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援助的非洲，被消解的自我

陶愷

2023年3月23日，肯尼亞達達布難民營

從每晚觀看《新聞聯播》獲取國際新聞的時代成長起來的人們，一定不會對“援助非洲”的話題感到陌生。在配合著報道援助項目的那些畫面里，非洲兒童有著與矮小身體毫不相襯的大肚子、馬路泥濘、食物粗糙……融合成我們對“非洲”最初的印象—貧窮、亟須支援。

多年過去，“援助非洲”依舊在國際社會間持續。

國際社會持續援助非洲不是錯覺。據統計，自二戰結束以來，全世界對非洲的援助已經超過200億美元，援助非洲的國家里，既有我國這樣的發展中國家，也有美國、英國、德國等發達國家。接收援助最多的非洲國家，也確實是那些我們熟悉的“窮國”：埃塞俄比亞、埃及、坦桑尼亞、尼日利亞、肯尼亞、剛果……

一直在援助、從來沒脫貧。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2022年末，美國在美非峰會上宣布，將在3年時間內向非洲提供550億美元的援助。直接給錢促發展，是援助非洲的一大措施。

50多年來，國際社會對非洲的資金援助從未停止。即便是這幾年疫情之下，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但對非洲的援助支出一直相對穩定地增長。

根據世界銀行發布的最新統計數據，2020年，撒哈拉以南的非洲一共接收到來自國際社會官方的發展援助668.4億美元；而2019年，這個數字是535.75億美元—再往前與2018年對比，2019年的援助金額也比2018年增加了12%以上。此外，除了美國、英國、德國等傳統援助國，每年都有新的援助國加入“援助非洲”的隊伍，2019年，這些新興援助國的對非援助金額從9.34億美元增加到了16.56億美元，漲幅達77%。

不斷增加新鮮血液的、以國家為主體的援助以外，各類國際組織對非洲發放的貸款、贈款數額也不容小覷。像“比爾及梅琳達·蓋茨基金會”這樣較為著名的非政府組織對非洲的援助金額也逐年攀升，每年支出在10億美元左右；世界銀行下屬的國際開發協會，早在10年前的一項統計數據中即顯示了對非洲援助的重視—總金額2220億美元的國際援助金中，50%都流向了非洲國家。

2022年6月5日，索馬里摩加迪沙，幾名營養不良的兒童坐在母親旁邊

援助源源不斷，數據卻證明，非洲比過去更窮了。

除了用于發展的錢，針對非洲不時發生的自然災害與地區沖突戰爭，國際社會的人道主義援助也隨時響應，提供糧食援助、物流運輸、基礎救援等。美非峰會上，美國在550億美元之外，也同時宣布了25億美元的糧食援助計劃，幫助非洲“克服因視頻價格上漲引發的饑荒”，并以緊急糧食援助和中長期糧食安全援助相互配合的方式解決非洲的吃飯問題。

雖然指向未來的美非峰會“大餅”是否能夠真實落地還要畫一個問號，但過去國際社會的真金白銀，至少說明了同一件事：對非援助，始終是“戰時”與“平時”結合、錢與物資一個不缺。

這些資金、物資援助的流入國也相對集中。拿2020年的統計數據來說，流入國排名前五的國家依次是：埃塞俄比亞、肯尼亞、剛果（金）、尼日利亞、烏干達—也都是名副其實的貧窮國家。

一切看起來是充滿希望的。

充足的資金源源不斷地流入真正需要它們的國家，再變成一頓飯、一頂帳篷、一種藥物、一項基礎設施……事情似乎沒那么復雜。據統計，若是能給每個非洲家庭援助3美元，每年就能少餓死一半的非洲兒童；若是一家有一頂帳篷，登革熱、瘧疾這樣的疾病發病率就會下降許多；一支12美分的疫苗，若是能在非洲兒童中普及，夭折率就能降低一半以上。

援助源源不斷，數據卻證明，非洲比過去更窮了。非洲實際人均收入低于20世紀70年代、3.5億非洲人口每天的生活費不足1美元，2018年世界銀行的貧困調查數據顯示，雖然世界極端貧困人口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持續下降，但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極端貧困人口占比卻持續攀升，預測到2030年，非洲將占據全球極端貧困人口的90%。

為什么越幫越窮？

一個不爭的事實是，非洲自身的短板“積怨已深”。拿先天條件來說，非洲很多土地的自然環境確實不利于經濟發展，甚至連基本生存也成問題：缺乏降水、沙漠廣布。非洲曾擁有令人艷羨的自然資源，但經歷了殖民時代，對生態系統維護的漠視也慣性地遺留下來：珍稀動物、樹木、水源、礦產……非洲習慣于將原材料賣給其他國家賺取眼前的幾兩碎銀，揮霍大自然的饋贈。

2022年12月15日，美國華盛頓特區，美國財政部長珍妮特·耶倫在美非峰會期間會見塞內加爾總統馬基·薩勒

在“給誰錢”的問題上，西方國家更傾向于考慮自己的戰略部署。

于是各種資源急劇收縮，自然條件越發惡劣—維護自然環境、營造健康的生態系統，不僅需要金錢的投入，還需要觀念的轉變和持續的努力，國際援助能夠補貼金錢、給予技術，但無法付出漫長的時間輔助培養觀念，所謂“援助”便無力觸達問題的核心。

自然條件以外，頻發的戰亂、動蕩的政治局勢、家常便飯的政變，會讓民眾輕易從努力生活的普通人變成無家可歸的難民，遑論發展與脫貧。

自身的短板很難通過外援彌補，援助給到的巨額資金最終去了哪里，也是一個棘手的問題。牛津大學非洲經濟研究中心主任保羅·科利爾曾在對非洲的考察后總結出“小國劣政陷阱”這一致貧原因：表面上看，國際援助的資金確實分發到了需要的國家手上，但從國家到真正受窮的國民，這條路徑并不透明。那些援助，大多數都進入了政府的錢包，再轉變成當權者的個人財產。一旦政變、戰爭爆發，這些錢會被拿去購買軍火、斡旋關系，根本無法到達那些等待“3美元”“12美分”改變自己命運的貧民手上。

2019年，蘇丹發生政變。臨時政府的調查人員在前總統巴希爾最近居住的住宅中，搜查出了50億蘇丹鎊（約為1.05億美元）、600萬歐元和35.1萬美元的現金和外匯。那些現金堆滿了他的房間，而蘇丹街頭的難民仍在饑寒交迫中流浪。

正如一些非洲國家的政府知道錢要花在“有用”的地方鞏固自己的統治，而不是花在救濟難民這樣“無用”的事情上一樣，援助國們也有自己的心思。

從二戰后美國對西歐實施的馬歇爾計劃脫胎而生的國際援助，是一種巧妙包裝好的手段，用來完成對第三世界的控制。如果仔細研究西方國家對非洲的援助，會發現比起大公無私的“福利”，這些幫助似乎更像是“標好價格的鐐銬”，一面要非洲國家付出與之匹配的代價，一面束縛他們的雙手，讓他們始終無法脫離援助獨自生存。

援助抵達的國家，并非完全以貧困等級或緊急程度為第一順位。在“給誰錢”的問題上，西方國家更傾向于考慮自己的戰略部署，援助那些對自己有利的國家。非洲國家盧旺達大屠殺發生時，美國并沒有伸出援手—雖然事件緊急、人道主義救援迫在眉睫，但盧旺達與美國的戰略部署計劃無關，那么無論當地如何血流成河，也不會被施舍。

處于戰略之中、拿到西方援助的國家，也要接受一些附加條件。美國國際發展署曾明文規定，接受援助的國家，必須推行所謂的新自由主義政策—極力扶持、發展當地部分私人企業，削弱政府的領導作用。在這種條件之下，援助雖然意味著天降橫財，但長遠看，更像是讓渡了本國國民對自己生活的主導權，那些援助捆綁著的條件，反而增加了西方國家的利益。

更深遠的影響則在觀念、行動上無處不在地侵蝕著非洲國家。大量的、事無巨細的國際援助嚴重打擊了非洲本就脆弱的內生動力。對于一些生產日用品、食品的小工廠來說，辛苦建造廠房、招募工人、啟動生產后的出品—比如速食罐頭、蚊帳、帳篷等，本應該像所有產業的發展一樣，按市場價格進入流通，資金再循環回工廠，以此保障就業、壯大規模。

但國際援助打破了這種平衡的循環：價格更為低廉、品質更好的西方產品進入市場，免費的罐頭、免費的蚊帳等援助，甚至會在某個時刻突然“空降”，讓非洲當地工廠企業直接面臨倒閉、賠本的下場。奮斗者無法收獲好的反饋，久而久之，不如躺倒等著被喂飽。

2023年4月22日，蘇丹沖突持續導致水資源短缺

蘇丹前總統奧馬爾·巴希爾

食品、日用品尚且如此，那些需要消耗巨大心力的醫療、科技等領域，更是無人試圖跳出援助的怪圈去自力更生。于是，一直援助一直窮、一直援助一直落后的循環周而復始地進行下去。

在風云詭譎的國際社會，所有的饋贈都暗中標好了價格：或是等價交換某種戰略支持，或是無意中奪去了沖勁與信心。外力的加持永遠無法帶來真正意義上的發展，改變非洲的窘境，比起計量投入了多少真金白銀，不如先從“授人以漁”開始。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