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蘊
最近看了幾篇張大春的散文,其中有提到春聯的篇什,使我不由得想起故鄉以及與過年相關的種種事情來。
那時候年味頗濃,進入臘月二十,街上便時不時傳來鞭炮的聲響。那一定是賣鞭炮的在顯擺自家的鞭炮又靚又響,就像賣瓜的隨手切幾塊瓜給圍觀者嘗嘗。那時候鞭炮的種類挺多,有一種我們當地人叫做“氣火”的,也叫“兩響”。顧名思義,就是點火后,“嗖”的一下飛起來,像鼓足了風的風箏,然后接連能聽到兩下爆炸的聲音,又刺激又期待。還有摔炮、砸炮、滴滴機,諸如此類,都是給小孩子玩的。還有一種俗稱“地鼠溜子”,點火后就像蟑螂一樣在地上亂竄。調皮搗蛋的孩子喜歡把它扔到人群里,不明所以的人們猛一下子會被嚇得亂蹦亂跳,惡作劇的始作俑者就偷偷地在旁邊捂嘴大笑。除了鞭炮,各種賣年貨的除了趕集的時候聚在集上,平時也會走街串巷,下到村里去攬生意,還有個專門的詞叫“游鄉”。賣啥的都有,針頭線腦老鼠藥,咸菜辣片炸油條,大白饅頭綠豆芽,牛羊下水豆腐泡,吃穿用度,應有盡有。還有兜售鍋碗瓢盆的,整車整車的大蘋果、小土豆,不要錢,用糧食換。農村沒啥閑錢,但家家戶戶最多的就是糧食,于是乎,一大車出一個村便賣掉一半有余。于是乎,街上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絡繹不絕。
過年最開心的莫過于小孩子,不用上學,好吃好喝好穿好玩,大人也不像平時那么嚴厲。當然小孩子除了成群結隊地去瘋,也得在家里幫忙做事,比如燒火、抬水、幫忙做餃子餡料。我們那里的過年餃子大都是白蘿卜炒肉,也有白菜炒肉的,就是略有苦味,不如蘿卜的受歡迎。在這點上,我就挺羨慕南方,北方到了冬季,地里除了麥苗就是荒草。灰蒙蒙的天,光禿禿的樹,吃的蔬菜不是蘿卜就是白菜,全都埋進土里防凍,而南方竟然還能吃到新鮮蔬菜。
再比如貼對聯,“二十八,貼花花”,農歷二十八傍晚時分,煮好漿糊,開工。正大門貼最大的,內容基本上多為“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之類。堂屋是正房,橫批基本上是“普天同慶”,對聯是“一年四季行好運,八方財寶進家門”,東屋、西屋、廚房都各有各的講究。院子里,找一棵樹貼上“滿院春光”,農用拖拉機貼上“車流滾滾”,水井貼上“清水長流”,大門口貼上“開門見喜”,都是應景的吉利話。當然也有別出心裁的春聯,村中有位老學究,不僅寫的一手好字,還寫的別具一格的好春聯:“水流任急境常靜,花落雖頻意自閑。”橫批“車馬無喧”。這簡直是羊群里跑出一匹馬駒子,你可以不懂啥意思,但也能感受到這撲面而來勢不可擋的清新脫俗的氣息。
到了大年三十,晚上要起五更下餃子。我原本以為只有我的老家還保留著這種古老的風俗,后來聽一位山東東營的同學說東營也是如此,甚至都會過六月初一這種其他地方的人會覺得摸不著頭腦的節日。起五更的緣起早已無從考察,老輩人也甚少說起,更無好事者去細究,也不過是如同過中秋過端午般照例行事而已。除夕夜,大約五更天的時候,天還黑黢黢的,村里人便早早起床,燒一大鍋滾燙的開水,把頭天晚上包好的餃子下鍋。還要在下鍋的那一刻放一掛鞭炮,伴隨著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餃子在沸水中翻滾。五更天的第一碗餃子要送到家廟里供奉祖先,然后一家人才開始烤著炭火吃餃子。五更天的餃子最讓人期待,是因為大人們會把硬幣包進餃子里,誰能吃到包著硬幣的餃子,誰就能在新的一年里好運連連。小孩們都渴望得到這種好運,一邊吃一邊期待著那硌牙的驚喜。吃到硬幣的人,無論大人還是孩子,一律歡歡喜喜地在眾人羨慕的眼神中把硬幣粘貼在灶神畫上。吃完餃子就要去磕頭,大人帶著孩子,一家子浩浩蕩蕩,先到家廟里給祖先磕頭,以示慎終追遠之意,再到各家各戶給他們的長輩磕頭。五更天里,家家戶戶都會備好糖果、花生、瓜子等零食,招待到家里來磕頭的人。所以,半截村子磕下來,孩子們的口袋都塞滿了各種零食,個個歡天喜地。但對于起五更,即便在老家我也是多年不曾力行,北地春遲,嚴寒難耐,加上毅力有限等等。但卻無法酣睡,五更天開始,噼里啪啦的爆竹聲便此起彼伏,一直要持續到日上三竿才能氣勢稍歇。于是慵懶地翻身又沉沉地睡去,一任時光凝固,又如蠟燭般融化、河水般流淌。多少年過去了,起五更的情形依稀會在睡夢中閃現,而個中情味卻早已不復當年那般,想來大概只有小時候才是真正對過年、對起五更無限期待無限歡喜,只是為那簇新的衣衫和當時看來不啻一筆巨款的壓歲錢,單純的期待,單純的歡喜。
當然,春節最少不了的活動就是走親訪友。那年初三,北風呼嘯,雪花飛舞,一位本村的堂叔裹挾著一身寒氣掀開我家厚厚的門簾。“大冷天的,這是從哪里回來的?”家里的大人問。“剛從白罡回來,一大早的,不叫人睡個好覺,硬是被捉起來,一伙子人,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跑到白罡集上,一人一碗羊肉湯……”
多少年前的事了,還能記憶猶新,那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時不時在眼前搖曳。那個堂叔在鄉政府里有個差事,這在農村也算是個擁有一定話語權的人,村里人也高看一眼。這也是家長們對孩子的期望,既能脫離農村,又能照顧家里,很有面子。那時候,村里沒有考上過大學的,最厲害的就是中專,是我的一個遠房堂叔,不僅被曾經教過他后來又教我們的初中老師夸了好多年,每逢過年親戚朋友團聚聊天的時候還被拿來教育我們這些小輩。后來,村里漸漸出了幾個大學生,我也忝列其中。終于逃離鄉村走入大城市。可是,城市的生活也讓人膩煩,尤其是過年,沒有一點年味。漸漸地開始懷念農村,皚皚白雪覆蓋下的麥田,金黃金黃的油菜花,整齊一如戰陣的玉米棒子棵,鋤地,薅草,遠距離觀照下產生的田園詩意徹底掩蓋掉勞作的艱辛。雞鳴狗吠,墟里炊煙,水田漠漠,夏木陰陰,原隰郁茂,葉嫩花初,鄉村的生活在書卷里風情萬種。看作家張二冬的《借山而居》,里面說,一開門,看到的是雞鴨鵝,貓也來了,狗也來了,挺好。樹樹秋色,山山落暉,雞棲于塒,牛羊下括,挺好。只是每年也只有過年才能回一趟故鄉,貼一貼春聯,聽一聽故鄉的鞭炮聲聲……
當然過年的節目還有很多很多,只是花落水流紅,時過境遷,心境也不復當年。只是偶爾在記憶里摸索一點往事,反復摩挲似乎還帶著余溫的歲月。曾經以為不可捉摸的大人的世界也在時光的碾壓下成為爬上眼角的魚尾紋,哪怕心心念念的還是那車馬無喧的意境,可放眼繁華,也只得默默地從眾,愿有余膏潤春寒!
(作者單位:廣東中山市華僑中學)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