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蛟
(1.山西省考古研究院,山西 太原 030000;2.山西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山西 太原 030006)
燈具是古人日常生活的必備之物,既是一種實用器,也是戰國秦漢以來一種十分重要的奠器。其出現至少可以追朔到新石器時代,如浙江吳興邱城、盧氏縣祁家灣①河南三門峽市博物館藏,仰韶時期。出土的陶燈。戰國時期,燈具的發展已經比較成熟,至漢代,燈具的發展更加繁榮。
398-494 年,北魏建都平城(今山西大同)近百年。目前大同地區已發表的北魏時期墓葬近400 座(截至2019 年底),其中出土燈具的墓葬30 余座,約占總數的8%。與大同北魏墓葬常見的陶罐、陶壺相比,燈具出土的頻率較低、總量較小、器形變化的敏感度較差。但是,隨著近年來大同地區考古發現紀年墓葬的增多和學術界對北魏平城墓葬類型與分期、文化因素源流及文化轉型等方面研究的逐漸深入,筆者認為對大同地區出土北魏燈具的耙梳,對我們更細致地了解北魏時期平城居民的生活方式和喪葬習俗是十分有益的。
目前北魏平城燈具的發現以墓葬出土為主,遺址僅見于云岡石窟窟頂遺址。已發表資料中出土燈具的有(截至2021 年6 月):司馬金龍北魏墓,[1]大同城南金屬鎂廠,[2]南郊北魏墓群M7、M8、M102、M107、M116、M175、M253,[3]小站花疙瘩臺北魏墓,[4]安留莊出土胡人馴獅石燈、[5](P118)雁北師院北魏墓群M2、M3、M9、M52,[6]迎賓大道M19、M39、M56、M84、M88,[7]七里村M4、M14、M26、M35,[8]下深井北魏墓,[9]大同縣國營糧食原種廠,[10]陳莊北魏墓,[11]田村北魏墓,[12]文瀛路北魏墓,[13]沙嶺新村M25,[14]恒安街北魏墓M13,[15]云岡石窟窟頂西區北魏佛教寺院遺址,[16]云波路北魏墓(M10),[17]石頭村北魏墓,[18]大同二電廠北魏墓群M1、M36。[19]依質地可分為陶、鐵、石三類,總計45件。具體如下。
標本18件。均為泥質灰陶。依燈柱形制不同可分四型。
A 型8 件。豆形燈。均為泥質灰陶,依燈柱及底座形制不同分四亞型。
Aa 型4 件。燈柱較高。依燈柱及燈座不同分四式。
Ⅰ式:燈碗口微斂,弧腹,燈柱較粗,中部內收,喇叭形底座。公安局M1:3,尺寸不明。
Ⅱ式:燈碗口微斂,斜弧腹,燈柱略呈錐形,喇叭形底座。文瀛路M1:21,位于墓室南部。通高29cm。
Ⅲ式:燈盤敞口,斜壁,燈柱為圓柱形,燈座上圓下方。沙嶺新村M25:1,盤底有榫頭插入燈柱。盤口徑12.2、高3cm。中空,與柱座為一體。邊長12.4cm,通高26.6cm。燈柱上泥條盤筑痕跡清晰可見。
Ⅳ式:燈盤敞口,斜壁,燈柱為細高的圓柱形,喇叭形底座,底部內斂。陳莊M1:3,器表施以紅色,燈碗外飾仰蓮紋。燈柱飾兩周旋紋,燈座飾覆蓮紋。燈盤直徑15.5-17.3、座徑15.3、通高48cm。
Ab 型2件。燈柱上部有小孔。雁北師院M52:28,位于耳室,燈盤淺腹、侈口、尖圓唇,盤深1.7cm。金屬鎂廠M9:1,燈柄和燈座合為一體,呈喇叭形狀,高圈足,上有圓形穿孔3 個。口徑8.9、底徑6.5、高7.6cm。
Ac 型1 件。燈柱短粗。沙嶺M2:26,斂口,垂鼓腹,燈柱短粗,喇叭形底座。尺寸不明。
Ad 型1 件。燈柱及底座均有鏤空裝飾。迎賓大道M56:4,通高13.4、燈盤口徑12.7、柱徑5.8、底徑16.1cm。
B 型1 件。牛鼻形燈。燈柱偏下部兩側安裝中空的圓筒,形成雙孔。田村標本49,燈盤呈圜底缽形,尖圓唇,淺腹,口徑11.8、深3.1cm。底座呈圓形,下部內收。燈盤處飾兩周凹弦紋,燈體分段施紅彩。底徑6.2、通高10.9cm。
C 型 多枝燈。8 件。泥質灰陶,由燈碗、燈柱、底座、枝燈四部分組成,均為9 支燈,燈盤1、枝燈8。依燈柱形制分二亞型。
Ca型4件。依燈柱及底座分三式。
Ⅰ式:燈柱較粗,中部內收,喇叭形底座。田村標本58,置于墓室中部偏南,口徑15.6、盤深3.2、底座直徑18、通高29.4cm。
Ⅱ式:燈柱略呈錐形,底座分兩層,底部為直壁筒形。雁北師院M2:72,位于墓室中部,口徑16.2、盤深4.8、高23.5、底部直徑20.5cm。二電廠北魏墓群M36:30,燈盞直徑16.2、底座直徑20.1、通高40.4cm。
Ⅲ式:燈柱略呈錐形,底座分三層,底部直壁內斂。云波路北魏墓M10:6,位于墓室內石槨門中部,底部直徑21.8、口徑19.4、通高47cm。
Cb 型4 件。燈柱中部呈葫蘆形。依底座形制分三式。
Ⅰ式:燈柱粗胖,喇叭形底座。沙嶺M2:47。東信M211:20,僅存燈柱的上半部,底座不存。
Ⅱ式:燈柱瘦高,喇叭形底座斜肩。石頭村標本石6,燈碗口徑13.2、底徑14.4、通高32.4cm。
Ⅲ式:燈柱瘦高,底座為圓肩,下口直壁略內斂。七里村M35:1,通高54、口徑18.3、底徑17.7cm。
D 型:匜形燈。1 件。整體呈匜形,一側有流。七里村M26:1,通高10.8、底徑5.3、高4.8cm。
標本23件。均由整塊砂巖雕鑿而成,由燈碗、燈柱、底座組成。依燈柱形制不同分三型。
A型 豆形燈(柱形燈)。17件。①迎賓大道M78:1,簡報未公布。
Aa型 燈柱截面呈圓形。14件。
Ⅰ式:4件。燈碗弧壁、圜底,底座呈喇叭狀斜肩或圓肩,口徑與底徑基本一致或略小于底徑。南郊M8:2,燈碗直徑12、通高17.7cm。南郊M107:22,表面未經研磨,口徑10、底徑10、高16cm。南郊M102:3與南郊M116:17均為殘斷的半截,二者可拼合為一件,拼合后底徑11、通高24cm。南郊M175:1,燈碗直徑11.4、通高15.2cm。
Ⅱ式:3 件。燈碗直壁、平底,底座分兩層,上圓下方,口徑與底徑基本一致或略小于底徑。南郊M7:1,圓柱狀柄部中央有一周凸棱。口徑9.8、高17cm。七里村M14:6,通高20.8、盤徑18.5、底座邊長19.2cm。金屬鎂廠M2:2,尺寸不明。
Ⅲ式:3件。燈碗為直壁微弧,底部略向下凹,底座分兩層,上圓下方,口徑大于底徑。迎賓大道M39:3,位于棺外東側,正對墓門。半球形直口,方唇,平底,圓形燈柱下接覆盆柱礎狀底座,器表雕鑿痕跡規整清晰。通高22.1,口徑12.4,底邊長12.4cm。大同縣國營糧食原種廠北魏墓M6:2,口徑9.6、底徑9.5×10.5、通高20.1cm。雁北師院M9:4,位于東棺東側板外。口徑7.2、底徑9.3、通高16cm。
Ⅳ式:3件。燈碗弧腹略向外凸,圜底,底座分兩層,上圓下方,口徑大于底徑。云岡石窟窟頂西區北魏佛教寺院遺址T507④:31,燈柱高16、燈口長14、寬11.9、口厚2.3、通高22.2cm。雁北師院M52:1,位于甬道中間,口徑11.6、底座邊長10.5、通高21.3cm。燈盤內有明顯的的煙炱痕跡。恒安街北魏墓M13:2,口徑27.8、內徑23.1、柱徑15、底邊長21.5、通高38cm。小站花疙瘩臺標本。碗口直徑16.5、底座邊長17、高52cm。
Ab 型 燈柱截面呈八邊形。4 件。下深井M1:15,通高35.2cm。賈寶墓,燈盞直徑17.5、高8.4cm,燈柱高26.5cm,方形底座邊長15.7cm,底座上層高5.5、下層高5、通高10.5cm。石頭村標本石33,燈碗外徑21、燈座邊長15.2-15.6、通高31cm。司馬金龍墓石燈1,通高37.5cm。司馬金龍墓石燈2,通高38cm。B型 牛鼻形燈。3件。
Ⅰ式 南郊M253:3,燈碗外徑11、內徑7.8、通高10cm。
Ⅱ式 迎賓大道M84:1,口徑7.4-9.2、底邊長10.4、寬4.8、通高10.8cm。雁北師院M3:1,白色砂巖,燈碗呈圜底圓缽形,平沿,淺腹。柄中部兩側外凸呈鼓狀,最寬處8.3cm,橫穿兩孔,孔徑1.8cm,底部中央有一長方體插孔,器物外表有煙炱痕跡。燈碗外徑9、內徑6.8、深1.4、通高8.8cm。
C 型 喇叭柱燈。3 件。迎賓大道M88:1,口徑13、通高20cm。七里村M14:1,口徑12.8、底徑12.6、高20.8cm。二電廠北魏墓群M1:5,口徑12.3、通高20.8cm。
共4件。依燈柱形制不同分二形。
A 型 牛鼻形燈。3 件。迎賓大道M73:1,通高9.6,盤徑8.4cm。七里村M4:1,通高8,盤徑11,底邊長9.9cm。
B 型 高柱燈。1 件。迎賓大道M19:32,通高78.2、盤徑10、底徑18cm。
以上即是對陶、鐵、石三種質地燈具進行的初步分型(圖1)。需要說明的是,因發表資料有限,各型式之間難免存在缺環,尚有待隨著新資料的公布,不斷進行完善。目前,以Aa 型陶燈、C 型陶燈、A 型石燈的數量最多,變化最為明顯。主要如下:

圖1 北魏平城燈具型式圖
Aa型陶燈:燈盞由口部微斂變為敞口,燈柱由粗變細,底座由喇叭形變為底部微斂的喇叭形。
C 型陶燈:變化主要體現在燈柱上,Ca 型陶燈的燈柱由束腰形變為錐形,Cb型陶燈燈柱由粗變細。
A 型石燈:Aa 型石燈的變化大致為燈碗弧壁圜底→直壁平底→弧腹略向外凸、圜底,口徑與底徑基本一致或略小于底徑→口徑大于底徑,燈柱的高度也逐漸增高。Ab 型石燈也大致符合這個規律,口徑與底徑基本一致或略小于底徑→口徑大于底徑。
以紀年墓為標尺,參考墓葬形制和出土器物組合,可將這些墓葬劃分為早中晚四組,分別對應平城北魏墓葬四個階段(表1)。①見山西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大同市博物館:《大同南郊北魏墓群》,科學出版社,2006 年。本文涉及墓葬對應《大同南郊北魏墓群》中的第二、三、四、五期。

表1 墓葬分期與燈具型式表
由表1可知,第一期和第二期燈具質地、類型種類和數量都比較少。不同質地的燈具較集中地出現于第三期,即太和以來,類型多、數量多,反映出當時北魏平城居住人群在生活方式或喪葬風俗上發生了較大的變化,可能與漢化政策的深入直接相關。此期也是石質燈具最豐富的時期,應該與460年以來云岡石窟的開鑿有很大關系。至第四期,還有一些類型繼續沿用。另一方面,燈具型式的變化與分期結果大致吻合。
北魏平城燈具作為墓葬的隨葬器皿之一,有學者研究認為,北魏平城墓葬文化因素的來源主要有早期拓跋文化因素、十六國文化因素、東晉南朝文化因素、西域外來文明四個方面,[20]筆者贊同此說。
平城燈具主流來源應是承襲于漢晉,如陶豆形燈、多枝燈,鐵高柱燈,這些在漢晉時期均可找到相似者。石燈的大量出現和使用,無疑與云岡石窟的開鑿直接相關,應是洞窟開鑿石料的副產品。而在燈盤裝飾蓮花、燈柱雕鑿人獸圖案的做法,應與佛教在平城的傳播有直接關系。總之,與漢代燈具相比,北魏時期平城出土燈具的種類要少,如尚未發現缸式燈、吊燈,同時,該時期燈具也出現了個別新類型——牛鼻燈。
另外,平城還發現兩件南朝燈具圖像。一為宋紹祖墓石槨西壁槨板內側壁畫上繪的雙捻燈(圖2,a),二為司馬金龍墓屏風漆畫上繪制的槃燈(圖2,b)。宋紹祖墓雙捻燈由燈盤、燈柱、底座三部分組成,燈盤可見雙孔,應為燈捻,不見火苗。燈柱細高,中部飾花。底座呈三角盤狀。這種形制的燈具在昭蘇漢代陶燈[21](圖2,c)、沂南漢代畫像石[22](圖2,d)、洛神賦圖[23](圖2,e)中均可見到。司馬金龍墓槃燈燈柱的中部分出3 個燈枝,分別承托3 個燈盤,下部為燈座。燈座上圓下方,呈柱礎形,表面裝飾斜向網格紋。這兩種燈具的實物在平城地區尚未發現。揚之水先生認為“司馬金龍墓漆畫屏風是根據南朝漆畫資料如南朝屏風畫稿,在南朝逃亡貴族的指導下,在北朝忠實體現了南朝風格的作品。”[24]該認識同樣符合宋紹祖墓的情況,若非系源自南朝的畫稿或粉本,為何連燈具的表現都是南朝式的呢,而且,從繪畫的流暢程度來看,可能畫師亦是南朝人士。

圖2 平城發現的南朝風格燈具與漢晉燈具圖像
某一時期內人們的起居方式決定了日常生活中燈具的使用方式,這個時期的使用方式又與其高度直接相關。由表2 可知,北魏平城燈具中,就平均高度而言,高柱燈最高,多枝燈次之,豆形燈、喇叭柱形燈居中,穿孔燈、匜形燈最矮。多枝燈和豆形燈的使用方式,從司馬金龍屏風畫[1]和漢代畫像磚[25](P162)的表現來看,是直接擺放在地面的。那么,比二者還要高的高柱燈應當也是擺放在地上使用的。喇叭柱形燈的平均高度與豆形燈接近,說明二者使用方式也接近。牛鼻形燈底部一般有附加柱座的插孔,其現有高度并不代表使用方式。匜形燈則可能是擺放在案、幾類家具上使用的。然而,仔細考量高度區間的變化,豆形燈變化最大,其次為多枝燈,其余種類變化不大。說明這兩種燈具的使用方式并不單一,可能較矮者是擺在案幾上,較高者是置于地面上使用的。需要指出的是,較矮小的燈具除擺放在案幾上使用外,可能還被用作行燈。

表2 北魏平城燈具高度統計表單位:cm
東晉十六國到南北朝時期,新出現了許多高足家具和垂足坐姿,顯示出社會習俗變化的勢頭逐漸增強。[26]平城北魏墓葬中已發現多例石棺床實物和高足坐具圖像,這些石棺床的高度在31-44cm 之間。[27]漢代不同時期的豆形燈平均高度最高者為18.5cm,[28]平城豆形燈平均高度陶燈為24.9、石燈為27.2cm,高度明顯增加,且越到晚期,燈具越高,這與席地而坐向垂足而坐這種社會習俗的變化是相吻合的。
燈芯的材質和燈的燃料,孫機先生已做過精到的考證。燈芯的材質,主要因“立炷”方式不同而異,“盞中立炷式”的燈炷大都是用麻蒸等硬纖維做的,“盞唇搭炷式”的燈炷則用軟纖維來做,軟纖維燈炷還可在燈盤內立一小圓臺,將軟燈炷架在臺上點燃。燈的燃料大致為植物油、動物膏脂、蠟三類。
就現有材料看,平城燈具的燈盤中部多數無立柱,為平底。有明顯使用痕跡的以石燈最多,陶豆形燈、牛鼻燈、匜形燈次之,鐵燈和陶多枝燈基本不見。有明顯使用痕跡的燈具,可能是下葬時奠祭使用,也可能是死者生前所用的實用器隨葬的,其余應是專用的明器。如七里村M14:1、M26:1,恒安街石燈等。使用痕跡均見于燈盤的邊緣,說明燈芯是搭在燈盤邊緣的,即“盞唇搭炷式”,[21]這與漢晉時期常見的“盞中立炷”的燃燈方式是有差別的。迎賓大道M19:32,燈盤中心存有實心立柱,可能采用了“盞中立炷”的燃燈方式。
植物油用以助燃的記載最早可見于《三國志·魏志》,“折松為炬,灌以麻油,從上風放火,燒賊攻具。”可見,至少在東漢以前,燈具照明多用動物油脂。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中有了關于植物油壓榨以及作為燃料用途的具體記載:“苴麻子黑,又實而重,搗治作燭,不作麻”和“茬,油色綠可愛,……又可以為燭。”說的是雌麻和白蘇子這兩種油料植物的種子可作植物油燃料。除此之外,還有“胡麻”,即油用亞麻,是西北、內蒙古一代主要的油料作物。[29](P179)時至今日,在晉北地區胡麻仍然被普遍種植,胡麻油也仍是當地最主要的食用油。
平城燈具的出土位置因墓葬形制的不同略有差別,就現有資料來看,土洞墓、多室磚墓出土于棺前且正對墓道,這類燈具可能為奠器,如下深井北魏墓的石燈就與陶罐等物被置于棺前的一件漆盤之上。方形單磚室墓的燈具出土于墓門兩側或角落處,這類燈具應起為死者靈魂照明之用。如《西京雜記》記載“晉靈公冢,甚瑰壯,四角皆以石為獲犬捧燭。”[30](卷6,P42)另一方面,燈點燃后,會迅速消耗掉墓室中的氧氣,更利于死者的長久保存。
(文中使用的公安局M1:3、沙嶺M2:26 和東信M211:20 三件燈具圖片均為大同市考古研究所提供,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