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大院》的話里話外

許然

“我們天天關起門來開會，有的話都是我們自己在說，出了這個門，老百姓就聽不懂了，反正我媽是不明白。她經常問我，‘說你在電視里講的那些話，念的那些稿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同樣是中文，怎么還要翻譯給她聽？”

在近期熱播的電視劇《縣委大院》中，光明縣委書記梅曉歌在該縣召開相關會議時，如是說。

此話點出存在于官場中的語言現象。不同于民間的大白話，有些官話不僅存在于書面文件中，更多的潛藏在官員的日常工作與交往中。比如，在《縣委大院》中，一些曖昧模糊、看破不說破的措辭，甚至于說話時的停頓，沉默時的表情和動作，不經意間的眼神，無不引起觀眾的關注。

“常務副縣長不叫縣長，叫‘常務’。”

“縣委副書記兼著副縣長的，不叫縣長，叫‘書記’。”

“縣長助理不叫助理叫‘縣長’。”

“都是副縣長同時是常委的，得叫‘常委’。”

在《縣委大院》前幾集，“老前輩”袁浩邊在食堂吃飯，邊給新晉小白林志為上了一堂“領導稱謂”課，盡管只有三兩句的功夫，卻顯露出官場生態和官員所思所想。

聽罷，林志為補了一句，“都往大了叫唄”。不過，一些體制內干部指出，其實他還漏了半句，那就是得往對方心里想的職位去叫。

吃飯的同時，袁浩還道出了另一個官場中不言自明的潛規則——“樓上是領導吃飯的地方”。對此，有人認為，這里的“樓上”代表的是一種職級和身份。一般干部與領導的職級、身份有別，不能隨意在樓上吃飯。

此前河南濟源市委原書記張戰偉當眾質問該市政府原秘書長翟偉棟：“你是誰呀，誰讓你來這兒（二樓）吃飯的？”然后公然給了對方一記響亮的耳光，直接把翟偉棟打進了醫院，自己也很快被免職。

林志為到政府辦工作的同時，梅曉歌也到光明縣走馬上任。在任職的路上，親自相送的新州市委組織部部長李國春對梅曉歌說：“咱們繞一下九原吧……繞九原縣路遠但是快，能節約一半時間，咱們也就繞一下吧。”

關于“繞路”這段話，意味深長。這里的“路”一語雙關，既指實物，也暗指梅曉歌上任后要走的改革之路。這條路看似有些舍近求遠，甚至在一段時期內會讓光明縣陷入改革的陣痛，但之后將實現發展轉型，為縣域發展注入新動能。

梅曉歌顯然聽懂了弦外之音，思考片刻后，并沒有就“繞路”談繞路，而是轉而談到光明縣志上的成語“破釜沉舟”。

李國春親自送梅曉歌到光明縣任職。

梅曉歌（左）與呂青山圍繞劃船機的一番對話意味深長。

對此，李國春頗為滿意，并道出了梅曉歌的人事調動背后的組織意圖：“谷書記說光明縣也一樣，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你也得把斧子鑿子備好了。”從劇情后續發展來看，這番對話既是點題，也暗合了梅曉歌將在光明縣大刀闊斧的改革。

如果說上述對話是推心置腹，那么縣委書記呂青山和梅曉歌之間的對話則是“見招拆招”。在昔日搭檔、光明縣原縣長蔣新民因奶牛數據造假被免職后，呂青山對這個新來的縣長態度不溫不火。

在就職大會召開的前一晚，梅曉歌到宿舍找呂青山請教自己的講話稿。當梅曉歌進門看見墻上掛著呂青山和蔣新民等人的合照后，顯得有些拘束。

呂青山看完講話稿說，“這個講話稿或許是一把鑰匙”。用鑰匙比喻講話稿，變相肯定梅曉歌對光明縣的解題思路。

在梅曉歌望向屋內的劃船機后，呂青山又問：“你要買不要買這臺啊，現在有新的款式，我可以推薦給你。”梅曉歌笑著說：“我還沒入門呢，您什么時候換新的，把這個淘汰給我就行。”

有人分析，看似在討論劃船機，兩人話里話外說的卻是光明縣。在此情此景中，劃船機喻指“掌舵人”，說的是一縣之主的“縣委書記”。呂青山借此表達，“到時縣長干得好，也有當縣委書記條件時，我可以幫忙推薦一個條件更好的縣。”而梅曉歌的回答則隱晦地表示，“等你有了新去處，這個光明縣我會管到底。”

呂青山讓梅曉歌試試劃船機。見梅曉歌自然地拉動劃船機，呂青山說：“你比我有天分，你這一下就能上手啊！”似在暗指梅曉歌有能力管好光明縣。

不久后，梅曉歌上任縣委書記。當時縣財政捉襟見肘，為申請省農業廳的專項資金，縣長艾鮮枝不得不到省廳托人情，找門路。

艾鮮枝通過老同學、某省廳人事處處長段迎九，找到負責給省農業廳郭廳長安排考察線路的侯國棟處長。交談間，侯處長正好有個來電。但看到艾鮮枝沒有離開的意思，他也只好接起電話說道：“喂”“是”“對對對”“好啊”“好的”“呵呵呵呵”“好”“行”“再見”。

對此，有體制內人士指出，這通看似無厘頭、含糊不清的電話，正好鮮活地展現了官員對外接電話的尺度——既接聽了重要電話，又未給外人透露出任何有關電話的有效信息。

之后，郭廳長到基層考察農業項目時，正好路過光明縣。此時，光明縣主要官員早已在翹首期盼地站在路邊，希望郭廳長能去參觀當地的奶牛場項目。安排調研路線的侯處長便順勢對郭廳長說了句“去的話，時間剛剛好”。這里也能看出候處長的“智慧”——反正躲不過，還不如主動賣給當地官員一個人情。

參觀結束后，侯處長又主動對艾鮮枝說，“想要發展還是要修路”。這里話里話外就是在告訴對方，“路太爛了，領導不滿意”。但又仿佛在暗示對方，“領導很重視路，資源可能會向此處傾斜”。

“環保整改是大趨勢，書記您早就說過，我覺得不要上來就說不行，要找行的辦法。也不能秒辦，鄉鎮得辦好，不能把壓力讓縣里邊擔著。我剛到原平鄉的時候……”

“你當書記之前在哪兒？”

“一直在原平鄉，這前后快七年了……”

“你這樣，就直接說，你想去哪兒？”

“我這主要是年齡問題……”

“你想去哪兒？”

在劇中，原平鄉黨委書記李保平向呂青山匯報工作時發生了上述對話。跟大多數下級向上級匯報思想一樣，李保平表面在匯報環保整改的事，實則想匯報的是其他事。

所謂顧而言他，實則是為了避免談話太直接而引發尷尬。但細品這段劇情就能發現，盡管李保平看似準備了一攬子誠意滿滿的話，但呂青山卻在不露聲色地喝茶，甚至完全沒有抬頭看對方。然后就有了呂青山打斷李保平的話，直接問“你想去哪兒？”

這里的不露聲色，指的是聽懂了對方話里話外的意思，進而把話轉移到問題的核心上。

類似的話，還出現在縣財政局長葉昌禾找常務副縣長明路匯報工作時。這時因為光明縣財政吃緊，葉昌禾表示壓力很大，打不動縣里的算盤，想換個環境，去鄉鎮。

明路則邊喝茶邊說：“你就是來要錢的，還跟我來這一套，你要是不想干了，我這就領你去見書記。”聽罷明路一針見血的話，葉昌禾立馬態度軟了下來，擺了擺手說：“書記太忙了，不用了。”

這樣的情景多出現在下級跟上級匯報想法時。盡管有時候上級聽進去了，但并不想“接招”，于是一針見血結束了話題。比如，李保平在回縣城的車上向梅曉歌抱怨基層的艱辛和無奈。但梅曉歌認真聽后只是簡單地回了一句“要是覺得太委屈太辛苦，也可以不干”，借此批評李保平“賣慘”的態度。

與下級和上級之間的對話不同，當一些話題發生在朋友、親人間時，不露聲色地顧而言他、轉移話題，則是在緩解尷尬，或是使用拖延戰術，以觀察對方進一步的舉動。

九原縣縣長曹立新與梅曉歌的幾次對話都暗藏玄機。

用喝茶轉移話題是一種老生常談的官場語言，比如在梅曉歌和九原縣縣長曹立新的多次對話中，都提到了“茶”。

在閶勝礦業污染爆雷前夕，梅曉歌到九原縣找曹立新溝通，一是商量解決方案，二是勸說曹懸崖勒馬。但曹的態度卻很明確——封停挪廠不可能。面對梅曉歌的勸說，他三番兩次地讓梅曉歌喝茶，來表達并不想深談下去的態度。

看到步步緊逼的梅曉歌，曹立新見茶這招沒用，于是不露聲色地問：“有傳言，說市委谷書記要調走了，你聽說了嗎？”這時，話題又從茶轉移到了谷書記身上。看似無意，實則言外之意提醒梅曉歌，“你很快就要沒靠山了，還堅持搞環保？”

同樣的過招方式，還出現在曹立新探望梅曉歌母親時。此時的曹立新已是舉報纏身。梅曉歌見曹立新火急火燎地要起身離開，就說了句“這茶怎么樣，你要是覺得不好，我給你換一個”，以拖延時間，打聽他被舉報一事。這時，曹立新原本不愿提及自己被舉報的事，但是架不住梅曉歌以茶為由的步步追問，只好把肚子里的苦水一股腦倒了出來。

類似的話題除了轉向茶，也常常轉移到飯菜。比如，自從市上召開招商動員會后，曹立新就開啟了“不講武德”的搶人模式。就曹立新的挖墻腳行為，梅曉歌與艾鮮枝找他討說法。三人一起吃飯時，梅曉歌說：“這吃飯真不能太快，這一吃快就容易撐。”既隱晦地批評曹立新急功近利的做法，又緩解了雙方的尷尬。

曹立新當然明白梅曉歌的意思，但他滿不在乎地笑著說：“梅書記，這吃飯還是要趁熱。”顯示出兩人不同的政績觀。

盡管想法不同，面子上的工作還是要做的。此時梅曉歌又說，“我這個學長最厲害的就是，你明明知道他在撒謊，但是你看他這個真誠的表情，還有這掏心掏肺的語氣，你就覺得好像他說的是真的啊。”顧而言他、明褒暗諷的話術既保住對方的面子，也表達出不滿的實質。

“您嘗嘗還是不是當年那個老酒的味兒？”

“故人喝老酒，這是要憶舊啊！”

在劇中，呂青山勸說光明縣委原書記周良順拆遷的這段話讓許多人印象深刻。事實上，就在呂青山拿起那瓶老酒時，周良順就已經知道其背后意圖。

只見呂青山邊倒酒邊回憶起周良順在吉縣當縣長時，水庫移民的難事，特地點出周良順當時說的話：“我記得您說，功在千秋的事情能理解最好，不能理解就先干著慢慢理解。”

周良順接過話說，水庫移民的事，他的前幾任主官都干不下來，到了自己這再不動就不行了。隨著談話的漸入佳境，呂青山拋出談話的核心——如今的水源地保護是牽一發動全身的事情，老領導的小院是解開拆遷工作這團“亂麻”的“線頭”。

以情動人是“必殺技”，在官場也不例外。其實，隨著拆遷工程的重啟，周良順就已明白就算自己不答應，最后也得答應。但此時的他，需要的只是一個臺階，一個面子，一地主政官員對他有禮有節的平等對話。由此也可以解釋，為何此前呂青山多次派城關鎮黨委書記和縣委辦主任去給周良順做工作，卻始終收效甚微。

當然，面對不同的談話對象，要如何表達才能以情動人，做到融心融情，也是此類語言中最考驗人的地方。只有在平時下功夫，了解大家的所思所想，才能對癥下藥，從而打動對方，做到水到渠成。

有時候無法說服對方，更無法以情動人，便只好以退為進。與光明縣相鄰的嵐縣，因企業排污問題嚴重影響光明縣群眾的生活。艾鮮枝拿著證據前去找嵐縣縣長溝通。但嵐縣縣長卻百般推脫，既不接話，也不表態，更別說拿出可行的解決方案。

艾鮮枝看出對方態度，于是不吵不鬧，默默離開。就在回光明縣的路上，她先讓鄉黨委書記把污染證據交給媒體，再讓受損失的養魚戶直接起訴嵐縣，用了一招以退為進。

劇中，類似高密度的語言還有很多。比如，呂青山跟梅曉歌第一次吃飯時說的“凡是口味比較重的地方，相對就比較窮”？。再比如，梅曉歌在就職大會上所說“人生不是橡皮擦，有些東西是抹不掉的”。這些語言盡管看似平常，卻往往含有潛在事件、潛在行動和潛在的思想感情。最重要的是，官員對老百姓一定要說實話，不能說云山霧罩的假大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