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不麻煩”

人生似乎是從麻煩開始的：十月懷胎，給母親添麻煩；呱呱墜地，給母親添麻煩；牙牙學語，給母親添麻煩；蹣跚學步，給母親添麻煩……如果有人問誰和你的感情最深，我想大多數人會回答“母親”。為什么呢？這答案就五花八門了。要我說，你不假思索去麻煩的那個人、那個從不嫌你麻煩的人，才是與你感情最深的人。

麻煩的意思有不少，一是指打擾，二是指問題，三是指瑣碎，有時還會把上述這幾方面都囊括。而人走向成熟的標志之一，就是不愿意打擾親友的生活，盡量不去制造麻煩，獨自面對世界、承擔所有。以前我回家的時候，習慣“報喜不報憂”，至于各種麻煩，絕口不提。你不說，我就不問——這是家人給予我的尊重；他們會把藏在心底的呵護，用家常話的方式嘮出來。這樣的好意我自是心領神會，卻很少表達感激，甚至說出和本心相矛盾的“繞口令”來：“事情很麻煩，你們就別操心了，要不然越幫越麻煩。”

我改變想法還是在許多年后，有個平時很少見面的學生來看我，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卻不肯開口。恰巧我們聊天時說起《西游記》：“孫悟空能七十二變、能騰云駕霧，為什么他大鬧天宮的時候卻被壓在五行山下動彈不得？”學生想了想，說：“猴子無知無畏自命為齊天大圣，僅憑一腔熱血就和一群精英對決，這就像單兵挑戰集團軍，下場很慘。”我說：“是啊，雖然孫悟空本領高強，也很努力、很拼命，天兵天將誰也不是他的對手，但人家不是一個人在戰斗，而孫悟空只會逞匹夫之勇。你看看人家唐僧，取經路上九九八十一難，大麻煩套著小麻煩，假如只靠自己，大概率走不到靈山，有三個徒弟幫忙就好多了。妖怪給唐僧制造麻煩，唐僧就去麻煩徒弟；孫悟空也變聰明了，拜托佛祖、麻煩菩薩，甚至請以前的對手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托塔天王施以援手，麻煩不僅促進了師徒關系，還密切了他與佛祖、菩薩之間的聯系。幾十年前我的老師遭難時，他的朋友錢鐘書、巴金都曾給他送錢送物，老師聊起往事時說過一句話：‘別人遇到麻煩，盡力提供幫助是智慧與美德的體現；請親友提供幫助并且安心接受幫助，也是智慧與美德的體現。’”學生微微欠身，半開玩笑地說：“那以后我就多給您添麻煩了。”年逾八旬的母親不知何時到了客廳，像在替我回答，更像在教育我：“人這一輩子，誰沒碰到過麻煩事啊？你以為不說能讓人放心，其實只會讓關心你的人更擔心，你在不經意間流露的情緒，還會影響周圍人的心情。親人、朋友，不就是用來麻煩的嗎？”那一刻，我很慚愧，從前我是多么的自以為是啊。

或許，人生本就是麻煩的過程：上學時給老師添麻煩，工作時給同事添麻煩，戀愛時給伴侶添麻煩，結婚時給家人添麻煩，生病時給醫生添麻煩，老了老了還給孩子添麻煩……所以，大可不必怕麻煩他人，更不要怕麻煩自己，沒有麻煩怎么能取得真經？怎么能知道誰和你更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