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國家形象的建構與解構

【摘要】 石黑一雄的第三部小說《長日將盡》講述了英國男管家史蒂文斯在達林頓莊園任職期間經歷的一系列事件。通過對英國鄉村風景和英式莊園的描寫，作家向讀者展示了權力和空間之間存在著的密切聯系，空間本身成為權力得以實現的手段，這種空間的權力化背后也暗含著權力的規訓。在斯蒂文斯的人為建構下，鄉村自然風景被轉化為權力和意識形態下的風景，這一風景象征著英國國家-民族形象。達林頓莊園更是權力運作的重要場所，莊園內空間結構劃分明確，社會等級森嚴。本文借用?？碌摹皺嗔Φ目臻g化”概念分析該小說中權力與空間生產相互交織的關系，從而揭示作品批判帝國懷舊情緒和帝國殖民意識形態的主旨。

【關鍵詞】石黑一雄；《長日將盡》；國家形象；權力；空間

【中圖分類號】I561?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07-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7.004

一、引言

移民作家石黑一雄與印度作家奈保爾和薩爾曼·魯西迪一起被稱為英國文壇移民三雄?！堕L日將盡》是石黑一雄于1989年出版的一本小說。同年，該小說獲得了英國最高文學獎——布克獎，奠定了石黑一雄在英國文學界的聲譽。2017年，石黑一雄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躋身諾獎作家行列?！堕L日將盡》圍繞英國男管家斯蒂文斯展開，在新主人法拉戴的建議下他獨自駕車前往英國西南部，開始了一段為期六天的旅行。在這六天中，他回憶和思考了過去三十年在達林頓府任職時見證的一系列事件。

空間這一概念自古有之。在過去，空間一直被看作是與時間相對的物質客觀存在形式。然而，20世紀70年代見證了整個人文學科領域的空間轉向，這一轉向打破了以往的線性時間發展觀念。自那時起，空間這個詞的含義被重新挖掘和定義。它不再被看作是靜態的、單純的背景或永恒不變的容器，而是轉變成了一個被不斷賦予新的意義的場所。“對于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來說，這種空間轉向打破了文學創作和閱讀的語境和‘舞臺’，不再局限于物理空間、文本空間和情感空間；空間的社會屬性，以及空間與權力、性別和身體之間的關系得到了新的理解和考察。”[1] 權力是?？卤姸嘌芯康年P注點之一，他的空間批評與權力交織在一起。在《規訓與懲罰——監獄的誕生》一書中，福柯通過分析權力在歷史上的三種運作形式來闡述權力這一主題，揭示了空間的生產、規訓和權力的運作之間存在著密切的關系。權力首先是其背后的一種關系，空間是各種權力交鋒的場域，空間背后隱藏著錯綜復雜的權力關系。此外，福柯明確提到，“空間是任何公共生活形式的基礎?？臻g是任何權力運作的基礎?！盵2]著名學者W·J·T·米切爾在《風景與權力》一書中提到風景是以文化為媒介的自然景色，是一套可以被調用和再造從而表達意義和價值的象征符號。[4]在《長日將盡》一書中，鄉村田園風景是不折不扣的象征符號，它代表了英國國家形象，在斯蒂文斯的人為建構下，風景更是區分自我和他者的標準。事實上，鄉村田園風景和達林頓府并不僅僅是故事的背景或故事發生的場所，這二者背后都隱藏著錯綜復雜的權力關系。通過人為建構，英式風景和英式莊園成為英國國家形象的象征。二戰結束后，英國國力迅速衰退，賦予斯蒂文斯人生意義的達林頓府被變賣給美國新貴法拉戴，衰落的帝國和莊園易主這一現實使斯蒂文斯幡然醒悟，他意識到自己不能繼續沉溺在對昔日歲月的懷舊情緒之中。

二、鄉村風景與國家形象

在小說《長日將盡》中，英國國家形象的建構與鄉村自然風景、權力緊密結合在一起。小說主人公斯蒂文斯是一位恪盡職守的英國管家，他在達林頓莊園工作時間長達30多年，從未出過遠門。在新主人的提議下，他決定前往英格蘭西南部旅行。值得注意的是，斯蒂文斯初次駕車出游便在機緣巧合的情況下欣賞到了英國的鄉村勝景?！坝橙胛已酆煹幕旧暇褪且黄瑢訉盈B疊的田野，綿延不絕直到天際……似那般站在那里感覺確是妙不可言，周遭夏日的天籟將你籠罩，和煦的微風輕拂你的面頰。”[3]這一場景給斯蒂文斯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讓他對接下來的行程更加期待起來。晚上，躺在床上的史蒂文斯也不忘仔細回味早些時候所見之美景，他甚至感嘆道英國的景色可以被稱作是世界上最令人滿意的景色。

然而，斯蒂文斯眼中的自然風景并不是簡單的風景，此時的田園風景與國家-民族形象有著緊密的聯系，田園風景是英國國家形象的象征。因此即便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鄉村風景，斯蒂文斯仍覺得這種風景無與倫比，并且這種風景優于其他國家的風景（如美國、非洲），“英國那些最優美的風景——就像我今晨所見——擁有一種其他國家的風景所付之闕如的特質，盡管它們表面上看來或許更加具有戲劇性?！?[3]學者米切爾曾在《風景與權力》一書中提道：“我們認為，風景不僅僅表示或者象征權力關系；它是文化權力的工具，也許甚至是權力的手段，不受人的意愿所支配（或者通常這樣表現自己）。”[4]在《長日將盡》一書中，斯蒂文斯看待風景的方式印證了這一點，他認為只有英國風景才可以稱得上是崇高偉大的；英國風景之所以崇高偉大，是因為它擁有一種品質：克制；它從不炫耀自己的美麗，與英國風景相比，其他國家的景觀由于其自我標榜而顯得相形見絀。

其次，史蒂文斯的旅程可以被看作是一次殖民排外的經歷。作為一個曾為大英帝國的強大而自豪的管家，史蒂文斯在內心深處仍持有帝國主義的觀點和種族偏見。盡管在斯蒂文斯看來，他曾在百科全書和《國家地理雜志》上看到其他國家也有令人嘆為觀止的風景、氣勢磅礴的峽谷、瀑布或崇山峻嶺，但他認為那些自然風景都缺乏英國風景所擁有的一種特質，即 “偉大”?！帮L景（無論是城市的還是農村的，人造的或者自然的）總是以空間的形式出現在我們面前，這種空間是一種環境，在其中我們（被表現為風景中的人物）找到——或者迷失——我們自己?！盵4]因此，在表達自己對英國鄉村風景的認同感之際，斯蒂文斯為自己尋得了一個完美的想象空間，透過風景，他重構了一個歷史悠久、輝煌強大的帝國形象。在殖民主義無意識的心理驅使和史蒂文斯的人為建構下，自然風景成為帝國主義意識形態下的風景。自然風景甚至被當作區分自我與他者的標準，英國的風景是獨特的、自我克制的，而異國的風景是戲劇性的、自我標榜的。在旅途中，他始終將自然風景與民族國家對應起來，此時的風景是權力關系下的風景。同時，風景“更是一種人為的文化建構的過程”，在這一建構過程中，英國偉大崇高這一國家形象得到展現，這正是英國試圖向其他國家展示的。

在接下來的旅途中，斯蒂文斯的空間體驗始終是以英格蘭為中心展開的，他按照出發前給自己制定的路線圖繼續前行。該路線的制定實際是受到了曾來達林頓莊園做客的女作家西蒙斯太太所撰寫之書《英格蘭奇景》的啟發。該書一共有七卷，每一卷描寫英倫諸島的一個地區。閱讀這本書給為履行職業職責而深居簡出的斯蒂文斯帶來了莫大的慰藉。這些旅行故事和敘述插圖給斯蒂文斯提供了一個完美的想象機會，偉大的帝國形象在對自然風景的想象建構中變得清晰起來。因此當機會來臨，斯蒂文斯便精心安排，即使繞路也要前往這些地點游覽美景，他試圖從鄉村自然風景中找尋那個曾經無比輝煌和強大的國家形象。

三、英式莊園與帝國權力

通過斯蒂文斯的回憶，讀者了解到他十分熱愛自己的職業，他認為自己的主人達林頓勛爵是為全人類的進步做出貢獻的紳士，而自己也為能夠服務于這樣的紳士而感到自豪。他認為通過服務于這樣一位紳士，他也等于是服務了全人類，這是一位偉大管家畢生所追求的。工作期間，斯蒂文斯見證了達林頓府最為輝煌的時期，這個時期達林頓府在英國政治決策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在斯蒂文斯看來，達林頓府并不只是單純的物質景觀，還是權力的象征，是權力的中心。他曾明確指出，整個世界就像一個輪子，以這些豪宅為中心轉動著，從中讀者可以看出這些鄉村豪宅具有很強的影響力。

在《長日將盡》一書中，故事發生的主要場所達林頓府并不僅僅是一棟普通的豪宅，還是權力運作的場所之一。從外部空間來看，達林頓府是一棟十分奢華的鄉村豪宅，由大片的草坪和白楊樹林包圍著。這棟豪宅是一個封閉獨立的建筑，草坪和茂密的樹林將它與其他鄉紳宅院區分開來，這種區分從側面指出了達林頓府主人享受的貴族特權。此外，草坪上還坐落著一個涼亭，供主人和賓客們觀賞風景和休息。對此，王燁提道：“可以想象，這一貴族鄉紳玩賞休憩的場所，是建立在多少村落、農舍的搬遷挪移之上，大大小小的村舍都被無言地排除在這些美麗的景致之外了。單純恬然的風光遮蓋了這種空間化的權力?！盵5]在小說中，作者還提到斯蒂文斯父親曾在前往涼亭的臺階上摔倒，這是對英國國家命運的隱喻，曾經那個輝煌無比的帝國即將隕落，二戰后英國確實在國際上失去了超級大國的地位。其次，作者還借肯頓小姐之口描述了這樣一幅場景，斯蒂文斯父親在涼亭前反復徘徊，就“仿佛一心想找回他失落在那里的某樣珍寶”，這一描述十分形象，這位老管家在尋找的珍寶極有可能是曾經強壯有力的自己（因為他無法接受自己已經年邁這一事實）。除此之外，這也是石黑一雄對那些仍然試圖通過建構來追憶輝煌強大的帝國形象的人的回應，即這一珍寶最終還是遺失了。

從內部空間來看，達林頓府內各個區域劃分清晰嚴格，滲透著極強的權力關系，空間本身成了權力得以現實化的手段。莊園內有供主人和客人使用的書房、起居室、吸煙室、臺球室、餐廳、客房等；還有供仆人居住的仆役廂房（其中包括仆役大廳、后廊、洗衣房等）。書房又是整個莊園的權力中心，是會議和重要談話舉行的地點。斯蒂文斯曾提到，那些關乎國家重大事件的決定不是在公共議事廳中做出的，而是在那些豪宅中經過討論和權衡后做出的。與寬敞的主樓相比，仆役廂房極為狹小和陰暗，斯蒂文斯的父親就居住仆役廂房頂樓的一個小閣樓中。在小說中，作者對史蒂文斯走進他父親的房間時的心理活動進行了細致的書寫，“在此之前，我極少有理由進入父親的寢室，一見之下我深為那個房間的逼仄和簡陋而吃驚。確實，我記得當時的印象是跨入了一間牢房?！盵3]通過這一描述，讀者可以看出這位老管家的生活狀況十分糟糕。他生活在一個極其狹小，看不見陽光的環境中。其次，史蒂文斯的生活條件也很差，用肯頓小姐的話來講，他的房間又黑又冷，只有少量的陽光能夠照射進來。事實上，史蒂文斯和他的父親對自身的生活條件十分了解，但他們選擇接受現狀，且從未對這種不合理的住宿安排提出過任何一點質疑，僅僅因為這是一個盡職的管家應該做的（接受主人的任何安排）。文中可以看出斯蒂文斯盲從的事情還有一件，即主人達林頓勛爵曾下令要求斯蒂文斯開除兩位猶太女仆。即使斯蒂文斯明知這兩位女仆在工作上沒有任何失誤，他還是聽從主人的意見，毫不猶豫地開除了她們。通過這兩件事情讀者可以看出斯蒂文斯和父親是這座莊園中深受權力規訓的人，他們從不反抗。即使斯蒂文斯明白沒有任何正當的理由開除這兩位猶太女員工，他仍然執行了勛爵下達的命令，顯然他已經沒有任何辨別是非對錯的理性可言了。通過分析，讀者了解到達林頓府中嚴格的區域劃分將等級制度與權力結構恒久地固定下來，是一個絕對的權力中心，其內部空間的劃分也體現出權力結構的劃分。在這樣一個封閉，等級森嚴的莊園中，斯蒂文斯自我規訓，他一生所追求的僅僅是成為一名偉大的管家。讀者注意到，要成為這樣的管家斯蒂文斯犧牲的不僅僅是情感和婚姻，他還主動放棄了理性思考的能力，從不質疑主人。斯蒂文斯與父親的親子關系十分僵硬，為了遵守所謂的職業精神，他對重病中的父親不管不顧，隨后他又不惜犧牲自己的愛情，徹底成了一個壓抑個人情感的工作機器。

四、權力的消解

二戰后，號稱“日不落帝國”的英國國力受損嚴重，其統治的殖民地也紛紛獨立，加速了其國際地位的下降趨勢。到20世紀下半葉，大英帝國解體，其資本主義超級大國的地位被美國取代。此時，強大有力的帝國國家形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美國新興資產階級。達林頓勛爵去世之后，這座奢華無比、歷史悠久的英式莊園迎來了一位來自美國的新主人——法拉戴，曾經任職于此的管家斯蒂文斯也一并被買下，繼續在莊園內任職。這座英式莊園易主的背后暗含著權力的更迭。達林頓府過去象征著英國的政治權力中心，如今它已經失去了這一權力運作功能，其象征意義也發生了變化。法拉戴先生的到來使整個莊園的使用空間得到了改變。曾經用來宴請賓客的華麗寬敞的宴會廳如今被用作畫廊，供展示用。象征著莊園權力中心的書房也變得空蕩起來，很少有外客問津。莊園中大量空間更是被深藏封閉起來，只留下一些必要的空間供人使用。此外，新主人對英國文化持有濃厚的懷舊情懷，他讓老管家斯蒂文斯繼續管理莊園的原因也很簡單，這座英式莊園和曾經在此任職長達三十多年的管家是他用來懷舊和炫耀的文化商品，是自身經濟富裕的象征，其實際用途并不大。法拉戴曾邀請自己的美國朋友前來參觀莊園，他們對那些舊時英國權貴們在莊園內各個地方曾做過的事情十分感興趣，這透露出法拉戴和他的美國朋友們對英式文化和傳統的迷戀。此時的達林頓府已然轉變為資本主義經濟下的文化商品，政治和權力象征功能已經消失。

五、結語

在《長日將盡》這部小說中，通過對英國鄉村風景的贊嘆，斯蒂文斯表達了自己對昔日偉大和崇高帝國的懷舊情緒。但是，他眼中的風景夾雜著一種人為的文化建構過程，此時的風景是權力的化身，透過風景，英國國家形象（崇高、偉大）得以展現。在他曾經工作過的達林頓府中，權力與空間的關系也得到了具體的展示。空間本身成了權力得以現實化的手段，嚴格的區域劃分是權力結構的展現，達林頓府不僅是一座英式貴族莊園，它還象征著英國政治權力的中心，直到二戰后被美國商人買下，此時的莊園轉變為資本主義經濟下的文化商品。

在小說結尾之際，石黑一雄借斯蒂文斯之口對那些仍對帝國持懷舊之情的人做出了回應，“我的確應該不要再這么頻繁地回顧往事，而應采取一種更為積極的人生態度，把我剩余的這段人生盡量過好。”[4]通過對自然風景、英式莊園和其背后暗含的權力結構的探討，石黑一雄批判了帝國懷舊和帝國殖民意識形態，呼吁人們放下懷舊情緒，并重新思考如何建構英國民族身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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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萍，女，漢族，四川遂寧人，西安外國語大學2020級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