即《三游洞》《下牢溪》《蝦蟆碚》《黃牛峽祠》《松門》《下牢津》《龍溪》《勞停驛》《黃溪夜泊》。覽勝中的歐陽修暫時擺脫了罪人的惶恐與憂思,反而通過夷陵風物的堅勁表達了自己的政治意志和立場。景祐四年(1037)三月,歐陽修曾赴許昌娶親,歸夷途中寫道:“聞說夷陵人為愁,共言遷客不堪游。崎嶇幾日山行倦,卻喜坡頭見峽州。”[6]169此時歐陽修已能用輕松的筆調寫出歸夷之喜,殊無謫官的窘迫之態,可見其心態變化之大。夜泊黃溪時,他又寫道“行見江山且吟詠,不因遷謫豈能來”[6]168,已是處之泰然,逆境生樂的曠達性情。

再次是歐陽修努力通過堅守政治理想實現對罪臣心態的自我救贖。這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其一,對夷陵風土人情的關注。作為夷陵親民官,歐陽修在詩文中提及夷陵落后的民風頗有不滿之處:“楚俗歲時多雜鬼,蠻鄉言語不通華。”[6]175楚地與中原文化的交流還相對有限,在偏遠的夷陵還留存著楚地古時候的巫風文化,百姓多不通文字,實在難以溝通。其二,勤勉政務,無不躬親。在《與尹師魯第二書》中,歐陽修提到了在夷的公務情況,“夷陵雖小縣,然爭訟甚多,而田契不明。僻遠之地,縣吏樸鯁,官書無簿籍,吏曹不識文字,凡百制度,非如官府一一自新齊整,無不躬親”[6]999-1000,據《宋史》記載:

方貶夷陵時,無以自遣,因取舊案反覆觀之,見其枉直乖錯不可勝數,于是仰天嘆曰:“以荒遠小邑,且如此,天下固可知。”自爾,遇事不敢忽也。學者求見,所與言,未嘗及文章,惟談吏事,謂文章止于潤身,政事可以及物。凡歷數郡,不見治跡,不求聲譽,寬簡而不擾,故所至民便之。[2]10381

可見,歐陽修雖是貶官之任,但仍然負責地履行著職事官的職責。吏曹不識文字,不通制度,他便親自辦理,糾正各種冤假錯案。他力倡寬簡的政治原則,教導士人以政事為己任,造福于民,做到了身在其位,以謀其職。這使歐陽修超越了古代卑臣謀食的庸俗境界,真正實踐了儒家士人以民為本的政治理想。

由歐陽修貶夷期間的交游、山水和政事書寫可知,歐陽修已從罪人身份中解脫出來,逐漸適應了西陵長官的身份,并在精神上獲得了一定程度的紓解和寬慰。但不可忽視的是歐陽修心中的寂寞與失落之意從未消失。

初至夷陵,歐陽修就有了思歸之意,曾寫詩云:“時節同荊俗,民風載楚謠。俚歌成調笑,摖鬼聚喧囂。得罪宜投裔,包羞分折腰。光陰催晏歲,牢落慘驚飆。白發新年出,朱顏異域銷。縣樓朝見虎,官舍夜聞鸮。寄信無秋雁,思歸望斗杓。須知千里夢,長繞洛川橋。”[6]170夷陵地僻,風俗怪異,歐陽修身為外來遷客,頗難適應風土習俗,只能借詩歌聊以抒情。再想到自己與知交親友相隔天涯,音信茫茫,而往事歷歷在目,卻不知相見何期,思歸之意愈加強烈,故常在詩中流露出寂寞之意,甚至在而立之年就生出了華發之嘆,所謂“西陵長官頭已白,憔悴窮愁愧相識”[6]736。時節氣候的變化也加深了歐陽修的寂寞情緒,他曾寫詩云:“夷陵寂寞千山里,地遠氣偏時節異。”[6]11此時歐陽修的詩文中也多有衰翁、病翁之語,如“時掃濃陰北窗下,一枰閑且伴衰翁”[6]173,又如“山城寂寞少嘉客,喜見瓊枝慰病翁”[6]171。再如名篇《戲答元珍》曰:“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殘雪壓枝猶有橘,凍雷驚筍欲抽芽。夜聞啼雁生鄉思,病入新年感物華。曾是洛陽劃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6]173此詩以“天涯”比夷陵之僻,頷聯雖寫物華生氣勃勃,但末二聯又不可避免地露出幾分郁氣,此詩情感可謂委婉頓挫,歐陽修欲平愁緒卻不能的糾結與努力盡付詩中。

閑逸的生活、詩酒的歡娛和山水的奇美始終無法使歐陽修的心靈得到真正解脫,這些調適方式只能幫助他擺脫罪人身份的陰影,完成“西陵長官”這一新的身份認同,而實質上并不能達到此心淡然的超脫之境,所以歐陽修貶夷期間的“達觀”可能僅僅是一種間歇性的情緒治愈。但要注意的是,這種治愈仍是歐陽修主觀努力的結果,即歐陽修善于借助現實環境中的積極因素,用理性的態度去調適感性的彷徨與失落,為自己的存在尋求價值,這種思維方式也深刻影響著他此后的處世態度。

三、思夷:歐陽修對貶夷經歷的反省與超越

景祐四年(1037)十二月,歐陽修移光化軍乾德縣令,寶元元年(1038)三月正式離開夷陵境內,赴任乾德。此后,他在人生的各個階段對夷陵的山水、風俗及生活都有不同程度的回憶。歐陽修在夷期間時常在寂寞與自解中沉潛,而離夷后,思夷逐漸變成歐陽修仕宦風浪中的精神浮木。

離夷后,歐陽修在懷夷中進入了思山憶水的悟道境界。赴任乾德不久,歐陽修就在《離峽州后回寄元珍表臣》中說道:“經年遷謫厭荊蠻,惟有江山興未闌。”[6]176歐陽修雖然對夷陵落后的風俗多有不滿,但十分留戀當地的山光水色。此時歐陽修追憶夷陵山水之樂,實際上是在表達貶謫風波后的釋懷和坦然,雖然還未回到朝中,但其心態已經趨向穩定與平和。寶元元年(1038),歐陽修在乾德任內寫的《與梅圣俞四十六通》(七)中道:“修昨在夷陵,郡將故人,幕席皆前名,縣有江山之勝,雖在天涯,聊可自樂。”[6]2447歐陽修在釋懷的基礎上還構建了更加積極的貶謫回憶錄,并點出了實現超越心態的指南,即山水之樂是治愈貶謫傷痛的良藥,縱在天涯之遠,亦不妨有自娛取樂的達觀心態。寶元二年(1039年)冬,在《送琴僧知白》中他再次回憶起貶夷生涯,“二年遷謫寓三峽,江流無底山侵天。登臨探賞久不厭,每欲圖畫存于前”[6]746。兩年貶謫生活,歐陽修在游山樂水中逐漸忘卻了罪臣之身,主動尋求山水之樂,吟詠其美,陶冶情懷,探索如何解開自己的心靈枷鎖。可見,離夷后,歐陽修通過對夷陵山水覽勝的回憶逐漸完成了對人生經歷的思索,將山水之樂與體道之思合二為一,以勝景幽賞之樂充實著自己的精神世界。如果說貶夷期間的山水吟詠尚是歐陽修排遣寂寞的一種方式,那么離夷后的山水之思就摻雜了對志道的寄托和對人生境界的追求。

歐陽修對窮達之遇和苦樂心境的辯證思索也體現著貶夷經歷對他思想的深刻影響。慶歷五年(1045)春歐陽修權知成德軍事(今河北正定)。二月韓琦、范仲淹、富弼等相繼罷官外出,歐陽修上疏辯誣未果,萌生退隱之心。他在給薛夫人的寄詩中寫道“卻思夷陵囚,其樂何可述。”[6]32在《班班林間鳩寄內》中歐陽修對謫夷進行了更深層次的回憶和反省,“一身但得貶,群口息啾唧。公朝賢彥眾,避路當揣質。茍能因謫去,引分思藏密。還爾禽鳥性,樊籠免驚怵。子意其謂何,吾謀今已必”[6]32。此年歐陽修因“張甥案”落龍圖閣直學士,降知制誥,出知滁州。在《滁州謝上表》中歐陽修道:“若臣身不黜,則攻者不休,茍令讒巧之愈多,是速傾危于不保。必欲為臣明辯,莫若付于獄官;必欲措臣少安,莫若置之閑處。使其脫風波而遠去,避陷阱之危機。雖臣善自為謀,所欲不過如此。”[6]1321可見,再次被貶的歐陽修已經將貶謫作為保全自身,脫離風波的方法,而不再視其為一種屈辱的懲處。更難得的是,歐陽修雖有明哲保身和歸隱之意,但他始終不忘士大夫的責任。嘉祐年間歐陽修在《與薛少卿二十通》(九)中再次審視了自己的貶夷心態,書云:“某向在夷陵、乾德,每以民事便為銷日之樂。茍能如此,殊無謫官之意也。”[6]2507這種造福于民,與民為樂的思想與歐陽修在《醉翁亭記》中的憂樂觀念顯然是一以貫之。歐陽修這種進一步“揚棄悲哀”[7]的宋人性格特質深刻影響了宋代謫臣的心態與處世,亦為后世稱道不已。

歐陽修在《有美堂記》中明確認識到達者之樂難得,而窮者更易有取諸山水的愉悅之賞,曰:“下州小邑、僻陋之邦,此幽潛之士、窮愁放逐之臣之所樂也。”[6]585嘉祐五年(1060)夏秋間,歐陽修在《奉達原甫見過寵示之作》中寫道:“吾生少賤足憂患,憶昔有罪初南遷。飛帆洞庭入白浪,墮淚三峽聽流泉。援琴寫得入此曲,聊以自慰窮山間。中間永陽亦如此,醉臥幽谷聽潺湲。自從還朝戀榮祿,不覺鬢發俱凋殘。”[6]125此時歐陽修幾經升貶,非議纏身,雖官至翰林學士,入值禁中,卻仍然難忘三峽山水的幽美。他還與還朝后的紛繁生活作了比較,更加懷念在夷游景彈琴的雅趣生活,加之身體衰病,不禁起了鬢發凋殘之嘆。熙寧二年(1069),歐陽修六十三歲,出知青州,筑宅于潁,致仕之意愈強,謂“老年世味益薄”。他在《書琴阮記后》中透徹闡釋了窮達之樂的差別,正是經透世事的肺腑真知,“官愈高,琴愈貴,而意愈不樂。在夷陵時,青山綠水,日在目前,無復俗累,琴雖不佳,意則蕭然自釋。及做舍人、學士,日奔走于塵土中,聲利擾擾盈前,無復清思,琴雖佳,意則昏雜,何由有樂?乃知在人不在器,若有以自適,無弦可也”[6]2575。以彈琴為例,歐陽修進一步闡明了謫臣的窮途之樂易得,而身處高位后自在心境難得,且多塵俗負累的拘束之感。而歐陽修借夷陵山水抱怨聲利之擾時,我們似乎也能品嘗出幾分甜蜜的煩惱和無奈的喟嘆,但不管如何夷陵山水在這種對比中也變得更加脫俗了。

以上對憂樂之念的辯證思考表現出歐陽修對謫夷經歷的反省到了一個更高的思想境界,由平和地接受貶謫,到理性思考榮辱境遇對個體生命的意義,歐陽修在憶夷中自覺反思著在紛繁塵世中逐漸迷失的自我意識。不可否認的是,歐陽修晚年的憶夷詩文明顯有美化過往之嫌,雖然可能遮蔽了當時的真實情態,但這種積極的回憶建構正體現了歐陽修笑對苦難與挫折的人生智慧,可以說初貶夷陵對歐陽修心態的影響是深遠而持久的。

四、先行者:貶謫譜系中的歐陽修及其影響

歐陽修在宋代貶謫譜系中沒有蘇、黃醒目,其貶謫經歷也比不上元祐文人艱難深刻,但對北宋超越型貶謫文人的心態有一定的引領作用。尚永亮和錢建狀在探討貶謫文化在北宋的演進時就提到:“至于歐陽修之數次遭貶,也一定程度地展示出漠視人生困境的曠達情懷。其被貶夷陵后作詩有云:‘行見江山且吟詠,不因遷謫豈能?’頗能從一己之悲愁中超拔出來,將貶謫視為因禍得福的機緣。這樣一種心態,上承白居易,下啟蘇東坡,而與多數唐人大不一樣了。事實上,正是因為宋代貶謫文人先行者在人生精神上的這種奠基,元祐時期的蘇軾、黃庭堅諸人才得以發揚蹈厲,將面對人生困境的曠達進一步發展定型為一種內涵更豐富的超越意識。”[8]具體而言,歐陽修進一步探索了文人貶謫后的超越路徑,一邊繼以山水之樂,生活之趣來消解憂愁苦悶,一邊卻是對政事人生毫不懈怠,極為理性和務實。歐陽修的可貴在于他善于自解,且擅長反思,有一定的主體意識,故能主動釀造一種平和心境來面對現實,接受挫折,他對貶夷經歷的書寫與回憶即是如此。陳湘琳也談到宋代文人對謫居心態的消解與調適[4]135,不應當從王禹偁開始,事實上是歐陽修先以務實的理性和平易的精神來面對理想與現實的沖突,為宋代貶謫心態的整體變化找到了基調,此論不假。然而畢竟是先行者,歐陽修貶謫心態在超越事實上還未達到蘇軾貶儋時的超脫境界,醉翁仍時常在愁與樂中沉潛,理性與現實錯位帶來的退隱回避思想似乎更加強烈,故其文學風格雖得平易風神,卻難言出蘇軾“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9]5130的輕快澄明。

此外,從地域視野出發也能顯示歐陽修貶謫心態的特殊性與價值影響。蘇軾曾作《夷陵縣歐陽永叔至喜堂》,詩云:“誰知有文伯,遠謫自王都。人去年年改,堂傾歲歲扶。追思猶咎呂,感嘆亦憐朱。”[9]111此言有為歐公不平之意,其后又有“故老問行客,長官今白須”的問答,顯出一片溫厚和諧,可見主官歐陽修在夷陵的民心和威望猶存,也透露出了蘇軾對歐陽修貶謫時仍能與民為樂的敬服之情。黃艷《宋代三峽詩研究》中也注意到“歐陽修是宋代三峽貶謫文化發展流變中的關鍵性人物,他使三峽貶謫文化的基調由激憤不平、消極哀怨轉變為平和沉穩、積極樂觀”[10]。其實這一變化不獨在宋,明清人也多得歐陽修之沾溉,張邦奇《夷陵山行至九灣絕糧》云:“路險仍遭雨,人疲又絕糧。山花空的歷,我馬自玄黃。草屋家家破,秋田處處傷。昔年羈宦者,青史著歐陽。”[11]詩人在人生困厄,旅途艱辛之際,至夷陵思及歐陽修,總能在困境中獲得一些情感共鳴和精神力量。清代光緒年間的李稷勛在《夷陵歲晏行寄贈陳學士韜庵前輩并柬損庵左丞》中云:“去年珂馬喧京洛,春風凄咽東華鑰。今年閑對夷陵花,歲晏天寒意蕭索。夷陵城郭連江湄,歐九當年此詠詩。青苔遍踏下牢渡,元白蘇黃各一時。我來苦被浮名誤,山川文藻今非故。轉石時牽瀼口船,塹山盡斫峽州樹。”[12]詩人去年尚在京洛繁華之處,如今卻只能閑對夷陵花,其心態與歐公當時頗有相似之處,正是汲取了歐陽修、蘇軾等人以山水自娛的人生態度,才令詩人自覺發出“我來苦被浮名誤,山川文藻今非故”的感想。可見歐陽修的人生態度對貶謫文人確是一種救贖,歷代貶謫官吏路過舊址時心緒便格外不同。歐陽修之后的夷陵雖然仍是艱苦的貶所,但其境況與歐陽修當時面臨的窘境與荒蕪已有很大不同,而最大的不同就是歐陽修的人生經歷能夠給予謫官們些許安慰。詩人們在追慕文宗遺風,履跡舊址中,領悟其曠達處世的人生態度,并引為異代知音,聊以慰藉不平心緒。

貶夷經歷對歐陽修而言意義極大,其心跡書寫隨其人生經歷的變化而不斷深化,體現了歐陽修可貴的自省精神。所謂“廬陵事業起夷陵”,夷陵作為歐陽修平易文風的成熟地,與民為樂思想的萌發地,也是歐陽修挺立士大夫人格的一次主觀嘗試。首先,歐陽修貶夷心跡的獨特之處在于他對貶謫的思考深入到了上位者的動機與士人志道的堅守之中,自覺在思想層面進行反思和超越,這使得士人在窮僻貶謫之地,仍有一片修行己道的靈臺方寸山。從謫夷時的窘迫,到謫滁憶夷時的曠達,歐陽修完成了由衰翁、病翁向醉翁的形象轉變與自我塑造。其次,歐陽修貶夷心態的變化也體現在其平易暢達的文學風格之中,即窮貶則不必悲傷作戚戚之語,顯達也不必歡喜有輕浮之辭,并以至喜亭、至喜堂為中心留下了極具代表性的詩文作品。至此,歐陽修與史書中“志氣自若”的形象似乎別無二致,但須注意到史書中的貶謫記載和詩文中的貶謫心跡書寫,一種是結果論斷,一種是過程呈現。惟有深入后者才能理解歐陽修情感與思想的變化曲線,還原出真實的、有血有肉的歐公形象。詩文中的心跡書寫對史書記載也是一種印證,惟有兩者合一,才可能出現文學史上人所共稱的“文章道德宗師”。再次,歐陽修樂觀平易的精神對宋代以來的貶謫文人心態起到了積極的引導作用,也賦予了夷陵山水以濃厚的人文氣息,產生了一定的文化影響力,這也值得我們進一步關注和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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