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西
1
駛出楓兜嶺隧道,在第二個路口,你留意看,路面上方的信號燈桿子上有一排監控攝像頭。他靠邊停車,降下車窗,從副駕座上拿過相機,對準信號燈桿,胡亂摁幾下快門,調整好焦距。他在等待鳥兒飛來。這個季節,下午三點半左右,常有一群烏鶇停在那上面。好幾次經過這地方,都看見那種場景,一排探頭上停著一排鳥。十分諧趣的鏡頭,早就想拍攝下來。這會兒鳥兒還沒出現,且耐心等待。
他知道,這地方不能停車,車尾打著雙跳做個樣子,假裝車子出了什么故障,但監控交通違章的探頭就在眼前,怎能躲得過?大不了罰款二百,駕照扣兩分。其實路上車流量不大,停這兒不妨礙別人,穿嶺隧道前年才開通,許多私家車不從這兒走。楓兜嶺一帶是原先城北老工業區的外緣,現在要做商住區還是發展商務休閑,據說有關部門還在研究。其實,這條楓石路向南拐過石橋坊就直插解放西路,是通往市中心的便捷之徑。
他退休后的日常生活就是觀鳥加攝影,每天拿著相機到處拍鳥。不過,他跟外面聲勢浩大的觀鳥族群不一樣,人家觀鳥是天南海北四處跑,去深山老林尋覓珍稀禽種,他只在城區轉悠。他拍攝街上的鳥,公園里的鳥,甚至小區里的鳥,自家窗臺上的鳥。市區里飛來飛去的都是很普通的鳥,麻雀、畫眉、白頭翁、鹡鸰、鴿子、烏鶇、喜鵲什么的,新塘河邊有白鷺和灰鷺,那就算是比較稀罕的品種了。但他覺得值得關注的倒是自己身邊的這些鳥,這些與人們朝夕相處的鳥類。他要舉辦一個攝影展,名稱就叫《城市與鳥》。鉑座商城不少品牌店撤了,二樓西南轉角那片都空著,他去問過,臨時租個場地花費不大。
鳥兒來了。好像知道今天有人要拍照,不光是探頭上邊,整個信號燈桿密密匝匝都站滿了。長焦鏡頭拉近了那些黑黢黢的鳥兒,黃色的喙,黃色的眼圈,勾勒出一種神氣勁兒,瞧著真是可愛。這臺單反雖說型號老舊(網上淘來的二手貨),還是挺管用,從取景器里看,就連探頭側面的洋文字碼Honeywell都十分清晰。
他剛拍完,一輛黑色防爆車突然橫在他車前。吱嘎兩下剎車聲,驚天動地,嚇人兮兮,鳥群呼啦啦躥起,在空中形成一片爆擴狀的黑色云朵。
他被拽上那輛車,帶走了。
2
為什么到處拍攝監控探頭?這是問題之一。他說,不知道那地方不能停車。
他說自己是拍鳥,不是拍攝監控探頭。他這樣辯解多少有些心虛,其實也沒有什么好隱瞞的。不光是拍鳥,的確也拍攝了監控探頭。而且,他是在市區大量拍攝,是整條街整條街地拍攝。自退休后,他一直在忙乎這事兒。也許可以制作一部電子版的全市監控地圖,將所有懸在人們頭頂上的電子眼全都標注出來。
他承認自己是在拍攝那玩意兒,不承認不行。他拍攝探頭,探頭也在拍攝他。顯然他們已經掌握了這些情況。不過,他辯解說,好像沒有明文規定不許拍攝街上的攝像頭,那東西明明就懸掛在室外,顯然不屬于保密物件,怎么就不能拍?
能不能拍攝,不是問題。問題是,他為什么要拍攝這玩意兒?
接下來是問題二:拍攝動機?
這跟前邊那個問題有區別嗎?他猛然意識到,這是追究行為背后的“犯罪動機”,也就是說,是否籌劃搶銀行或是蓄謀什么恐襲勾當。這像是踩點,事先摸清電子監控點位和角度,以便安排行動和撤退路線——想來是這個邏輯。這么推導有些可怕。
還有問題三:Z是什么意思?為什么代號叫Z?
這就奇怪了,他們怎么知道Z這個代號,誰透露的?
3
Z只是一個簡稱,或者說綽號。是的,過去在學校,許多師生稱他Z老師。
他姓趙,Z是姓氏拼音首字母,給學生批作業,或是寫總結報告,填個表格什么的,他簽名就是一個Z字。這般一橫一折揮灑而就,感覺就是不一樣。他年輕時看過一部外國電影,那個人稱佐羅的俠客揮劍劃出Z字的動作,真叫瀟灑無比。每當揮筆簽名時,他腦子里總是浮現那個鏡頭。當然,現在不能提及佐羅,打家劫舍的江湖勾當容易讓人聯想到黑社會和恐怖主義什么的。他提醒自己,不能再自找麻煩。
不過,在本地方言中,Z讀起來如“壽”,意思不太好。有些學生家長以為他姓壽,Z老師也就成了壽老師。不管別人怎么稱呼,他從不糾正人家。本地人嘴里,“壽”的讀音往往帶有嘲弄的語氣,如稱某人“壽頭”,不啻說是傻缺,“壽頭壽腦”更有形象猥瑣的意思。他不在乎這個,姓氏就是一個符號,本身不說明什么。當然,在同事和學生眼里,Z老師絕非平庸之輩,是那種有本事又有個性的人物。他教初中數學,從代數方程講到三角函數、平面幾何,三十多年來培育了不少數學尖子。
有本事有個性就有麻煩。別的就不說了,只說一件事。退休前那幾年,學校推行智能化教學,要求課堂教學一律采用PPT演示,可他壓根不理這一茬,上課依然是傳統的板書。他喜歡板書演算,他覺得學生的注意力隨著算式一步步推演易于理解和記憶,而PPT做得再好也沒有那種效果,完全把教學弄得傻瓜化了。由于不執行教學規定,期末考核就不達標。新來的校長說,不管某人過去的業績多么輝煌,不管是X、Y還是Z,如果不能適應電子化智能化時代,那就只能被淘汰……所以,他一到年齡就辦了退休手續,本來可以去民辦學校弄個差事,還有社會上的奧數班,可想想也沒多大意思。現在到哪兒都一個樣,到處都是智能化,初中生都用智能手機刷題,小孩玩手機都玩得比你溜。
4
過去學校里叫我壽老師,有點開玩笑的意思,你們叫我老趙就行。他說,退休以后不能老待在家里,總得找點事情做做不是。攝影和觀鳥是自己兩大愛好,他喜歡街拍,拍攝人和汽車,拍攝街上的鳥,街上的各種物件……可是很奇怪,有一樣東西現在拍不到了。他說,現在城市里看不見燕子了,你們不覺得奇怪嗎?也是,你們這代年輕人大概沒見過燕子。從前黃昏時分,空中電線上都密密麻麻地停滿了那種鳥……現在注重環保,城市里鳥兒數量和種類都比過去多了不少,可是燕子卻不見了。我一直在琢磨這事兒,是不是現在的城鄉民居和公共建筑都不適合燕子筑巢,它們沒有了棲息的地兒?或者是由于大量使用化學制劑,破壞了燕子的食物鏈(許多人不知道,燕子純以昆蟲為食物,不食植物籽粒)?古人詩里說,“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可是,誰知現在燕子飛向誰家,莫名其妙都不見了……他說個不停,有點話癆。
他們叫了外賣,兩葷兩素的海鮮盒飯,有魷魚絲和蝦仁。吃飯的時候他們都不吱聲,一起陷入沉思的哲學狀態。他注意到墻角上方有探頭,身后應該也有。盒飯看上去不錯,卻吃不出什么滋味。剛放下筷子,只聽得外面吵吵嚷嚷,好像夾雜著爆炸聲,走廊上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大叫大喊“雞窠屎”什么的。樓里的人一涌而出,他被人拽著往外跑……
5
他醒了。腦子里嗡嗡嗡直響,全身血液奔涌,好像還在奔跑。
陽臺上洗衣機轟隆隆地響。窗簾縫里透出耀眼的陽光,俞媽在外屋忙乎著。俞媽是給他收拾屋子的鐘點工,有房門鑰匙,每周二周五上午過來。他瞟一眼床頭鐘,快十一點了。昨兒是不是喝多了?不記得是不是喝過酒。老李說他不喝了,晚上要去醫院陪護他老爸。老錢牙痛,不能喝。三個人吃火鍋,難道他一人自斟自飲?
雞窠屎?醒來就在想,這什么意思?是口令、暗語?是指什么人,還是某種東西?
拉開窗簾,飛來一只烏鶇,停在窗臺上。這只比較特別,是白嘴烏鶇。
鏡子里照出一副疲憊的面容,又是滿臉胡茬。一夜之間,冒出許多白色胡茬。洗臉刷牙的時候他把胡子刮了。刮了胡子,臉色好多了,至少看著不那么憔悴。
6
李科長和錢師傅照例在新塘河邊釣魚。這兩人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泡在河邊,下雨天也來。這兩位退休后也是不在家閑著,釣魚成了全職工作。
新塘河以前就叫塘河,這是一條人工開掘的河渠,年頭相當久遠,南宋《淳熙府志》就有記載。古人挖這條河是用來運送毛竹和山貨,大抵也有灌溉的作用,從前沿岸有許多農田。河道一路向東,穿過老城河西側的港汊,向北拐入大運河。在他們的記憶中,河床早已淤塞,有些河段都斷流了,根本不能行船。大約二十年前,有過一次大規模的疏浚,從遠處引江入渠,然后這又成了一條繁忙的水道。現在河上過往的都是機動駁船,裝載的不是毛竹和山貨,多半是土方,上邊蓋著苫布。沿岸到處是建筑工地,挖出的土方要運到外邊去。
東邊過來的是空船,滿載土方的船皆由西向東。看到一艘艘吃水很重的泥駁船慢慢駛過(船舷幾乎要浸到水里了),老李和老錢忍不住要猜測,這泥土是要運往何處去填埋?
他們在岸邊綠蔭中安營扎寨。老李坐下來就不肯挪窩,總要找一處舒舒服服的地兒。現在岸邊做了護坡,許多河段重新打了木樁,堤上修了游步道,綠化做得不錯。
河邊人不多。這邊過去是城鄉接合部,現在劃入主城區,看著依然不像城市。四周的高樓大廈,規劃整齊的街道……缺少街坊閭巷的氣氛,難免給人一種游戲界面的空寂感。
水里魚是不少,釣魚的人都知道,只是過往的船只太多,魚兒不大肯咬鉤。老李跟前擺著長短不一的四根釣竿,有時幾個浮漂一起抖動,弄得他手忙腳亂,忙來忙去還都是空竿。老錢玩拋竿,沿著河岸來回走動,嘴里呀呀地咕噥著,不停將魚線往水里甩去。這錢師傅總愛叨叨,說是釣魚就要不時挪動地兒,魚兒在游動,你不能老是窩在一個地方。老李說他性子太躁,說著從身上掏出一個扁扁的金屬小酒壺,不時地抿一口。
吃午飯的時候,老李驀然想起,有一陣沒見著趙老師了。
錢師傅自己做的檸檬鳳爪和蝦油茄丁特別好吃。老李自稱美食家,但自己和家里那口子都不會做菜,帶來的午餐盒多半是三明治或星巴克打包的簡餐。老趙來河邊觀鳥和拍照,有時就過來蹭食。人家趙老師自己從來不帶飯,有時叫外賣,手機發個定位,讓送餐騎手直接送到河邊掬月亭。他們三人就是河邊野餐混熟的。他們彼此年歲相仿,酒量也差不多,雖說職業身份各不相同,聊起來卻相當投合。都是過來人,有著似曾相識的滄桑感。
7
老李在機關里混了一輩子,倒不是那種處事圓滑的性格,有時說話很出格。他總說,自己這代人落下一個病根,就是一輩子做人太老實。那時候不讓生二胎,他生了一個女孩,就老老實實做了結扎,現在想想真是太傻。趙老師說,后悔沒用,不做結扎現在你也整不出第二胎。老趙這張嘴有點損。老李后悔的倒不是這事兒,當年滬深股市剛開張,上頭規定國家干部及家屬子女不能炒股,不能涉足商業活動,不能什么什么,他就按文件上說的什么也不碰。局里許多人腦子都比他靈光,人家都趕上了那一波財運,人家從股市撈了錢又去別處投資理財。
說到股票這事兒,錢師傅也是大嘆苦經,不過他進場已晚,賣了房子去炒股。他是懵里懵懂就成了“韭菜”……
趙老師從未沾過股票,倒是后悔當初未入市體驗一番。學校里沒說不讓炒股。更后悔的是,這輩子做了中學教師,把自己整個兒都賠進去了。他沒細說怎么個不好,只說學校里都是“坑”,一不小心就崴了腳。
俗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他們三個說來都有一種入錯行的感覺。不過,李科長是公家人,他怎么會有這種感覺呢?這年頭公務員是人們最羨慕的職業。嘿,你們不信,就當我吃錯藥了。李科長也不細說坐機關怎么個不好,只說一步錯步步錯,腳下都是“雷”。沒說的,我還真是吃錯藥了。
老錢一本正經說,吃錯藥在他是常事,他老伴服用治糖尿病的二甲雙胍,也非讓他吃(說是沒事預防也好),弄得現在前列腺犯事,動態靜態都控制不好。其實這錢師傅也是坐機關的,不是那種生產一線的藍領工人。退休前,他在一個大機關檔案室做事(其實就是做雜務),因為沒有相應的學歷,屬工人編制,機關里都叫他錢師傅。他總說自己在機關里是墊底的角色,不像李科長好歹是個官。
什么官不官的,老李說,他這個科長就是跑腿寫材料的。他有個老同學在省報做記者,人家也是跑街寫東西,雞零狗碎地寫篇東西都署自己名字,登在報紙上,可是他以處室名義起草的機關文牘送抵領導案頭就算完事,頂多能在幾個衙門口轉一圈,你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現在回想起來,他這個科長,唯一的好處就是跑過三關六碼頭(準確說是全省七十八個縣城),吃過各種檔次的招待餐和會議餐,稱得上是“舌尖上的科長”。他說這是自己唯一可以炫耀的資本,在老錢老趙面前說起餐飲美食,倒是有一種指點江山的豪邁。
現在,他們三個,差不多十天半月就找地兒撮一頓。從河邊掬月亭叫外賣開始,漸而形成這樣一種餐會活動,起初都是老趙買單,后來去餐館吃,老錢建議AA制(本地話叫做“敲瓦爿兒”),老李說不如輪流坐莊,趙老師也覺著這樣方便,于是就輪著做東。不過,許多時候還是老趙搶著付賬。老趙這人出手挺大方,總說大家開心就好。按照現在外面的流行說法,他們把這叫作“團建”。
8
老趙給李、錢二人發了微信,說是要“閉關修持”一個月。他沒說具體的,沒說是為什么,也沒說這一個月是從哪天算到哪天。老趙不是信徒,“閉關”大概就是閉門不出的意思,至于“修持”恐是某種說辭,自亦不便猜測。李、錢二人照例每天去河邊出勤,依然是早出晚歸。漫長的夏日好像沒有盡頭,一天天熬過去。
蟬在樹蔭里嘶鳴,一艘艘泥駁船漸行漸遠……
時間屏蔽了日常記憶。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這一個月里,錢師傅竟兩次鉤著了兩斤來重的大魚,一條翹嘴,一條黃尾鲴。李科長更是神奇威武,釣上一條大青魚(俗稱“螺螄青”的那種),回家稱了稱有五斤三兩。這是他倆前所未有的收獲,平時十天半月都空手而歸,真是難得有這樣的好運。一直以來,許多釣友都說這條河里沒有青魚,這回讓那些人大跌眼鏡。魚兒一起水,他們就拍了照,發到微信圈里,也單獨發給了老趙。可是,老趙沒有回音。
閉關修持的老趙好像完全不問塵世的一切,在孤獨中享受自己的孤獨。
9
從接到“閉關”那條微信算起,足足過了一個月,老趙仍窩在家里。忽忽又過了一個多月,這老兄才露面。他出關之日,三人去了海邊的沺宕,那是一個著名漁港。
老李、老錢早就想嘗試海釣了,特意花錢購置了海竿和若干裝備,包括海釣冰箱。老趙很樂意跟他們去海邊玩玩,卻怕出海有風險,一路上不斷地絮叨。人家玩海釣的都是中青年壯漢,咱們這把年紀合適嗎?不怕掉到海里嗎?老李說近海這點風浪不算什么——他從小在海邊長大,姑舅表親有一半是漁民。老錢早年當過水兵(進機關之前),在海軍一艘補給艦上做炊事員。對他和老李來說,海洋不算什么詩和遠方,倒是意味著青春和夢想。
老趙開車。他這輛SUV后備箱有足夠空間,行李裝備全都塞下了。李、錢二人也有車,只是退休后很少駕駛,現在能不開就不開。老李一上車就跟老趙說好,這趟油費過路費三人平攤。老趙不在意地說,沒幾個錢,何必搞得這么認真。整個行程不到三百公里(多半是高速路),趕著午間飯點抵達海邊的縣城,順利入住預定的酒店。那酒店旁邊兩條街上都是海鮮大排檔,一家挨著一家,密密匝匝,鱗次櫛比,他們胡亂找了一處,進去大吃一頓。正好趕上漁汛到來,林林總總的各種海鮮讓人看花眼,石斑、鯧魚、真鯛、黃魚、墨魚、帶魚、海鱸魚、梭子蟹……還有本地人稱作“望潮”的一種小章魚,樣子很像八爪魚,卻又不是八爪魚(好像正式名稱叫短蛸),老李老錢都說這玩意兒特別美味,叫店家加蔥姜炒了一大盤。這兒的人把真鯛稱作“大眼雞”,肉質特別鮮美。三人喝了兩瓶紹興加飯,有點醺醺然的意思,好在都沒過量。李和錢下午要去碼頭上預定明天的釣魚船,老趙就在自己房間里休息。他沒睡著,迷迷糊糊地聽得有人喊“雞窠屎”……
10
其實,海釣沒什么好玩的,好玩的只是一種想象,誰都可以把這事情想得很酷。
陽光,海浪,還有風。整個過程像蜘蛛掛在蛛網上,一顫一顫的。
這活兒實在是受苦受煎熬。不像在河邊垂釣,這里可沒有樹蔭,釣船和礁磯上都沒有任何遮擋之物,刺眼的陽光,吹個不停的海風,真個讓人受不了。海浪倒是不大,波光粼粼的水面很快就迷糊了眼睛,沉入無限荒涼的感覺。
他們戴著墨鏡,穿著救生衣,傻傻地守候一整天,繞線輪都沒動一下,自然什么都沒釣著。老錢嚷嚷,不戴墨鏡太刺眼,戴上墨鏡是兩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見。
老趙上船便發暈,然后就吐,好在無大礙,腦袋能轉悠,手腳還管用。他責無旁貸地擔當攝影師,這一整天給他倆拍了不少照片,還是用那臺死沉的單反機。效果自然不錯,那些海釣圖像一幀幀翻過去,光影閃熠的海水,礁石上的海鳥,二人黧黑而沉思的面孔……看上去是一種很有內容很有現場感的敘事,自然是圖像杜撰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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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里都是人,電梯里也擠滿了人。電梯下到二樓,餐廳都在這一層。
趕著飯點都來了,電梯口挨挨擠擠的人群猶似一個壓縮包,他們裹入其中,直接被發送到一個叫“海國幻境”的大餐廳。那餐廳門口也是一大堆人在蠕動,里邊好像是辦婚宴般熱鬧。不對,李科長說是會議餐。錢師傅踮起腳朝里邊巡視一圈,說不像是會議餐,八九成都是小年輕,看樣子是什么公司搞團建。兩人正欲退出門外,發現趙老師挺著腰板往里邊走,便跟著從人堆里擠進去,趕緊把他拽回來。前邊的人都在找座,找尋自己的熟人,互相嚷喊著,前后左右眾聲喧嘩。老趙回頭招呼李和錢,你倆別懊惱了。這兩人有點不對勁,從海上回來就像丟了魂似的,還在嘀嘀咕咕說著后續不后續的事兒。
沒想到海釣這般沒勁,老錢后悔來這一趟,按他的意思明兒就打道回府。老李說既然出來了不妨多待幾天,看海景吃海鮮也不枉此行。老趙說,別走哇,就在這兒吃!
他們三人走在一起,趙老師最有型。老趙個子高挑,不胖不瘦,穿一身休閑夾克,瀟瀟灑灑地迎面走來,你都不知是什么人物。李科長稍胖,體型不算臃腫,怎么看也是有些官派(畢竟久居官場,不經意間也會流露一絲倨傲)。錢師傅雖說偏瘦,到底是當兵出身,看著很精干,身體確實也好。他們甩開身后的人群,頓時吸引了全場的目光,看來人家是把他們當成什么貴賓了。滿面笑容的女服務員把他們引到最里邊一排的主桌上,一桌男女起身跟他們握手。老李這時候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招手示意領班過來,叫他把桌上的鮮花撤走,吃頓飯何必搞得這么隆重。
他們剛坐下,一個身穿釣魚背心打扮成小丑模樣的主持人活蹦亂跳地進入場內,手里拿個話筒,宣布本屆海釣人江湖聚會隆重開幕……全場沸騰,霎時掌聲四起,一片雜亂的叫喚像潮水起落,老趙恍惚聽見叫喊“雞窠屎,雞窠屎”,帶有節奏的喊叫,一陣陣在耳邊炸響,他拿不準自己是否出現了幻聽。還沒開始喝酒,桌上就有人擼起袖子劃拳。右手一側是個濃妝艷抹的中年女子,遞給他一杯鮮榨的石榴汁。
服務員走馬燈似的開始傳菜,自然都是海鮮,先上來蠣蝗和蟶子。老錢忙著跟人加微信,然后就讓人纏上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一個勁兒追問:你們是怎么攢的這個局,背后真相是什么?這扯到哪兒去了?不過,想想倒是一個有意思的問題。那人一副陰謀論面孔,左腮有塊手槍形胎記,看著有些瘆人。
12
回去的路上,老趙接到鐘點工俞媽的電話,家里衛生間管道漏水了(后來發現是角閥壞了),漏得厲害。那會兒正要離開下埠服務區,老李老錢不知怎么回事,還在廁所里磨蹭沒完。
進了市區先把他們二位送到地方,趕緊回家。聽見他上樓的腳步聲,二樓的女人在門口喊住他,說是殃及她屋里了,樓板被水浸透,從昨晚起她家就成了水簾洞,天花板掛下一串串的水珠。他進去看了看,連連道歉賠不是,一個勁兒安撫人家,承諾過后一定找人來給她修補。自己家門口,積水漫過門檻。俞媽正挽著褲腳用塑料盆舀水,水漫金山的客廳里一片狼藉。
最要命的是,茶幾和電視柜下邊擱板上一沓沓演算手稿都泡爛了。
俞媽一邊干活一邊數落他。趙老師啊,你看你過的什么日子,水管子壞了也不找人修修,家里沒幾樣東西是好的,講起來還是在體制內做事……
這鐘點工在他這兒做了十幾年了,是學校總務處小俞介紹來的(是小俞鄉下姑媽),在本校好幾個同事家里做活,幾家反映都不錯。她剛來那時,老趙兒子已去美國留學,前妻還沒跟他散伙。前妻那張臭嘴得理不饒人,俞媽跟著女主人學舌,也會輕一句重一句地教訓他。
13
藍調,總是藍調。這家名為“江湖腳”的小館他常去,他喜歡這家的白斬雞椒麻雞。店堂里永遠播放著憂郁的藍調音樂,聽來聽去只是一首歌曲《你昨晚睡在哪里》。
難得去外地“團建”一回,家里出了那么大麻煩,把他折騰了好多天。老趙慢條斯理地吮著雞骨頭,嚼著青花椒粒兒,想起許多糟心的事兒,直是傷感不已。椒麻雞搭布魯斯,想那么多沒用。你昨晚睡在哪里?真有點戳心戳肺。人生就是個無解方程,這輩子做人也太失敗。也許是自己想得太多,也許是可能性本來就很少,一覺醒來就省略了演算過程。
那個名為“滿天星”的奧數培訓機構又來過電話,雙休日連著兩天十二課時,他一聽就把電話撂了。眼下稍感寬慰的是手頭不至于窘迫,不必急著出去掙錢。過去他不常喝酒,現在每天都要喝兩口,白的黃的啤的換著口味。這家小館不賣酒(怕喝酒占座時間長),他自己帶酒,因為是熟客,人家也由著他。其實店里生意沒有那么火爆,喝到這會兒,店堂里就剩他一個客人了。老板過來陪他喝,吩咐伙計添一碟糟鹵什件,一碟花生米。老板是東北人,五十來歲,自稱早先是文藝青年,寫過詩歌,混過黑社會,后來那幫兄弟散了,才改弦易轍走了正道。他總結了一條經驗:做人不能有太多想法,不能自己蒙自己,喝什么酒都是一個醉。他說打算再做幾年就不做了,帶上老婆小姨子出去旅游,要走就往遠處走。這想法不錯,詩人總還惦記著遠方。去新疆、西藏,還是西雙版納?不,去阿富汗!翻越傳說中的興都庫什山,到喀布爾租一個小院,種上蔬菜……
您都退休了,咋不去旅游?老板每回都這么問他。他說自己有事情要做。當然沒說要做什么事情。那個啥,他問老板,東北人開飯館咋不做東北菜?這白斬雞是本地菜,椒麻雞應該是川菜。老板說東北人的館子做的就是東北菜,東北人到哪兒都能落地生根。說著就繞到別處去了,餐飲,旅游,糟缽頭,芥末墩,本地蘆花雞,阿富汗黑山羊……
老趙醉醺醺地躑躅街頭,夜風帶著沙塵,仿佛剛從喀布爾歸來。腳底感覺飄忽,馬路牙子歪歪斜斜。星星月亮都掛在樹上了,街上還是那么昏暗。他思忖著,哪天請老李老錢來這家“江湖腳”撮一頓。對了,明兒該去理發了,頭發長了,難怪老板瞧他瘦了。這條街上的理發店現在都改名叫形象管理中心了,洗剪吹燙管著周圍好幾個小區的男女形象。那家店,自己常去的那家,那個鸚鵡頭造型的小師傅最近不見蹤影。自己這把年紀,不能再打拼了,不能有太多想法,除了吃點喝點,躺在理發椅上就是一大享受。鸚鵡頭小哥說他發質特別好,就是頭皮屑太多。說真的,他挺喜歡那鸚鵡頭小哥。電吹風嗡嗡嗡,小哥跟著音響里饒舌歌手歡天喜地地唱著,明天不上班,不用見客戶裝孫子……明天不上班咯,老子今晚要耍通宵……
14
有些話他沒說,沒跟老李他們提起“閉關”的日子窩在家里搗鼓些什么。不知該怎么說。其實就是說了他們二位也很難理解,畢竟隔行如隔山。他一直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心愿,就是想在數學應用或理論構想方面做些開掘,或者說搞出點名堂。做了一輩子數學教師,教的都是課本上的東西,那些重復一萬遍的公式演算縱然拉抻出無數根線條,密密麻麻地將他纏住,終究縛不住一顆不甘平庸的心。以前教研組小馬老師很欣賞他的想法,說是很勵志。別扯她那兒,那些事情不能再去想。
他研究認證密碼好多年了,針對通行的口令認證機制做過幾種顛覆性設計,他的目標是尋求更為簡便和安全可靠的方案。實際上,破解和反破解早已成為了他的習慣性思維。
早先上大學時(那都快有四十年了),他對一些傳統的世界級數學難題十分著迷,譬如“柯克曼女生問題”,譬如“哥尼斯堡七橋問題”,還有“格里斯四色猜想”和“哥德巴赫猜想”之類,題目看似簡單卻是十分復雜。簡單而復雜,趣味就在其中。多少人一輩子鉆進那些難題中去求證,皓首窮經,老死牖下。盡管許多問題至今尚未解決,他倒并未蹈入其中去試試自己的能耐。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能耐有限,那些提出問題或猜想的絕對都是超級大腦,一個個也都讓自己的題目難住了。當然,提出問題本身也是創造(不啻打開一扇窗),他很想自己設計幾道這樣的難題,不是模式化的奧數題,是那種能夠真正引入數學思維的邏輯與想象。在多年來的教學生涯中,他愈發意識到,現在的學生大多擅長做題刷題,自己卻不大會提出問題(有思考價值的問題)。或許這不能怪學生,作為教師他自己就是這么訓練他們的。直到退休以后,沒有了課時負擔,沒有了升學率的壓力,數學才真正回到了自己腦子里。
這事情他琢磨了兩年多,這回本來以為能有點頭緒。兩個月的“閉關”,是在盡力完善一個集合論方面的命題,他稱之“殺手目標問題”。他前前后后已反復推演辯證N次,覺得應該能夠成立,便用電郵發給自己早年的一位學生(那人已是國內一所著名大學的數學教授)征求意見。不料那學生告知,他提出的“問題”已有成例,已故匈牙利數學家保羅·厄多斯于20世紀40年代提出過一個難倒許多數學家的“鼴鼠迷思”,跟他這個問題幾乎相同。不過,七十年代開始廣泛應用計算機以后,那個迷思很快就被解決了。學生的回復帶有一個附件,一個壓縮包,厄多斯的題集。以前聽說過厄氏的名字,卻不知這人真是一個超級怪才,稀奇古怪的難題搞出了一大堆(有些已被人破解,有些至今尚未解決)。趙老師從頭到尾瀏覽一遍,真是徹底暈菜,對著屏幕嘆氣,心想這就叫望洋興嘆。
他聯系過幾家銀行,沒有一家愿意采用他的口令認證方案。那些大機構都有自己的密碼專家,他知道人家不會相信他一個中學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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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的父親走了,進了重癥監護室才不過一個月,心肺徹底衰竭。老李忙碌喪事的那些日子,老趙和老錢商量是否要去他家中慰唁。在河邊掬月亭吃著盒飯,老錢牙痛又犯了。商量來商量去,最后決定還是不去。老錢多少知道李科長家里那些事兒,說是那一大家子規矩很重,老李在家中排行老三,上有哥姐下有弟妹。聽老李說起過,家里事都是他大姐說了算。這回來奔喪的還有七姑八姨一大堆,按規矩要“做七”,就是逢七做道場,請一班和尚道士誦經修福,連做七個七。兩位估摸,這情形外人去了不大方便。他們跟老李說起來也是朋友,卻是一種比較特殊的關系,一者并非從小到大的玩伴(本地人稱作“赤卵兄弟”的),二者既非同學也不是同事,這樣貿貿然去了怕是顯得有些唐突。
老趙覺得奇怪,老李身為國家干部,搞這套封建迷信不會招惹麻煩嗎?老錢說那倒不礙事,超度亡靈是孝道,說到底也是咱老祖宗的傳統文化,李科長自會把握政策分寸。
看老錢齜牙咧嘴的樣兒,老趙勸他趕緊去看牙科,那些爛牙恐怕都得拔了,補幾顆種植牙,徹底解決問題。他自己前年種了三顆牙,效果很不錯,現在他是逮著機會就宣傳種植牙的好處。你別不信,就跟自己原生牙齒一樣,咬東西嚼東西完全沒有異樣的感覺。老錢好像嫌他煩,把吃了一半的盒飯推到一邊,說是已經聯系了醫生,下周就去拔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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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完喪事,李科長瘦了一圈。從殯儀館回來忙著搭靈棚,一邊找墓地下葬,連著折騰七七四十九天,一撥一撥地迎來送往,把他累趴了。老趙心想何苦來著,當然嘴上不好這么說。老錢拔了牙,捂著漏風的嘴說,以后我們幾個死了,可別給子女添這份麻煩。他說什么?聽著怎么是說“雞窠屎”如何如何,老趙這一陣常出現幻聽。老錢看上去竟比老李更慘,拔了牙要兩個月以后才能種植,兩腮都凹下去了。
老李去撒尿這當兒,老錢嘀咕著,這回老李不知收了多少奠儀。老趙掂量說,一手進一手出,做道場辦喪席不能少花錢,收支平衡就不錯了。老李自己不提這一茬,這回他得著一個經驗,有錢應該投資墓地。老錢聽了直搖頭,那可投資不起,那也是地產業!
秋風起,新塘河上每天都飛過一串串灰雁和琵鷺。現在坐在河邊,不用往陰涼處躲,也不用搽防蚊劑了。秋天啊秋天,老趙舒服得渾身癢癢,心曠神怡的秋天啊,真該為它寫首詩。風在林間嗖嗖作響,世界又回到你眼前!
觀鳥朋友圈里有人發微信來,之江南岸的大渚濕地麇集大量過境候鳥,也聚集了大量的長焦鏡頭。他不為所動,其實早幾年他見識過那種場面,俗物扎堆的地方不去湊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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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錢這一陣吃什么都沒興趣,那就不管他。老李帶老趙去吃席,他手里還留著幾張“福壽券”——治喪公司回饋的禮券,免費團體大餐。原來是一家保健品公司包了城西最大的飯館“本塘醉”,大宴三日搞促銷。公司租了幾輛大巴,將許多客人直接從小區里載來。他倆是打車過去的,老趙怕找不到停車地兒,沒敢開車。我的媽,現場居然派來特警維持秩序。不是特警,是保安。老李說現在都瞎胡搞,保安跟特警穿得一樣。來的多是白發蒼蒼的老頭老太,多數比他們年長,七八十歲以上的比比皆是。互相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難得出門搞活動,一個個都很興奮。耄耋老者們談論的話題不外乎養生保健,說是那種藥丸確有奇效。不是藥丸,是膠囊。座中有人起了爭執,膠囊不也是藥丸?
等著上菜這當兒,來了一個衣著光鮮的百歲老嫗,一群扮作丫鬟小廝的服務員簇擁著她,從餐廳一側屏風后走出。巍巍顫顫地踩著鑼鼓點,鐃兒鈸兒一停下,便作甩水袖狀,眾人皆仰著脖子叫好,就像劇場里一個碰頭彩。這老太看上去像是真有一百歲,密密麻麻的皺紋里帶著笑容帶著幸福的符號。主辦方的小帥哥把話筒湊到老人嘴邊,讓她說幾句。她清了清嗓子,使足了力氣說,吃了這個藥,渾身就是一個爽,還想再活一百歲!
只聽嘩嘩嘩的掌聲響起,一雙雙筷子猛敲碗碟,一個個人笑得前俯后仰。
這頓飯吃的時間頗長,上菜很慢,中間又安排了公司銷售人員的串場節目。餐后,李科長評點說,菜肴乏善可陳,本塘鹵鴨甜得膩人,清炒蝦仁火候太過,叫花雞煨得太爛。主辦方可能是考慮到食客多為高齡者,席上只提供軟飲料,沒有酒。來一趟“本塘醉”豈能不醉一回?李科長自己掏錢叫服務員拿來一瓶白酒,與老趙對酌。同桌一中年男子湊過來聊天,說是這活動每年都舉辦,他每年都陪他父親來吃席。老趙饒有興趣地問,每年都是這一套?他說不一樣,去年的節目是兩對八十多歲老人現場舉辦婚禮,那場面比今天熱鬧。
說起喪偶老人再婚,那人像透露什么商業機密一樣告訴他倆:這可是一門好生意!現在年輕人時興不婚不育,許多婚慶公司都沒轍,基本斷了財路,可婚姻并非年輕人的專利。你們想啊,倘是轉過來瞄準老年人婚配,將婚介婚慶養生保健一條龍做下來,那生意肯定好得不得了……老趙暗忖,這人說的真是有道理。李科長聽了也頻頻點頭,給他斟一杯酒,讓他繼續說。還有,他還真有一套說的,年輕人結不結婚,房子車子是硬杠子,還要擔心以后孩子教育什么的,從幼兒園到大學本碩博,操不完的心。老年人就不用考慮這些。對吧,你們誰沒有房子?這把年紀誰也不用考慮生兒育女的事情,主要就是看對方順不順眼。老年人的婚配障礙在于缺少社會交際,像今天這樣的活動實在是太有必要了,別只顧著自己吃,你們看——他指著一桌桌男男女女其樂融融的場景,大發感慨——阿公阿婆,嚶嚶相求,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李科長借著酒興打趣說,老趙啊,你也別總是單著了,瞅著順眼趕緊找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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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臺上鳥兒啁啾,趙老師醒來一身汗。
夢里挑土方,累得大汗淋漓,渾身抽筋。叫來一家裝修公司,要把家里重新搞一下,沒怎么核計,事情就搞大了。你也別閑著不動手哇——領班師傅扔給他挑筐和鐵鍬,叫他幫著挖土挑土。屋里全是帶瓦礫的泥地,櫥柜桌椅都搬出去了,愈發顯得空曠,竟像有一個足球場那么大。因為地面高低不平,要挖下三尺找平,然后敷設管線,這工程可不小。他后悔了,真是何苦來著,這要搞到猴年馬月?裝修工人進場只顧鏟墻皮,一個個都懶洋洋的。土方工程自然是外包,可是人呢?機器呢?租賃一臺挖掘機一天就好幾千,只能是他自己干。見了鬼了,工地上只是他自己在賣力氣,那伙人又攏在一起打牌。
報紙上說,城北老工業區一期改建工程即將竣工。不是說還在扯皮嗎?
俞媽這周不過來,她男人踏三輪車摔傷了腿腳,說是要回鄉下服侍幾天。
還是想得太多,想多了就焦慮。老李說“焦慮”是一種路徑依賴。
路徑太多,其實都不靠譜。可是一條道走到黑也是焦慮。現代人的通病。
19
這天午后有雨。稀稀拉拉的雨點,驟然變成瓢潑大雨。
河面上濺起的水花看似一片白霧。別人都跑了,錢師傅穿戴著蓑衣斗笠,還在岸邊甩釣。他那一身古董披掛不知哪兒淘弄來的,趕這時候成了“獨釣寒江雪”的一景。不是雪景,是雨景。趙老師從清吟橋跑到對岸,雨勢忽而變小,他從雨衣下掏出相機,四十五度角,對準了那邊的蓑衣釣者。老錢雨中揮動魚竿的造型特棒,好像武俠片中的世外刀客。他連續拍了幾個鏡頭。有那么一剎那,他好像呆住了。雨衣帽檐掛下一串串水珠,滴落在臉上,漸漸的,感覺整個身子都浸在水里。他收起相機,往掬月亭跑去。
亭子里有人在唱歌。很熟悉的老歌,《我為祖國獻石油》。飽滿、甜潤的男中音,就是那種所謂帶有磁性的金屬嗓子。圍著好幾圈人,釣魚的過路的還有穿黃馬甲的環衛工人,都擠在這遮雨的亭蓋之下。
扒著人堆進去,老李在那兒,這老兄早就收竿跑過來了,這會兒倚著亭角的美人靠,一邊聽歌一邊抿著小酒壺。他指指站在前邊唱歌的男人——手持藍牙卡拉OK混音麥克風的這位,朝老趙豎著大拇指,太棒了!一曲唱完,大伙都拍手叫好。歌者對著話筒說聲謝謝,環顧四下,又唱一曲,《跑馬溜溜的山上》,也是老歌。世間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愛喲,世間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地求喲,月亮彎彎……這人看著有五十多歲,面皮白凈,小眼細眉,身體有些發福。月亮彎彎,任我溜溜,舉手投足是十足的文藝范兒。
雨停了,人漸散去,錢師傅倒拎著魚竿過來,卸下蓑衣掛到靠椅上,脫下鞋襪,倒出鞋殼里的水,又將襪子絞干。可是兩條褲腿全濕了,渾身上下還滴答著水珠。唱歌的還在那兒唱,聽眾只剩了趙、李、錢三人。歌者旁若無人,自唱自娛,后來唱累了,坐下來喝水,跟他們三人扯上話了。趙老師問他是哪個歌舞團的,部隊的還是地方的,聽他這音色應該是專業團隊出來的。大概不是第一次被人這樣問及,歌者瞇著小眼直笑。他說您太抬舉了,我只是唱著玩兒。您太謙虛了,您這嗓子,您這音色……李科長說,您這水平,上春晚也不差啊!歌者聽了大笑,要不明年咱們幾個辦一臺春晚?
趙老師笑了,心里咯噔一下,這倒未嘗不可一試。
他有學生在省電視臺做攝像師,到時候去借一臺專業錄像機來拍攝,現在搞網絡直播也很容易不是?這場地不錯,掬月亭臨河一面是石砌的埠頭,現成的實景舞臺,要是除夕那天有雪景效果會更好。只是照明有些麻煩,當然要去借一套攝影燈具,要從旁邊路燈柱上把電線拉過來……
20
連著幾天,又在掬月亭遇見這位歌唱家。一來二去,自然而然,彼此混熟了。
這人姓孫,真不是專業出身,是工廠出來的,原是城北一家閥門廠的質檢員,按他們行業習慣,稱為孫工。他是外地人,大學畢業分配來本城就業(那時大學生還都是國家分配)。前些年廠子外遷,他辦了提前退休,現在每天都在這新塘河邊溜達。怎么以前沒見你?他說以前在清吟橋東邊,那邊幾處歇腳的亭臺唱歌跳舞的人多,互相干擾太厲害,就往西邊挪過來了。孫工說話帶一絲僥幸的口氣,說自己是死里逃生——幸虧俺提前退休,現在那廠子已經倒閉了。說到養老金醫保什么的,他說還湊合。有時他也想辦法去賺點外快,起初給一個電熱水器品牌客服做安裝工,沒多久那家公司也玩完了。后來去夜店做DJ,就是播放樂曲時接歌混音的活兒,俗稱“打碟”。可是他在每一處都混不長久。現在這一行要求是越來越高,駐店DJ都搞起國內外排行榜了,他不夠人家那種專業要求。再者說,夜店音樂以搖滾和爵士為主,也不是他自己那盤菜。
孫工唱歌時,錢師傅喜歡跟著哼哼幾句。有時孫工拽他一起唱,指導他如何運氣發聲。老錢還未種牙,一張嘴有些漏風,孫工耐心地幫他矯正口型。不過,這么聽著,兩人的男聲二重唱還真有點意思。我愛這藍色的海洋,祖國的海疆壯麗寬廣……錢師傅挺胸踏步,恍惚又回到艦艇上的青春歲月。一連幾周,孫工跟老趙他們三位常在河邊碰面。現在,老趙他們搞“團建”也都把孫工拉上了。
老趙帶他們去了“江湖腳”。那天,他們自己帶去的兩瓶白酒一口沒剩。東北老板也過來湊一堆兒,這回不提喀布爾,跟他們大講自己混黑社會那一段。對方從道外殺入道里,一路追殺過來,他舍身護主,拼死把他老大連夜送出城。山高水長,江湖路遠,唾沫星子亂噴,整個一個驚悚大片。他說做人就是忠誠和仗義這兩條。他喝酒很豪爽,李科長見這陣勢有些打怵。隔一日,老李跟老趙嘀咕,那老板的故事不會是他自己編的吧?趙老師說,這家伙本來就是文青。當然,他們幾個都說那兒的白斬雞椒麻雞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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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李科長問他們幾個,你們誰去醫院做過心理治療?錢師傅說他從未想過這事兒,郁悶了自己就悶著,慢慢地也就不郁悶了。孫工是樂天派,什么事情都能扛過來,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心理問題。悶著扛著都是一招。趙老師倒是承認,有一陣是想去做心理輔導,可是想起電影電視劇里看到的心理治療師那套催眠手法,總覺得有點搞笑——閉上眼睛,腦子里放松,你想象著,躺在松軟的沙灘上,天空是那么湛藍,一縷縷白云飄過……這套哄小孩子的把戲,他自己也會玩。
事情都是無中生有,李科長去了醫院心理科,回來后感覺愈發不對。原先并不覺得自己有心理疾病,他的一位老領導退休后常去醫院心理科做診療,勸他去做個心理體檢。老領導說,現在去做心理診療的都是有自審能力的知性人士,你自己處于一種什么狀態,自己要隨時掌握。李科長退休之后,衣食無憂的惘然之中,自有時間的余裕和自由,也就代入了某種隱秘情境。他突然產生了一種自我缺位的感覺,以前忙暈了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必去想自己在哪里。坐標總歸是自己的職務定位。現在模模糊糊意識到,科長是科長,他是他。似乎身份概念在鬧分離,他說他要找回自己。老領導說得對,自己的情況要隨時掌握。心理醫生給他選了套餐,主要是這幾項測試內容:一、幸福指數測試(GWB),二、生活滿意度量表(LSR),三、成人壓力測試量表。不過,考慮到他已離職退休,所謂“壓力”應該不是特別需要考慮的因素,醫生將其中第三項改為老年抑郁量表(GDS)。做完了那些問卷,回答了醫生提出的N個問題,結果怎么樣?兩個醫生的說法不太一樣。醫生甲認為他心理狀態不穩定,醫生乙建議他再做個抑郁癥診斷。他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醫生甲提醒他要注意狂躁癥趨勢,醫生乙說釋放情緒固然是緩解精神抑郁的重要方式,不過要注意一大堆的什么什么。總之,從那兒出來,他就有些疑惑,越想越不對勁。領導說,這事情要有大局觀,要隨時掌握……真不能掉以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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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跟我叨叨詩和遠方,豬肉白菜都漲價了。別瞎扯什么情懷,這世界不在你我想象之中。趙老師抱著吉他彈唱。客廳里黑燈瞎火的,只點了一支蠟燭。突然停電了,這下更是煎熬。自彈自唱,苦中作樂。這把吉他原先是兒子在玩,兒子出國時就扔在自己屋里。他年輕時也玩過,多少年不玩指法生疏了。現在嗓子也不行了,以前他還學過鮑勃·迪倫的歌,會唱《答案在風中飄蕩》,一個人究竟要抬頭多少回,才能看見蒼穹……
奇怪的是,對面樓里亮著燈,那邊怎么有電?兒子在美國學計算機編程,早畢業了,進了德州一家保險公司……這小子混賬,出去后就沒回來過,把他媽也辦出去了。老趙知道,兒子是不肯原諒自己,兒子總以為是他欺負自己前妻。他承認,自己是有虧于人家。對面三樓那家真就打起來了,噼里啪啦砸東西的聲音聽得很清楚,夾雜著女人殺豬般的叫喊。他前妻怎么辱罵,他可從來沒動過人家一根手指頭。女人的邏輯總是男人自私。小區物業說不是停電,不是跳閘,是他們這幢出了問題,旁邊單元有人擅自拉線給汽車充電燒壞了線路。自私就是男人的原罪,抽煙,喝酒,找女人……
那事情確實怪他自己,真是鬼迷心竅,跟女同事去開房,惹得一身腥。酒店的監控錄像不知怎么就落到了他們手里,學校幾位領導手機里都有一份拷貝。某日幾點幾分走進大堂,幾點幾分進了電梯……這檔子事情傳到單位里,等于所有人都知道了。
他前妻一馬殺到學校,找到教研組,問誰是那個小妖精……
蠟燭快熄滅了,他想起家里還有一盞應急燈,便去找了出來。不知多久沒充電了,燈光暗綽綽的,房間里更顯得鬼氣森然。他抱著吉他,墻上黑影在躥動,琴聲嘭嘭嘭地回蕩,他哼哼唧唧地唱道,一個人究竟要抬頭多少回,才能看見蒼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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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團建”已經走向制度化常態化,李科長年底定了指標,明年向城北周邊開發。
輪到孫工做東那回,他們幾個去了一家叫做“異次元”的音樂酒吧,就在新塘河北邊的新塘路上。孫工的意思是不妨換個西式套路,讓大家嘗嘗這兒的意面和羊排什么的。他曾在這家酒吧做DJ,認識店里的領班和吧女。
這里的精釀啤酒不錯,李科長一人就喝了三瓶。趙老師專點焗烤扇貝和生蠔。錢師傅新近種了牙,吃相有些生猛,要了海鮮沙拉、洋蔥湯和一大塊法式牛排。不算肯德基那路洋快餐,他說,這輩子是頭一回吃西餐。
音樂是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二圓舞曲》,有點喜感,也帶著惆悵和蒼涼。孫工說,這兒白天的曲子都比較規矩。他跟這兒的吧女都很親昵,老趙聽見她們都稱他“孫哥”。
這酒吧名字有些古怪,錢師傅問什么是“異次元”,孫工說好像就是另一個世界的意思。李科長知道年輕人愛用這說法,他說,應該是指迪士尼那類名堂,或是小孩過家家?午后酒吧里人不多,他們一邊吃喝一邊討論。最有發言權的自然是趙老師,以前教書的時候,那些中學生對這個概念很著迷。他解釋說,我們看到的世界都是有三個維度,稱之三維空間,如果加上時間,那就有了四個維度。孫工說,這個我們都懂。趙老師繼續闡述:所謂異次元,就是說還有些地方不在這個四維時空之內,是與我們存在的這個世界并存的另外一個時空,你可以認為這是一個概念性說法。這是愛因斯坦相對論提出的一個假說,具體我就不展開說了,總之就是將宇宙的四維時空擴展到五維甚至更多。所謂五維,就是有了第二個時間軸,這就是“異次元軸”。關鍵是,這個時間軸可任意變化,就像X坐標可以在Y軸左右兩邊滑動,可以是過去時,也可以是將來時,這就將空間變成了時空隧道……
錢師傅不住地點頭,一副似懂非懂的神情。李科長感慨說,到底是老趙有文化。孫工說這里的雞尾酒不錯,調酒師是菲律賓來的,各位要不要來一杯?趙老師心想,要是能夠建立一個自己的“異次元”就好了。老錢今兒是大開洋葷,要了龍舌蘭做酒基的瑪格麗特,還點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老李要了血腥瑪麗。孫工給自己和老趙點了朗姆酒調制的莫吉特。老趙琢磨著,從前的江湖就是異次元,梁山泊,青幫洪門……還有竇爾敦的連環套。不妨再來一瓶精釀啤酒,他看老李喝得挺有滋味的。現在人們打破腦袋都想擠入主流社會,其實何苦來著,最理想的是自己有個小天地,自己玩自己的。
今兒讓孫工破費了,老錢估摸這回連吃帶喝肯定花費不少。甭跟俺客氣,孫工說他可以打折。老趙說,我們這輩子都打了折了。哎喲喂,打折的人生。老李說,知足吧,比起人家起早摸黑打工掙食的,咱這哥幾個有吃有喝,不算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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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師傅始終有一個做生意的心愿,如果比作異次元,他覺得商界就是另一個世界。因為商界有自己的法則,又在體制外,自有圈外人的自由。不過,做什么生意是一個問題。他說一直沒想好。老趙突然想起,在城西“本塘醉”酒席上聽人說起老年婚配服務是一樁不錯的生意。那次老錢沒去,他把那人的說法復述了一遍,老錢聽了就很激動。不過,事后想想又覺得做不來,從婚介到婚慶,包括婚紗攝影和安排蜜月旅行什么的,這一條龍服務需要人手太多,光是員工每月工資支出就是好大個數字,還不說租用寫字間和工作場地,此外還要建網站。他可攢不足那么多啟動資金,就是加上他們三個合伙做,恐怕也投資不起。
釣魚的時候,在掬月亭碰面的時候,他們也常聊起做什么生意的話題。
趙老師說,要不干脆做餐飲,租一間門面,置一套廚房設備,這個投資還搞得起。一般小飯館用不了幾個人。但老李說不行,開飯館太累,即便一家小吃店,也能把人折騰得夠嗆。每天進出的都是生鮮食材,全程都得盯牢……你想,咱們都什么年紀了。
孫工不知從哪兒打聽來,現在最容易賺錢的是奶茶店(年輕人只喝奶茶不喝茶,傳統茶館如果不走茶餐廳的路子就混不下去)。一巴掌大的店面,別看不起眼,每月毛利能有好幾萬,一年下來大概能賺個二三十萬。過幾日,老錢找人詢問,果真,奶茶店用人不多投資不高,回報率確實可觀。只是,做這生意地段和店鋪位置很有講究,位置不好也有做虧的。
現在,老錢不去河邊釣魚了,每天東南西北的各處轉悠,尋找合適的店鋪。孫工決定跟老錢合伙做奶茶店,兩人便分頭尋覓沿街鋪面。鋪面大了劃不來,租金太高也無必要。位置不好也不行,尤其老破舊小區旁邊根本沒有生意。看來看去,位置好的地方早就有奶茶店了,沒有理想的異次元。還得踏破鐵鞋繼續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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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輩子做人太失敗,自然是不堪回首。趙老師在外邊可以耍得昏天黑地,回到家里反倒要提醒自己收斂情緒,摒除雜念,沉入漆黑的深潭。這個家,有著太多的傷心記憶。爭吵,詈罵,砸東西。浸泡過的踢腳板開裂了,墻根的涂料洇化成一道道印漬。一扇扇門后,似乎隨時會閃出前妻的身影。二十年欲望都市絕望主婦,里里外外,太多的痕跡。漂浮的幽靈,如晃過眼角的黑影,倏忽而來,倏忽而去。
現在他后悔把父母那套房子賣了,應該賣掉自己這套,去住那邊的房子才是。那房子雖然小些,住他一個人還是相當寬敞。兩位老人相繼走后,他繼承了他們的房產(他是獨子,父母的一切都歸了他)。賣房子的時候只是想到那邊是老城區地鐵房,地段值錢,能多賣四五十萬。如今手里是不差錢,可他知道錢買不來一切。
早晨起來,那只白嘴烏鶇又來了。
鳥兒在窗臺上,用它的尖喙細心地梳理著羽毛,然后去啄旁邊那盆半死不活的酢漿草。聽說這種白嘴烏鶇很少見(好像就是聽前妻說的)。不知這鳥兒跟自己有什么緣分,能帶來兇兆還是吉兆。好壞由它去了,這輩子大抵也就這個樣子,思想本身不能改變事實,他越來越意識到不可能將時間軸調到理想狀態。
26
這一次“團建”,李科長帶他們幾個去蹭飯局,是一家企業的年慶活動。那個什么總公司成立了二十周年,搞了一個對外宣稱比較簡樸的慶典,其實并不簡樸。老李真有辦法,從行業協會弄來一個“發展戰略榮譽顧問”的頭銜,搖身一變就成了嘉賓。踩著紅地毯,帶著老趙他們仨魚貫而入,他喜滋滋地對老趙說,這是不是進入了異次元狀態?趙老師悶頭悶腦不說話,不知想什么。
這是城北工業廢墟改建的餐飲購物區,設宴的這家餐館占了過去化學試劑廠一半廠房,走進去好大一個院落,這天全讓公司給包了。里邊安排不下,游廊上也擺滿了餐桌。老李他們作為嘉賓被請上主樓二層一間包廂,里邊煙霧騰騰,等著上菜的一桌人都在抽煙。公司幾個高管過來打招呼,大領導在隔壁那間,等會兒請大家分別過去表示一下。
筵席上公司大小頭目都來敬酒。錢師傅和孫工應酬了一番,坐下來便埋頭大吃。結結實實的大閘蟹,四兩一只。李科長去公司大領導那邊敬了酒,回來撂下酒杯,抓過一只蟹,開始大談轉型升級的新思路。他那一臉沉思狀,看著有點科幻。這半天杯觥交錯,只顧得口舌一端,一起身,腿腳掌握不好,踉踉蹌蹌轉了幾個圈。公司有專人陪著他,扶他坐到沙發上說話。不礙事,你們隨意。他說他沒醉,掰著蟹腿倒頭就睡。
席間,趙老師接到那個“滿天星”的電話,人家那培訓學校又擴招了兩個奧數班,非要請他去不可。先生不出,如蒼生何?人家真的是很看重他。電話里來來回回地扯皮,轉而一步步討價還價,主要糾葛在于課時多少,老趙不想把自己的時間都搭進去。他盯住問,一周是多少課時?對方減到了八課時,說是不能再少了。他莞爾一笑,頃刻恍然大悟,見鬼的“雞窠屎”,原來說的是“幾課時”。
過后,他當笑話說給老李聽,老李想不起那天怎么回事兒。這下聽明白了,老李挖苦說,扮什么清純,你老兄還就是俗人一個。老趙說他虧了,那天只顧打電話來著,上來的龍蝦段、烤羊腿,他都沒吃一口。
27
老趙坐在抽水馬桶上,苦苦想著一個冪級數的收斂半徑問題。
瓷磚壁上布滿馬克筆寫下的算式。表示和式號的Σ一概寫成了Z。
肖斯塔科維奇的圓舞曲在腦子里轉個沒完,思想之冪,憂郁的無窮大。
28
你不相信鐵龕里真有什么寶貝,為什么還想把它打開?
如何設置一個懸念,在期待中度過庸常時光,一直是老趙內心循從的軌跡。
冬至過后,他們去了一個叫棋子岙的地方,袁灘上游一座廢棄的小水壩。
之前去沺宕海釣那次,途中他們下了高速,到山谷里去看過那處鐵龕。錢師傅在車上說起,那水閘經常鬧鬼,趨近枯涸的河道每年都會淹死人。前些年,他還上班的時候,跟隨機關工作組在當地待過幾個月,聽說過許多離奇的傳聞。李科長對這類事情頗感興趣,錢師傅說那地方離袁灘出口不遠,他們決定彎過去看一眼。那條河不能說完全斷流,也是奄奄一息的樣兒,水閘下面還有一汪水,漂著幾條手指長的死魚。水閘控制室一側的小屋沒有門窗,過梁下邊的整個墻面都用鐵板封死。據說每到農歷初七里邊會發出某種叫喊,神秘的氣息就從那個鐵屋子里滲出。他們四周看來看去,猜測不出里邊會有什么東西。鐵壁上依稀可見“相信科學,杜絕迷信”的白漆字樣,留下歲月斑駁的痕跡。老李撿起一根廢鐵栓使勁敲打幾下,里邊傳出嗡嗡的回聲。
認識孫工之后,他們又說起這事兒。說著說著,一個個竟蠢蠢欲動起來。
老趙還是比較理性,不認為那里邊會有什么靈異之物,只是奇怪,水閘廢棄多年,控制室整個被拆卸一空,連門窗木框都沒剩下,卻沒有人打開鐵屋子瞧瞧。李科長說那鐵板很厚,不容易弄開。孫工聽他們這般說來,好奇心大發。他說打開來不難,用乙炔切割,常見的厚鋼板都能剖開。老趙一聽就樂,想到破解密碼有一種稱作“暴力破解”的辦法(那不過是反復試錯的窮舉法,談何暴力)。氣割,霸王硬上弓,人家這一手才真是暴力破解!孫工說他家里有氣割槍,配上氧氣瓶乙炔瓶就能干活。錢師傅一直想探其究竟,這時更是樂不可支。三雙眼睛盯著李科長,讓他拿主意。這事情好像有點那個什么……老李沉吟有頃。不過想來也是廢棄的,他拍著大腿說,是神是鬼弄開來看。
還是坐老趙的車去。四個人帶上工具,出城向東,很快駛入S077高速。
鐵龕,當然還是他們上次看到的老樣子,只是地上多了些燃過的香燭。孫工一看,說這是熱軋鋼板,比較好弄。他麻利地接上氧氣瓶乙炔瓶,將割槍噴嘴對著鐵龕一米高的地方,咝咝地噴出藍色的火苗。噴嘴一點點挪動,劃出一道切縫。火光中鋼屑飛濺,孫工戴一副寬大的墨鏡,沉靜而冷峻地操作,那樣子很酷很暴力。老趙后悔沒帶相機。
很快在鐵壁上割出一個矩形窟窿。割出的鋼板啪的一聲朝里邊倒下,洞口飄出些許塵土。這一剎那,四個人都怔住了。老趙記得《水滸傳》里洪太尉掘開地穴的情形,刮喇喇的一聲巨響,隨之冒出一道濃濃的黑煙。此刻竟是沒什么動靜。他們一個個貓著腰進到里邊,一股怪味直沖鼻孔,發霉的空氣里混合著機油味兒。眼前的情形讓人大失所望,只見一堆拆卸的機器部件齊整地碼在墻根,大多已銹蝕不堪。孫工仔細看了看,竟說不出是什么機器。他們四處找尋,沒找到什么稀罕之物,就這么大點地方,不用再看了。一個個從洞口鉆出來,帶著莫名其妙的表情,李科長更是破口大罵起來。他們收拾起工具,怏怏地鉆進汽車。
29
不承想離開水壩的時候會有麻煩,他們幸虧早走一步。
十幾個乃或幾十個村民出現了,一張張憤怒的面孔,揮動著農具追了上來。水壩地處偏僻,離村子并不近,可不知怎么就被他們發現了。那些人追著汽車扔石頭。
車子在山道上顛簸著,老趙攥著方向盤猛踩油門,猶如警匪片里的生死時速。
車尾連中石塊,后車窗被砸裂了。坐在副駕座的老李比較鎮定,提醒老趙小心看路。
躥上大路,放慢車速,老趙抹著一腦門子汗水,突然大笑。
驚魂甫定之際,他突然感到一種“暴力破解”的極度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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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間能夠坍縮,時間為什么不能延宕?
語言文字塑造一切,數理公式同樣帶來無窮想象。
愛因斯坦早就預言了引力波的存在,時空扭曲的意義非同小可。
此時此刻的我,如果說是一個不確定的存在,那么“我”應該在哪里?
……
諸如此類的只言片語,他在本子上記了許多。腦子里亂極了,從來就沒有清理過。以前前妻總說他愛想些沒用的,腦袋里盡是雜草和淤泥。前妻也是中學教師,在另外一所學校教生物,雙休日在家永遠是那套職業習慣,常對老公兒子做科普訓導。顯然,他對鳥類的興趣不能說跟她沒有關系,她說如果沒有鳥兒,世界就不是這個樣子。她說鳥兒是人的心靈。她廢話成千上萬,只是讓他記住了珍重生命的教導。
裝滿了數理公式的頭腦注入了生命意識,那就更加混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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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工的加入,湊成趙錢孫李四人組合。百家姓居首的王炸,牌局上一手攥了四個A!
這么巧的姓氏排列,原先他們幾個誰也沒往這方面去想。酒吧聚會那次,孫工突然就說到這個神奇組合,各人無不驚訝。錢師傅說,單是一個姓,沒什么了不起,湊到一起就難得。李科長亦感慨不迭,真是老朽了,不承想眼前就有這樣的安排。
趙老師只是一愣。他現在不能想這些,他是讓過去和將來纏住了,腦子里一時一個念頭。他經常會問自己,這樣不覺得累嗎?他也不忘記提醒自己,想法不能太多。不過也是,趙錢孫李,怎么湊這么巧?當然,不能不想,這是個什么局?
其實,他們四人的職業和秉性各不相同,極其偶然地湊到一起,是緣分?是天意?老趙打量著另外三張面孔,不由心生疑竇。
趙錢孫李,引領眾生,李科長說拿這個做店招或是去注冊一個公司,一準是金字招牌。他攛掇老趙,大家一起投資。不過,奶茶店鋪面尚無著落。這些日子老錢和孫工滿城調研,發現滿城都是奶茶店,兩人心里犯嘀咕,這時候鉆進去是否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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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趙“閉關修持”那些日子,不是吃泡面就是叫外賣,不妨說有些清苦,卻是自己最充實的一段生活。只是從窗臺上看世界的日子,他不能堅持長久。電視節目是早就不看了,但最后還是忍不住,還是要往外面跑。
腦子比較清醒的時候,他會意識到,其實自己沒有能力構筑一種哪怕是最不起眼的微型社會。他拿不準這是否跟能力財力有關。反過來想,人要是被逼到山窮水盡會怎么樣?現在街上干凈得都沒有乞丐了,過去那些拉胡琴行乞的可憐人都有自己的小世界,可是并不一定非要落到那步田地。他羨慕外國小說里寫的行吟詩人(現在偶爾也看小說,年輕時看過不少),羨慕瘋瘋癲癲的搖滾樂迷,羨慕古代的隱者,羨慕上梁山之前的宋江和柴進……其實,家庭也可能成為一個獨立的小社會,可是他已經沒有家庭了。他的世界沉浸在自己的思維和想象之中,任憑雜草瘋長,淤泥堆積。
很難說“江湖腳”東北老板的藍調敘事全是虛構,人家說得有鼻子有眼。興都庫什山、喀布爾、白沙瓦,一路翻山越嶺,風塵仆仆地轉悠,抽空又帶他去東北拜過碼頭了。不過話說回來,他更欣賞編造的本事,這家伙滿嘴跑火車也令人神往。他自己雖說也是滿腦子想法,卻偏偏缺少那種憑空結撰的能力。不然,他會重新塑造一個自己。
在“滿天星”的奧數班(一個百十個學生的大班),他須拿著話筒講課,底下是黑壓壓的一片腦袋,沒法用板書演算,只能用PPT投影演示。他覺得好像不是自己在講課,自己像是個機器人。自己永遠是被塑造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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駛出楓兜嶺隧道,眼前突然一亮。注意看,在第二個路口,路面上方的信號燈桿子上有一排監控攝像頭,像是停了一排鳥。他靠邊停車,降下車窗,從副駕座上拿過相機,對準信號燈桿,胡亂摁幾下快門,調整好焦距。他在等待鳥兒飛來。這個季節,下午兩點左右,常有一群烏鶇停在那上面。好幾次經過這地方,都看見那種場景,一排探頭上停著一排鳥。十分諧趣的鏡頭,早就想拍攝下來。這會兒鳥兒還沒出現,且耐心等待。
這地方不能停車,他知道。車尾打著雙閃做個樣子,假裝車子出了什么故障,但監控交通違章的探頭就在眼前,怎能躲得過?大不了罰款二百,駕照扣兩分。其實路上車流量不大,停這兒不妨礙別人,穿嶺隧道前年才開通,許多私家車不從這兒走。其實,這條楓石路向南拐過石橋坊就直插解放西路,是通往市中心的便捷之徑。楓兜嶺一帶是原先城北老工業區的外緣,規劃中定為休閑購物區,里邊的一期開發已經完成。現在車還少,估計以后會越來越堵。以后的事情誰知道?
退休后這些年,觀鳥拍鳥就是自己的日常課時。人在觀鳥,鳥也在觀人。在鳥的眼里,人或許只是一種甚于氣候變化的破壞力。鳥是一種自由物,出沒于山林草澤,翱翔于天地之間,總是讓他艷羨不已。不過,他跟外面聲勢浩大的觀鳥族群不一樣,人家觀鳥是天南海北四處跑,去深山老林尋覓珍稀禽種,他只在城區街巷轉悠。他拍攝街上的鳥,公園里的鳥,甚至小區里的鳥,自家窗臺上的鳥。市區里飛來飛去的都是很普通的鳥,麻雀、畫眉、白頭翁、鹡鸰、鴿子、烏鶇、喜鵲什么的,新塘河邊有白鷺和灰鷺,那就算是比較稀罕的品種了。但他覺得值得關注的倒是自己身邊的這些鳥,這些與人們朝夕相處的鳥類,完全不按人的意旨行事,它們是人類筑造的環境中的一個異次元。
他要舉辦一個攝影展,名稱就叫《城市與鳥》。跟鉑座商城敲定,下周布展。
老李來電話,今兒搞“團建”。他說不能去了,還要補拍幾幅照片,這兩天得抓緊了。
鳥兒來了。好像知道今天有人要拍照,不光是那些探頭上邊,整個信號燈桿密密匝匝都站滿了。長焦鏡頭拉近了那些黑黢黢的鳥兒,黃色的喙,黃色的眼圈,勾勒出一種神氣勁兒,愈發顯得可愛。他打算換一臺相機(最近聽說高檔相機都落價了),不過這臺老機子效果還是不錯,從取景器里看,就連探頭側面的洋文字碼Honeywell都十分清晰。
他剛拍完,后邊駛來一輛車,沒到他跟前爆胎了。砰的一聲巨響,隨之是嚇人的急剎車吱嘎叫喚。那是一輛檢修電纜的工程車,車身打橫滑過來,脫落的輪轂砸到他的車頭。
鳥群呼啦啦躥起,在空中形成一片爆擴狀的黑色云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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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頭梳理一番,前因后果,稀里糊涂。
沒錯,他跟那伙人吵起來了。這老頭火氣太大。人家是這么說的。工程車司機怪他違章停車擋了路。交警來了,叫來拖車把工程車弄走。當然,他據理陳說對方的不是,明明有三個車道,他怎么沒長眼睛,偏要往這邊擠。交警問他為什么在這兒停車,他說自己的車停在這兒,輪轂就飛了過來,顯然對方應該負全責。交警問他喝酒了沒有,他承認臨時停車有欠考慮,可誰知道工程車會爆胎,那爆胎的事兒說什么也不能怪他。交警騎上摩托,叫他駕車跟在后邊走。去哪里?去隊里。什么意思,好像是帶他去隊里測酒精。這就奇了怪了,為什么不測工程車司機?為什么不問那人開車是否在玩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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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腦子里嗡嗡嗡,全身血液像是凝住了,想不起夢里還有哪些情形。
昨晚喝大酒了?這種事情不能亂下結論。異次元空間亂七八糟。沒說他違章停車。不是酒駕問題。消息接二連三傳來,這就夠了,你不覺得匪夷所思?
孫○峰嫖娼被抓。此孫莫非是孫工?幸好沒栽到他頭上。
佐羅重現江湖,一夜之間,解放西路沿街店鋪卷閘門被噴涂神秘字符Z。
李○海、錢○廷冒充發改委領導,視察地鐵七號線工程,各處吃拿卡要……
網上造謠帖,莫名其妙地指控“趙錢孫李”是國內十大詐騙團伙之一。
瞎扯,瞎掰。網上許多事兒你幾乎沒法相信。
老李那模樣倒是蠻像領導。“雞窠屎”的叫喊聲,從哪兒傳來?
陽臺上洗衣機轟隆隆地響。窗簾縫里透出耀眼的陽光,俞媽在外屋忙乎著。俞媽現在改為周日周三上午過來。他瞟一眼床頭鐘,快十一點了。昨晚是不是喝多了?不記得喝到什么程度。老李說他不喝了,后面還有一個飯局。錢和孫,搞啥名堂,支支吾吾也說不能再喝了。一伙人吃火鍋,剩下他一人自斟自飲?
雞窠屎?醒來就在想,這什么意思?是口令,暗語,是指什么人,還是某種東西?
拉開窗簾,一只烏鶇悠然落在窗臺。還是那只白嘴烏鶇,安閑地梳理著羽毛。
洗臉臺鏡子里照出疲憊的面容,又是滿臉胡茬。一夜之間冒出許多白色胡茬。水龍頭嘩嘩放出熱水,蒙了蒸氣的鏡子上出現一個大大的Z字,一會兒就洇化了,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