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田

2023年2月6日,南非豪登省的一個非正式定居點,居民用礦泉水瓶反射太陽光,為鐵皮屋提供照明
當太陽沒入地平線,無邊的黑暗吞噬了大地,整個城市只能看到零星一點燈火,這不是在描述非洲某個戰亂國家的夜晚,而是真實發生在南非第一大城市約翰內斯堡的景象。
3月下旬,非洲能源商會發布報告稱,南非連續3年刷新了停電時間記錄,2022年的停電時間較前一年猛增300%;最嚴重時,一天中有超過11個小時處于停電狀態。
這一情況在今年并未得到任何緩解,甚至有愈演愈烈的態勢。食物腐壞,餐館關門,網絡中斷,都已經成為了南非居民的日常。早在今年2月9日,南非總統西里爾·拉馬福薩就宣布了國家進入“災難狀態”,以應對缺電危機及其影響。
雖然這一災難狀態在4月5日宣告解除,但停電帶來的困擾絲毫沒有改變。難以為繼的電力供應正重創著南非經濟。該國央行稱,大停電每天造成的損失高達8.99億蘭特(約合人民幣3.38億元);南非財政部預測,受此影響,今年南非GDP增長率或低至0.9%,遠低于2022年的2.5%。
南非是非洲大陸上工業化程度最高的國家之一,曾經的一代“電力霸主”如今竟淪落至此,不禁讓人唏噓。
對于南非而言,電力問題千頭萬緒,既有電力設施老化、能源短缺等直接誘因,也有電力公司腐敗、能源危機等深層次矛盾。盡管拉馬福薩為解決缺電問題制定了大量政策,但從結果來看收效甚微。南非電力行業或許迫切需要一場刮骨療毒式的改革。
南非國內的電力幾乎都由南非國家電力公司(Eskom)生產及銷售,這家老牌電力巨頭在當下的表現頗為南非人所詬病。
時間回溯至20世紀初,彼時的南非沒有統一的電力供應,發電主要由當地政府和私營公司主導,電力事業只有零星的發展。1922年,南非執政者通過了電力法案,并于次年將南非電力供應委員會與多家企業合并,改組成了如今的南非國家電力公司。
在政策的支持下,經過數十年的發展,Eskom已經成為了非洲最大的電力生產者,其發電能力排名世界第7,銷售額位列世界第9,其所生產電力約占南非全國電力的90%至95%。
1994年是Eskom的重要分水嶺。那一年,南非正式廢除實行多年的種族隔離制度,納爾遜·曼德拉當選南非首任黑人總統,黑人等族群長期被忽視的需求開始得到重視。
南非頻繁采用的6級限電,意味著大部分地區每天停電6小時以上。

在新一屆政府的要求下,大量曾經被排除出電力基礎設施或廉價電力供應之外的地區成功通電,不到30年內,全國的電力覆蓋率從50%提升至了如今的約85%。
但當電力供應量的提升遠遠跟不上需求的增長速度時,本就因腐敗和管理體系混亂而處于困境中的Eskom,越發顯得力不從心。
據美國經濟教育基金會統計,新千年以來,Eskom新建的電站不過1萬兆瓦左右的裝機容量;而在它狂飆突進的1960-1990年代,共有10多個發電廠先后投入使用,總裝機容量達3.5萬兆瓦以上。
事實上,這已經不是南非第一次遭遇停電危機了,停電似乎早已刻進一代南非人的記憶中。電力不足的緣故,每當夜幕降臨,南非人迎來他們“至暗時刻”并不少見。2007年起,Eskom便在全國范圍不定期實施分區輪流停電,無法保證正常電力供應的現象時有發生—最嚴重的2014年至2015年間,甚至出現了與當下類似的城市整體斷電的情況。

2023年4月12日,南非豪登省比勒陀利亞,工人正在清理倒塌的塔架
按照規定,南非限電分為8個等級:1級要求節電1000兆瓦,大致相當于全國每天停電1小時;而近兩年來南非頻繁采用的6級限電,意味著大部分地區每天停電6小時以上,部分地區停電時長甚至會超過10小時。
去年6月,Eskom就曾啟動6級限電,不久后雖短暫恢復,但缺電問題始終未能得到妥善解決。當年9月,Eskom首席執行官稱,南非正面臨史無前例的電力危機,限電或有突破6級的風險,呼吁國民共克時艱。
好不容易撐過了危機,到了年底,Eskom又稱電廠故障率過高,影響了其40%的發電能力,因此宣布再次進入6級限電狀態,且對于恢復正常供電或降低限電的時間沒有計劃。
到了今年4月,Eskom在新一期《發電充足度報告》中,對未來52周的供應前景發出紅色預警,預計今年大部分時間,南非將處于4級限電狀態。
更為嚴峻的是,因執行不到位,南非實際的停電區域和時段,往往比Eskom公布得更長,進而引發民怨。北京大學非洲研究中心成員在南非考察時曾撰文記錄稱,原因未明的停電造成了舉國不滿,約翰內斯堡的市政電力網站甚至因為民眾查詢停電信息和抱怨的民眾太多,而導致癱瘓。
如此看來,南非當下的停電問題,更像是電力系統多年積弊的集中爆發,而直接導火索則是該國電力設施的老舊,和單一的能源結構。
不久前,非洲能源商會發布報告稱,南非高峰時段需求電力,通常在2.8萬兆瓦至3.4萬兆瓦之間;而2022年12月至2023年1月間,Eskom總發電量雖約為4.6萬兆瓦,但其中近50%因故障或維護等原因無法傳輸,這才直接導致了大量的電力缺口。
南非全國,至少有80%以上的發電是燃煤發電。
Eskom如今所使用的16座火力發電站中,有13座興建于1990年代以前,超50%機組運行年限超35年,外加Eskom經營不善,缺乏維護的精力和費用,致使設備年久失修。
而2007年開始動工的Medupi和Kusile發電站則因投資不足、工程建設延期等原因導致事故頻發,發電量遠達不到預期。2021年8月,Medupi電站因4號機組出現故障而發生爆炸,這時距離其建成才不過一周時間。
南非媒體援引專家評估稱,該次爆炸所造成的損失或高達400億蘭特(約合人民幣152億元),這對本就不富裕的Eskom而言,無異于雪上加霜。

2023年2月15日,南非約翰內斯堡,停電期間,熄滅的紅綠燈

2023年2月11日,南非約翰內斯堡,五金店店主用手電筒幫顧客購物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去年10月,Kusile電站發生煙道坍塌事故,導致三臺機組停運,修復時間可能長達2年。
除了設備本身的老化外,南非對火電依賴程度過高,也加重了此次缺電危機。南方電網能源發展研究院分析指出,南非能源資源稟賦總體呈現“富煤、貧油、乏氣、缺水”特點,可實現自主供應的能源品種以煤炭為主。
以Eskom為例,該公司誕生之初就是一家為金礦供電的火電廠,如今盡管已經成長為囊括火電、核電、水電與風電等業務的電力巨頭,但安身立命之本還是那10多個火力發電廠—而南非全國,至少有80%以上的發電是燃煤發電。
近年來,隨著各國因環境問題逐步淘汰煤炭,燃煤市場也受到了很大沖擊。南非2021年煤炭總產量比前一年下降了7.8%,這也直接影響了南非國內的電力供應。
自俄烏沖突爆發后,作為燃煤替代品的柴油與汽油,在國際市場上價格水漲船高,這讓南非通過砸錢快速解決電力危機的幻想破滅。
早些年里,黑色的煤炭猶如黑色的金子,讓南非經濟一路狂飆,但對礦產的過度依賴,則讓南非陷入了“資源詛咒”,阻礙了國家經濟進一步發展。更糟糕的是,多年在煤炭領域的深耕,讓南非滋長出了大量圍繞煤炭而生的利益集團。
南非礦產資源和能源部部長格韋德·曼塔什就公開宣稱,自己是“煤炭原教旨主義者”。在各方力量的驅使下,Eskom缺乏能源轉型的動力。
現已錯過發展窗口期的Eskom,或許無力承擔轉型的代價,從客觀角度來看,南非風電與太陽能資源最豐富的地區,大多沒有現成的電網。媒體預計,南非需要新建8000公里的輸電網絡,才可實現再生能源區的電力與主要用電區間的傳輸—而這本該是在二十年前,Eskom發展最為快速時期應完成的工作。
對于Eskom以及南非電力行業而言,管理混亂等深層次矛盾,或許才是電力問題始終難以解決的根源。
今年,Eskom將迎來自己的“百歲生日”,但這家企業卻絲毫沒有歡慶的氣息。百歲的Eskom老態盡顯,公司內部的明槍暗箭,硬生生把這家百年企業變成了宮斗劇現場。

2022年12月18日,南非斯坦德頓,南非國家電力公司的燃煤發電廠
Eskom在今年1月8日的發布會上透露,公司即將卸任的首席執行官安德烈·德勒伊特(Andre De Ruyter)疑遭下毒,目前警方正在調查中。
德勒伊特上任于2020年1月。任內,他致力于打擊公司內部的腐敗及商業偷電行為。去年12月12日,他在被指責應對電力危機乏力后選擇辭職。次日,他回到辦公司喝下一杯咖啡后,旋即出現了頭暈、嘔吐等癥狀,經醫生判斷為氰化物中毒,至于是否遭人投毒,至今仍沒有定論。
德勒伊特是Eskom頻繁變更人事任命的一個縮影。《華盛頓郵報》撰文稱,Eskom遭受了不穩定的政府決策和干預:據其統計,自2007年以來,該公司已更換了14位負責人,其中大部分人事變動發生在深陷腐敗丑聞的前總統祖馬任期內。
南非風電與太陽能資源最豐富的地區,大多沒有現成的電網。
2020年底,瑞士ABB集團在南非特別調查局的壓力下,決定退回因腐敗而在該國Kusile電站項目額外收取的費用,金額高達15.6億蘭特(約合人民幣5.9億元)。
眼下,南非缺電的影響大有愈演愈烈之勢。對國內經濟而言,以葡萄酒與鉑金屬為代表的南非主要產業受到了極大沖擊。
作為世界八大葡萄產區之一,南非的葡萄酒莊因缺電致使釀酒成本明顯上漲;而在鉑價格高企的情況下,全球最大鉑金出產國南非卻因缺電限制了產能;在區域經濟方面,南非的缺電還波及津巴布韋、贊比亞等同屬南部非洲電力聯營的國家。
對于南非的電力困境,總統拉馬福薩應對不可謂不積極。今年3月,他改組內閣并增設電力部,電力專家克戈伊·拉莫戈帕被任命為部長。拉馬福薩在隨后的聲明中表示,拉莫戈帕將促進參與危機應對的眾多部門和實體的協調,與Eskom管理層合作,進而解決電力危機。
南非宏觀經濟和政治分析師Majozi此前對媒體表示,從長遠來看,利用可再生能源來增加目前的供應,可能是解決危機的關鍵,但目前南非僅有11%的電力來自可再生能源,因此恐怕很難在12至18個月內,看到明顯的改善。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