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
【摘要】胡學文在《有生》這部鴻篇巨制中,以深刻細膩的筆觸書寫了從晚清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的百年間鄉村苦難的歷史以及底層小人物的生存狀態。胡學文借助祖奶和宋莊人的一生冷靜、客觀地表達了自己對鄉土中國的深刻洞察,展示了苦難背后的溫暖人性和悲憫情懷,對苦難境遇予以積極的表達。
【關鍵詞】鄉土;苦難;人性;悲憫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09-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9.002
《有生》講述了百年中國的生命秘史,胡學文以一位出生在晚清時期的貧苦女性喬大梅的故事為主線,把由喬大梅所接生的宋莊幾代人的生命歷程進行串聯,書寫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鄉村百姓艱難的生存狀態。從魯迅到余華、莫言、賈平凹,作家在表現鄉村底層百姓的生活時,苦難作為一種精神象征,總是處于敘事的焦點。可以說,苦難一直是鄉村敘事的重要母題。正如丹納所言,“在一切理由中最有力的一個理由,使藝術家傾向于陰暗的題材。作品一朝陳列在群眾面前,只有在表現哀傷的時候才受到賞識?!?①在描繪晚清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期這段歷史時,作家對苦難尤為關注。然而,當代文壇許多作家在書寫苦難時常常選擇戲謔或尖銳的方式,筆者認為,漠視苦難或為苦難而苦難都使得苦難的本質被消解。胡學文在書寫《有生》時,既保留了鄉村敘事中記錄底層百姓和苦難的共性,同時又發掘了苦難中底層百姓溫暖的人性和悲憫的情懷,對苦難境遇予以積極的表達,既體現了歷史疼痛感又充滿了知識分子的良知與擔當。
一、苦難中的悲憫與人性
洪志剛說:“現代主義小說,由于其本身就一直強調對人性內在的幽暗面進行揭示,強調對存在的潛在狀態進行探尋,因此,苦難并不是作家表達的終極目標,而只是他們審度人性本質和檢視存在境域的一個載體?!?②胡學文在書寫《有生》時沒有選擇宏達的歷史視角,而是將歷史轉為普通民眾的個人經驗,通過對個體生活經歷與情感體驗的表達探尋群體的生活狀態,達到審視人性的目的。喬大梅與父親北上之路對應1942年河南大旱之后慘劇人寰的大饑荒,宮廷鋸瓷匠夢想破滅源于清政府滅亡,從羅家豆腐家族傳說中可以窺見慈禧逃離的一角、關外生活、關稅疊加、土匪橫行……胡學文沒有濃墨重彩地渲染這些歷史大事件,但幾乎每一場歷變都以不同形式在鄉土中國的普通百姓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胡學文一以貫之的用小人物的個人化視角和個體經驗的敘事方式,把這段時期的歷史多元化呈現出來,用鄉村接生婆喬大梅以及喬大梅所接生的如花、毛根、錢玉等低視角成就百年中國蝶變的崇高立意,挖掘苦難中的溫暖人性和悲憫情懷。
“苦難”是《有生》的底色,也是串起全篇的鏈條。從喬大梅到宋莊的百姓,無一不是苦難的親歷者。喬大梅出生時,便是“踩地生”,意即出來的不是頭,而是腳,并且是一只腿出來。這種情況,給喬大梅母親接生的接生婆也只遇到過一次,當時結果是母子雙亡。如此狀況,接生的過程自是一波三折,接生婆三番五次要逃離,母親昏過去兩次,出生后的喬大梅被拍打多次都沒哭出來,最終在接生婆即將放棄時咳嗽了兩聲,算是宣告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用接生婆的話說就是“這孩子命大”,其實接生婆想說的是“這孩子命硬”,一語成讖,母親、父親、丈夫、孩子甚至朋友、姊妹先后離自己而去,就連唯一的孫子喬石頭也要被死神帶走。出生時的苦僅是所有苦難的開始,喬大梅所受的苦卻不止這一種。喬大梅四歲時,父親中了別人的圈套傾家蕩產,從此一家三口開始了居無定所的生活??v然父親一直想買回自家房屋,卻因為接連的大旱讓一家人不得不走上了逃亡之路。逃亡之路,亦是苦難之路,喬大梅時刻體驗著困頓之下生命凄涼的存在。她經歷了母親的死亡——逃荒路上難產而死,其尸體被蟻群吞噬;經歷了饑餓——眾人為搶一具鳥尸大打出手,父親的耳垂被咬掉;經歷了夢想破滅——清朝滅亡,北上做宮廷鋸瓷匠的念頭被澆滅。本以為定居宋莊之后生活可以安定下來,卻是另一種苦難的開始。父親被害,自己被土匪強奸,丈夫遭遇狼災,孩子一個個因意外或疾病死亡。喬大梅在苦難重重的逃難之路上,沒有見到新生與希望,卻無時無刻不在接觸死亡。為了活下去,她只能艱難跋涉。對喬大梅來說,苦難不僅僅是生理上的,還有心靈上的。饑餓、疾病、匪患、鴉片……不僅僅喬大梅是苦難親歷者,她身邊的宋莊人,或者彼時生活在中國大地上的底層百姓與喬大梅一樣都是受難者。這與喬大梅最后思考的一句話是對應的:“當然,有一點是能說明白的,路的開端其實就是結果?!比藗儚某錾_始,就面對著苦難,面臨著死亡。
在敘述喬大梅所遭受的種種苦難時,胡學文選擇了一種冷靜、客觀的筆觸敘述,這種“冷靜”使得苦難變成了順理成章的、無法逃避的困境。然而喬大梅卻沒有被苦難束縛,而是在苦難中激發了靈魂深處的溫暖人性,走向了接生婆的道路,使得全篇充滿悲憫眾生的人性光輝。
年幼的喬大梅作為苦難的被動承受者,對身邊的人與事有著強烈的情感共鳴,這種強烈的情感一直在她的潛意識中存在、積聚,直到她成年之后,因為一個契機突然強烈的爆發出來。喬大梅生產就是這個契機。孩子的順利出生讓喬大梅看到黃師傅頭頂上光芒四射,這份光芒就是人性的悲憫。這種新生命帶來的光芒與她此前所見到的種種死亡帶來的黑暗形成強烈的對比。在這樣的契機下,喬大梅沒有選擇守著安穩的日子生活,而是選擇成為一名接生婆,她要用新生命帶來的一縷縷光明照耀進童年因為死亡而黑暗的記憶中。在胡學文的筆下,人性最深處的欲望不再是“黑”與“暗”,而變成了“悲憫眾生”。
陳思和說:“從生命的本能來看,人是要生存的。生命在一秒秒地消失,在這個消耗過程當中,人類有一種本能的抗衡,這就出現了一個相反的概念,就是生存。生存就成為人類的倫理的第一任務,我們經常講‘生存第一’,因為它是生命最本原的,明明知道自己生命一天天在消失,但是,他必須要有一種意識把它拉住,其實是拉不住的,那你拉不住,生下來就死掉了,他還是要拉住。所以這里就出現了人的生命的張力,這個張力就是人跟自身的消耗之間,一個無情的非常艱巨的斗爭,我想這個斗爭的張力是人類生命當中的第一因素?!?③在胡學文的筆下,“生育”就是人類生存的本能,祖奶一生雖然歷經苦洗禮,卻始終心懷對生命的敬意,“接生”成了祖奶悲憫眾生的方式??嚯y不再是底層百姓的孤苦和艱辛的傳達,而是激發出溫暖人性的引子。苦難從此被賦予了積極的審美沖擊力。
二、以鄉土為載體的苦難敘事
鄉土社會作為苦難敘事的載體,往往因其特殊的文化和政治環境而使得苦難的根源更加復雜。
鄉土社會聚村而居,人口流動率少,社區間的往來也疏少,因而鄉土社會的生活是富有地方性的。在生于斯,死于斯的鄉土環境中,一個村莊里人與人之間必然會非常熟悉,即每個孩子都是在鄉人眼中看著長大的,在孩子眼里周圍的人也是從小就看慣的。這是一個“熟悉”的,沒有陌生人的社會。在鄉村這個固定而穩定的空間中,胡學文得以將鄉土小人物的復綜錯雜的精神世界以祖奶為中心的牽引編織,從而將所有苦難聚集于祖奶面前,用祖奶悲天憫人的情懷沖淡苦難。胡學文并沒有否認苦難,但是在他人與祖奶的對比中,祖奶那種堅韌、悲憫、犧牲的情懷使得苦難成了向上的力量,從而完成了人性的升華。
《有生》中,宋莊的每一個人都與周圍的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既有地域之間的聯系又有血脈聯系,同時他們又是彼此之間情感的支撐者與毀滅者。如花是一個愛哭愛花的農家閨女,好不容易從爹娘的爭執中逃離出來嫁給了和自己志同道合的錢玉,錢玉又為了給自己購買煙花而外出打工葬身煤礦。文學作品中,心愛之人被迫分離的場景數不勝數,是作家們常用的悲劇手法,但如此尋常的悲劇情節體現在如花這個自小夢想不被理解的“淚泡”身上,就尤為讓人憐惜。當喜好射獵的毛根射殺了烏鴉之后,如花不依不饒,甚至從村里鬧到鎮長處,堅持要讓毛根伏法受懲。不得不說,從脫離世俗和日常生活的角度出發,這種對花和烏鴉的癡迷、執念不免令人為之感動,感嘆二人靈魂之契合,感嘆如花對錢玉的愛之深沉,然而當這種詩意、動人而浪漫的狂想打亂了理性的步伐時,就會對日常生活造成深深的干擾。充滿苦難的人生中,愛情是治愈心理的一味良藥??扇羰沁@傷疤被治愈后又反復被揭開,所承受的痛苦或許更甚。如花本已經喪失希望,將烏鴉當作丈夫時又燃起希望,這種心靈的自我蒙蔽何嘗不是排解苦難的一種方式呢?可生活偏偏將她最后一絲希望都斬殺殆盡,讓她永久地承受著與愛人分離的痛苦。羅包是做什么事情都慢吞吞的慢性子,縱然憑借做豆腐的技藝在鎮上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但是仍然持久的被感情困擾,因為麥香的威脅而日夜不寧。從愛人到仇敵,羅包和麥香的愛情令人唏噓。毛根追求宋慧求而不得是一種痛苦,自以為得到卻又失去的落差感更是將這種求不得的苦再加一層,這種自以為得到心愛之人卻又驟然失去的苦痛足以將毛根的心理防線擊潰。曾經相愛又沉浸在愛而不得的痛苦中的喜鵲和喬石頭,無時無刻不在承受“心魔”的困擾楊一凡,即使祖奶這樣有神性光環的中心人物,她也只是一個民間普通的接生婆,會遭遇土匪,會為生計擔憂,會被脅迫,會被批斗。這些瑣碎的歷史,都真實地再現了底層百姓的生命軌跡,描述了苦難對人施加的束縛,增加了苦難的悲劇性力量。
埃里?!じチ_姆說:“社會地位卑微,或擁有獲得實際勝利的物質力量小的人們,就必然更多地追求純想象中的勝利,以作為實際失敗的心理補償。它是社會群體大多數成員性格結構的基本核心。” ④他認為這是一種社會性格,是在一個群體共同參與的經歷與生活經驗中形成并發展起來的,這種社會性格可以說同樣是千百年來中國傳統社會的基本人格,它已根深蒂固的存在于人的無意識中。這種精神上的抗爭與接受構成了底層百姓無可奈何的處境,從而使得苦難有了深長的意蘊。但是苦難最終沒有指向苦難本身,而是指向了祖奶。身處苦難中的每個人都選擇向祖奶吐露心事以消解苦難,而祖奶此時已經是一個躺于病榻之上,無法動彈的人。祖奶之所以擁有消解苦難的力量正是因為她對眾生無差別的愛和靈魂深處的悲憫。
三、超越苦難的意義與價值
在《有生》中,胡學文描述了不少神秘主義的現象。例如喬大梅第一次生產的時候,黃師傅將黃表紙的灰燼沖水噴在她身上時,她瞬間恢復了力氣,并且看到了黃師傅頭頂的光。當然這類帶著神秘色彩的事件也在后續喬大梅接生時予以解答,這不是神佛顯靈,而是自己內心的精神力量,是心理安慰,也就是書中北京大學哲學系方鴻儒老先生所說的:“信仰,特別是堅定的信仰是可以讓靈魂安寧?!弊婺痰男叛鍪菍ι木次罚瑹o差別的愛。
事實上,“神性不是對人性的否定,而是人性中最高尚、最通神、最接近神的位置并放射光輝的那個部分?!?⑤祖奶通過生命的追逐和庇佑,抵達了人性至善、至美的深度,最終到達了接近神的位置,散發神性的光輝。這也能解釋自從喬大梅成了接生婆之后,她聽力更加靈敏的原因。當她成了祖奶,這個人間意義上的“神”的時候,更是可以聞得到四季的氣息。這種在祖奶身上的“神性”體現,是對生命本體神智的深度挖掘?!吧翊嬖谂c生命本體”,神性是以美與愛為內置的人性。神性的回歸能夠讓沉淪的人重新“神智清明、靈魂放光,恢復情感中業已失去甚久之哀樂彈性?!弊婺天`敏的嗅覺和聽覺正是神性對人的感官的喚醒。
幾千年來,在中國民間有許多的信仰——儒釋道,以及藥神、灶王神、土地、關公等,但這些信仰都是臨時的、急救式的信仰,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信仰。就像宋莊人對祖奶的信仰,也是功利的,遇到問題來找祖奶訴說。祖奶,作為一個化解欲望的調節器而存在。但祖奶在歷經苦難、多次拜師后,總結出了一套自己的人生哲學,或者說她的信仰即生命至上,這種真正的信仰推動著祖奶散發神性的光輝。女兒桃兒在婆家受了委屈,她說:“人生在世,大災大難不能避免,受點兒委屈算什么呢?多拉幾下風箱又咋的?多洗幾個碗又累不著,懷不上娃的女人有的是。你認為是短,那就是短,你想開,那就沒什么。人各有短,只是你不知道別人的?!卑锥Y成因為沒錢買地生氣,她說:“信命不是好吃懶做,不是怨天怨地,而是不該有雜氣和浮氣,因為那不但幫不了你,反裹你的腳、銹你的腦。命其實是理,信命就是凡事順著來,別擰。”面對苦難,喬大梅并非沒有怨恨過,當父親暴尸荒野,她孤寒絕望時,恨不得長出毒蛇的牙齒惡狼的利爪;在接生路上遭遇歹徒時,她祈禱上蒼碎其筋骨殘其耳目;守著被子彈穿過的骨肉,她想變成利刃穿透兇手的喉嚨;她撅在臺上,拳腳、唾罵、痛斥如冰雹砸落時,她也生出過憤怒與怨恨,但她最終選擇了原諒。她引領了無數新生命來到這個世界,有人記掛著她的恩情,有人沒有,但她始終懷著一顆感恩之心。她說,人活在世上,要感恩的有很多。一滴水、半碗粥,清醒時的夸贊,抑或糊涂時的兩個巴掌。她始終感恩,若不是產婦的叫喊,自己早已命喪黃泉。她堅信“什么都不能阻止生命的降世,無論戰爭還是饑荒瘟疫,響亮的哭聲足以刺破陰霾”。
如果把苦難看作一個關乎德性實踐的信仰。就不難理解祖奶神明一樣的一生,她拯救的對象不分貴賤高下,無論貧窮富貴,不管是土匪還是日本人,所有的生命都有來到世上的權利。這不僅僅蘊涵了頗為重要的價值,蘊涵著強烈的“眾生平等”訴求,它的情懷超越了個體生命的得失,因此反向消解了世俗的價值觀念。
我們的民族不乏奮斗的歷史,專注英雄人物描寫的史詩性著作往往場面宏大、振奮人心,但在文學史中同樣需要一些作品來展現悲憫情懷與人道主義,而《有生》中對于人性的書寫則使讀者獲得共情之時發揮感化效應。正如王達敏所說:“在世俗人道主義中,苦難敘事是啟蒙取向逐漸向世俗倫理取向和人性取向的演進,其人道主義思想專注于人的生存與自我確認、人的生命意義與價值,展示人戰勝苦難、超越苦難而自我獲救的精神。” ⑥
四、結語
胡學文通過鄉土呈現,書寫底層接連不斷的苦難,展現人戰勝苦難,自我救贖的精神,呈現溫暖的人性和巨大的悲憫。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的創作具有重要的藝術價值。
注釋:
①(法)丹納著,傅雷譯:《藝術哲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37頁,第37-38頁。
②洪志剛:《底層寫作與苦難焦慮癥》,《文藝爭鳴》2007年第10期。
③陳思和:《中國現當代文學名篇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87頁。
④埃里?!じチ_姆著,劉林海譯:《逃避自由》,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198頁。
⑤劉歌:《先鋒的幻想》,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74頁。
⑥王達敏:《從啟蒙人道主義到世俗人道主義——新時期至新世紀人道主義文學思潮》,《文學評論》2009年5期,第100-10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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