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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漏

2023-05-30 14:49:22林為攀
山花 2023年3期

林為攀

房子實際上并沒有這么大,使它顯得大的是陰影、對稱、鏡子、漫長的歲月、我的不熟悉、孤寂。

——博爾赫斯 《死亡與指南針》

傍晚五點的屋檐使祖母感受到與夜晚一起到來的老態(tài)龍鐘。她再次走出房間,凝望被飛檐絆住的月亮。這輪晝伏夜出的月亮把她的秀發(fā)照耀成銀裝素裹的鹽巴。她飽嘗的生命之鹽把她生龍活虎的體力腌制成了老氣橫秋,如今她已不再奢望還能看到白天的大好河山,只求在夜晚能看到幾粒幽暗的星辰。

夜晚是祖母的領(lǐng)地。她用顫抖的拐杖給自己圈定了行動范圍,以那扇春聯(lián)剝落的房門為起點,以十米開外那座坍圮的茅廁為終點,她所能活動的面積約等于半個籃球場。月光把她走出屋檐的背影雕刻成一尊永不融化的蠟像,她拄在手上的那根拐杖小心地試探著危險叢生的夜路。夜路上的石子和小草還未來得及綻放露珠,便被這根拐杖之鐮收割殆盡。

祖母的夜游不再受到任何阻攔,她可以安心地走到那座被月光染白的茅廁。自從抽水馬桶出現(xiàn)后,茅廁早已被人棄之不用;同樣的,自從祖母的體力每況愈下后,她便被勞動開除了籍貫。眼下兩種同病相憐的現(xiàn)狀使祖母的五官變成了月球表面。她再次抬頭望月,借助微弱的視力,她看到燦爛的月亮被貼上了一張狗皮膏藥。她年輕的時候也曾在額頭貼過坐月子的膏藥,那時她旺盛的精力使她繁衍生命顯得易如反掌。

從山川湖海吹來的晚風讓祖母寒徹骨肉,哪怕她的皮膚如今已變成發(fā)皺的鱷魚皮。年老的肌膚只能證明她精力衰退,無法抵御寒風的侵襲。祖母年輕時沒有照過一張照片,綿延起伏的丘陵與九曲回腸的河流阻擋了她把自己的容貌留在照片上的可能。從此,隨著年月更迭,她的容顏便慢慢風化在了繁重的勞動中。當時間從半世紀的褶皺里倏忽穿過,來到這個五十年后的祖母面前時,她早已忘卻了自己當年的模樣。

祖母現(xiàn)在早已不用耳朵聆聽大地的心跳,早已不用眼睛觀看四季的榮枯。歲月能夠偷走她的容貌和體力,唯獨偷不走她老而彌堅的感受。潺潺的春水幾乎和雛雞破殼聲一起闖進她的耳朵,粳稻悄無聲息的拔節(jié)抽穗和秋季的漫山紅遍她不看便知。世間的歡騰與落寞她一目了然,對家里的蜚短流長她更是耳聰目明。脫完粒的稻草尚且還有他用,體力被榨干的祖母除了浪費糧食,毫無價值。

祖母很清楚自己如今的處境,從此她不再白天出來污人耳目。她把夜晚編織成一個可以躲進去安享晚年的蟬蛹。夜晚對待萬物一視同仁,不管你白天多么妖嬈惹人憐,也不管你白天多么丑陋遭人棄,都會在夜晚得到星月公正的對待。

茅廁旁一根飽經(jīng)風霜的枯木接待了她疲倦的身軀,她坐在這根被白蟻蛀空的木頭上,仿佛坐在脆弱的沙丘上。她似乎聽到白蟻還在啃食枯木殘存的綠意,無需等到白天,這根被一副有力的肩膀從深山扛來的木頭就會化為齏粉。時過境遷,她仍能準確地記起這根木頭當初綠意盎然的模樣。

它生長在飛鳥和蟬都難以接近的深山,長到一百歲時,突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的伙伴都死于非命。它們被斧頭砍倒在地后,騰出的空間給了陽光長驅(qū)直入的機會,繼太陽不請自來之后,許多不速之客也接踵而至,尤其以占地廣袤的田野和深耕地心的溝渠為主,它們使得這棵形單影只的參天大樹成了擺設(shè)。當溝渠里的溪水把田野里的禾苗澆灌到收割期后,許多割完稻子的人便坐在這棵樹下乘涼。有人覺得砍倒這棵樹可以多種地,廣收糧,便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晚上將其伐倒。當晚,祖母看到一團游動的火焰,直到這團火焰越來越近,她才意識到這是手電筒發(fā)出的亮光。她的次子把手電筒叼在嘴上,陸續(xù)扛著截斷的大樹下山。一截拿來做房梁,一截拿來做門檻,沒用的那截便放到茅廁旁,供萬人踩踏解手方便,因為茅廁旁常年坑洼,上廁所難于上青天。許多年過去了,房梁和門檻越來越結(jié)實,上能承受風霜雨雪,下能保證家人居有定所。兩者本是同根生,都在時間長河里變了模樣。前者常年掛滿蜘蛛網(wǎng),還掛著那盞一到吃飯時便會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白熾燈,因為總有蜘蛛在燈上走;后者每個晝夜都要被幾雙進進出出的鞋子踩踏,還會撞到被腳踢飛的石子。它們共同支撐起了這個家。但茅廁旁這截樹木卻在泥濘的地上越來越虛弱,等到祖母坐在上面時,只剩最后一口呼吸了。

黑夜可以把視力一筆勾銷,白天能清楚看見的房子現(xiàn)在也看不到了,而且隨著夜愈深,房子里的燈光也相繼熄滅,更是讓這座房子徹底葬在了黑夜里。夜晚是萬物的備孕期,白晝才是隆重的誕生日。當太陽從東方睜開眼睛,萬物便會重現(xiàn)于世,其中繁衍的新生讓每一個看似相同的白晝都變得有所不同。祖母不愿在夜涼如水的此刻回房間睡覺,她所剩無幾的生命讓她的每一天都變得彌足珍貴,她要善用自己的生命,就像精打細算荒年時存儲不多的米糧。

她了解這座房子勝過了解自己。它先由自己跟丈夫打造了地基,蓋完了第一層。丈夫在四十年前突然病逝后,她帶著幾個孩子在這間屋子里艱難生活,直到幾個孩子先后成家,各自開枝散葉后,她才跟次子慢慢加蓋了第二層,并添加了房梁跟門檻。

清潔屋子花費了她所有農(nóng)閑時的精力,她不愿讓家人把外面的臟東西帶進屋。每當進門前,她都要在門外用井水把腳洗凈,用拂塵掃掉身上的落葉。直到確保身上除了衣服,沒有多余的東西后,她才會踏進門里。她時刻留意地板,哪怕僅掉了一根頭發(fā)都難逃她的法眼。家人在地板上走來走去,即使坐在凳子上吃飯的時候,也會把腳踩在地上。她知道鞋底的泥土在所難免,因為家人不是籠中鳥,他們需要每天早出晚歸,哪怕她的孫子也在家待不住,總是天一亮就跑到外面野。在這種情況下,還去計較家人的鞋底到底干不干凈就有些強人所難了。他們把外面的草籽和泥土通過鞋底帶進了屋子。她本來打算讓他們進屋前都要脫鞋,但沒有人能習慣冰涼的地板,縱使她的雙腳后來老繭叢生,也照樣無法適應地板上的寒氣逼人。因此,她干脆自己勞碌一點,多拖幾遍地,也不愿讓自己的子孫雙腿受寒。

地板易清潔,房梁上的蛛網(wǎng)卻不好清理。加長掃帚仍會留有死角,架梯上去,卻怕摔下來。看著蛛網(wǎng)一天比一天大,她索性打開大門,放進那些在雨前低飛的蜻蜓,讓它們用飛翔的速度沖碎狀如簸箕的蛛網(wǎng)。她知道蛛網(wǎng)并不牢靠,無法像真正的簸箕那樣盛滿稻谷,只會像篩子那樣讓大部分蜻蜓漏網(wǎng)。結(jié)果也如她所料,她在雨天放進屋里的蜻蜓果真沖破了蛛網(wǎng),這群斑斕的蜻蜓像摩托車頭盔一樣的腦袋把蛛網(wǎng)撞碎后,她看到遍布房梁的蛛網(wǎng)都成了她孫子穿的開襠褲。可她沒能高興多久,因為有許多蜻蜓折翼摔到了地上,弄臟了她剛清潔干凈的地板。

她彎下腰清掃這些斷翼,意外發(fā)現(xiàn)蜻蜓翅膀跟稻禾葉脈一模一樣,兩者的紋理就像一對肉眼無法看出差別的雙生子。從此那些蜻蜓一再闖進她夢里,密密麻麻的蜻蜓像種子一樣在她夢里瘋長,它們的腦袋都變成了蜘蛛腦袋,不僅能飛翔,還能吐絲。蛛網(wǎng)扼住了她的咽喉,使她無法呼吸;翅膀擋住了她的眼睛,讓她無法視物。她一度求告玄學,希冀那些名目繁多的神佛能幫她驅(qū)邪壓驚,讓她能睡上一個好覺。

求神拜佛的結(jié)果便是她此后任由蜘蛛在房梁上結(jié)網(wǎng)。家人幾次欲清理蛛網(wǎng),都被她蠻橫的脾氣阻止。年紀的增長沒能讓她溫順,反而使她的脾氣越來越壞。所有人都不會想到導致她性情大變的是那些微不足道的昆蟲,都以為是她守寡多年所致。拖家?guī)Э谟绊懥怂募蓿瑳]有男人能接受有家室之累的女人,而她又不愿意與自己的幾個孩子一刀兩斷。

她的孤獨無人知曉,兒孫相繼長大后,她被勞動流放到了清閑之路上。長時間習慣勞作的祖母握不了鋤頭后,內(nèi)心的焦慮像漲滿的春水。她深知人只有勞動才有價值,一旦力衰氣竭,便離死亡不遠了。為了發(fā)揮余熱,晚年的祖母努力布置房屋。她先在院子里種植三葉草、一年蓬和野鶴草,這三種野花開放在野外時無人問津,可當它們出現(xiàn)在家里時,帶來的驚嚇則無異于家里闖進了毒蛇。負責贍養(yǎng)祖母的次子勒令她把這些野花鏟除。祖母雖說有二兒一女,但女兒早已遠嫁他鄉(xiāng),長子也已分家單過,因此她除了住在次子家里,幾乎沒有別的落腳之地。她付出了養(yǎng)兒育女的辛勞,想要天倫之樂乃人之常情,因此當她得知次子不喜這些野花野草時,二話不說便用農(nóng)藥殺死了它們。

她用農(nóng)藥清除野花后,為了避免家人聞到農(nóng)藥味出現(xiàn)頭暈嘔吐的癥狀,她還在院子里噴灑用洗衣粉沖灌的清潔劑。一時之間,農(nóng)藥混合洗衣液的味道充斥著每扇推開的門窗,讓在房梁上織網(wǎng)的蜘蛛都迅速躲回了巢里,就連那些除之不盡的曱甴也變少了。無心之舉讓祖母收獲甚豐,她當然有資格跟次子邀功。沒想到次子回到家,卻用緊皺的眉頭讓她發(fā)現(xiàn)原來這一切都是自作多情。

幾天過后,當空氣中不再彌漫刺鼻的氣味后,房梁上的蜘蛛又重新出來結(jié)網(wǎng)了,那些曱甴也從陰暗的角落里再次現(xiàn)身。徒勞無功沒有讓祖母心灰意冷,反而激發(fā)了她的斗志,她繼續(xù)轉(zhuǎn)戰(zhàn)屋頂。她把鎖在柜子里的衣服都抱到屋頂上晾曬,她要趁梅雨天到來之前,把家里所有發(fā)霉的衣服晾好。等她把衣服上的霉味都用太陽的味道替代后,家人就不會再對她的辛勞視而不見了。

衣柜里放了許多衣服。大人小孩的衣服胡亂地系在一塊,男人女人的衣服草率地疊在一起,掛衣服的晾衣架也形同虛設(shè),幾乎沒有一件衣服愿意被掛在上面。四季的衣服被打亂了順序,就像大自然重組了春夏秋冬。祖母要用自己的妙手把它們重新分門別類:男人的衣服歸男人,女人的衣服歸女人,小孩的衣服歸小孩。兩性與長幼之間的井然秩序被祖母視為天經(jīng)地義。

她首先晾曬的是男人的衣服。這些都是她次子的衣服,有一件闊腿褲膝蓋處磨得發(fā)白,甚至遮不住陽光刺眼,她把這件破褲擱到一邊,繼續(xù)晾曬其他衣服。其次晾曬的是女人的衣服,這個家里只有她和兒媳婦是女人,兒媳婦正當壯年,她卻已然垂垂老矣,看著自己的衣服不及兒媳婦的鮮艷美麗,她瞬間老淚縱橫。兒媳婦剛嫁進來時,她并不比這個新來的女人遜色,哪怕她們相差三十歲。如今又三十年過去了,她早已被歲月榨干了水分,可兒媳婦卻搖身一變,替代了三十年前那個生龍活虎的她。兩個女人的衣服鋪滿了半邊屋頂,為了防止兒媳婦的衣服被風吹走,她還拿石頭壓在了上面。看到兒媳婦的衣服也像她的衣服那般風也懶得吹動時,祖母騰出手來晾曬孫子的衣服。她與這個孫子很不對付,當他還小時,她倚仗自己所剩無幾的淫威逼迫他不能離家一步,就算他一時貪玩偷溜出去了,她也有辦法把他叫回來。她的辦法就是她的大嗓門,祖母的聲若洪鐘讓孫子無所遁逃,不管他是在溪邊翻石頭逮螃蟹,還是在樹上折枝摘果子,都會被突然出現(xiàn)的聲音嚇一跳,然后乖乖回家去。祖母在屋頂上晾曬全家人的破衣爛衫時,她的孫子早已從她眼皮子底下溜進了鎮(zhèn)上的中學里。她沒有理由也沒有能力再用自己的大嗓門把他困在身邊,所以她只能看著孫子小時候穿過的開襠褲出神,她知道,孫子的足跡將來會從鎮(zhèn)上來到縣里、省里乃至首都,屆時她將難得再見他一面。她撫摸著孫子幼時穿過的衣服,眼前出現(xiàn)他牙牙學語的模樣,可是一轉(zhuǎn)身他卻突然下地飛奔,跑到她聲音的勢力所不能觸及的鎮(zhèn)上去了。

陽光正慢慢地驅(qū)除衣服上的霉味,想到傍晚就能抱起一團盛滿陽光的衣服下樓,還能把衣服里的陽光鎖進放滿樟腦丸的衣柜里,讓全家人吃晚飯時仍能嗅到陽光的味道,祖母便像個小孩一樣得意揚揚地笑了。她在屋頂上背著手走來走去,就像幾年前在田埂上走來走去那樣。那時她是在巡視稻子的生長情況,如今她是在為家人曬衣服嘔心瀝血。她雖已年邁,仍能為家人的衣食住行出一份綿薄之力。

祖母綻放了臉上枯萎的皺紋,她體內(nèi)凝滯的經(jīng)絡(luò)也在須臾之間疏通。時隔多年,她終于再次體會到了勞動給她帶來的快樂。可祖母的高興卻如不知晦朔的朝菌,更似不知春秋的蟪蛄,旋即被天邊的一道響雷趕跑了。

天際醞釀出的烏云籠罩了群山,群山被壓頂?shù)臑踉葡魅チ艘话搿@茁暡仍谌荷降念^頂敲鑼打鼓,似乎在提醒人們提前作好迎接它的準備。沒有曬衣服的人家當然樂于見到雷雨到來,可祖母卻顯然還沒回過神來。等她意識到要收衣服時,大雨已經(jīng)從群山那邊快馬加鞭趕來了。祖母一次只能抱起一個家人的衣服,她無法同時把全家人的衣服都抱到樓下躲雨,何況,大雨也沒有給她分次收衣服的機會。當它從天上像一盒彈珠那樣砸下來時,祖母就知道完了,她的好心就要被家人當成驢肝肺了。

來不及收的衣服全被大雨澆濕了,上面的陽光之味跟天上被暴雨趕走的太陽一樣不見了。躲在樓下的祖母任憑驟雨在她頭頂轟隆作響,她看到雨水通過屋檐倒灌下來,猶如被人掀起了一條奔流不息的大河。雨水不由分說把屋頂上的衣服沖了下來,很快在院子里堆積成山。祖母在屋檐下心如死灰,她無法向家人解釋,好好待在衣柜里的衣服為何會出現(xiàn)在雨中的院子里。祖母想到了裝病,病痛是每個老人的專利,她當即走進房間,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蒙住。她偽裝的病痛需等家人歸來才能上演,她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掐好家人回家的時間點。然而門外豆大的雨聲影響了她的聽力,她起來把房門打開一道縫隙,好能第一時間看到家人回來的身影,絲毫不管滴進來的雨水有沒有打濕地板。

她時刻留意門外,但最先出現(xiàn)的卻是那些避雨的鳥兒。它們飛到屋檐下那根晾衣服的竹竿上。通過朦朧的玻璃窗,祖母看到那根晾衣竿在群鳥腿下不斷搖晃,就像在上面掛滿了滴水的衣服那樣。有一只鳥兒通過門縫鉆進來,后來鉆進來的鳥兒越來越多,以至祖母的被子上都站滿了嘰嘰喳喳的鳥兒。惶恐不安的祖母無法趕走它們,便索性把頭也蒙住,獨自在被窩里嚇得心驚膽戰(zhàn)。被子突然被一把掀開,她以為是那些鳥兒要來啄她的眼睛了,看到的卻是次子那張憤怒的臉。祖母知道自己裝病失敗了,只好不情不愿地從床上起來。她從床上起來時,赫然看到自己居然沒脫衣就上了床,難怪會被心細如發(fā)的次子識破。她跟在次子身后,看到溜進來的鳥兒都不見了,而且那扇被推開的房門也被關(guān)上了,落進來的雨水也差不多干了。

次子站在大門口,背著手看著院子里的衣服愁眉不展。他當然知道這都是自己的母親干的好事,他不會去冤枉那些停在屋檐下的鳥兒,也不會去責怪越老越糊涂的母親,他所能做的就是等雨停后把院子里的衣服撿起來重新清洗一遍,然后轟走屋檐下的鳥兒,讓它們把晾衣竿騰出來給他掛衣服。祖母一直在觀察次子的臉,卻一時無法在他臉上判斷出陰晴,最后也站在大門口去看變細的雨。母子倆時隔多年再次站在一起,讓祖母想起了次子年幼時,那時他也喜歡站在門前看雨,他的身高不及她,需要她牽著手才不會被風吹斜。如今他早已無需她庇護,反而她要躲在他身后才能避雨。

雨停后,屋檐下的晾衣竿上掛滿了衣服。這些不同性別、不同年齡的衣服混掛在上面。祖母幾次都想把它們以男女有別、長幼有序的形式重新晾曬,等她終于趁家人不在準備付諸行動時,連日放晴的天空卻早已把它們曬干了。她只好踮起腳尖把它們收回衣柜,可她卻顯然夠不到晾衣竿。她的身高早已像洗過幾遍的新衣那樣縮水了,而縮水的衣服可以用熨斗再度熨燙,她變矮的身高卻沒有時光熨斗能讓她二次變高。

祖母找來一把橫放在墻角的梯子,把它豎起來,看到梯子靠在墻上連接天地兩端,她不敢把自己年邁的雙腿踏上去,她害怕自己變矮的身體無法頂天立地。掛在屋檐下錯亂的衣服像伸出的青蛙舌頭頻頻誘惑她,她只能硬起頭皮爬上梯子。梯子讓她離大地越來越遠,使她離天空越來越近,遠距離望過去,這把橫亙在天地之間的梯子就像一個彈簧,而天地就像兩個大拇指,正把這個彈簧無限壓縮,以至于使祖母看起來就像被捏扁的泥人。祖母爬到梯子中間,終于夠到了那些讓她不滿的衣服,她把就近的衣服從晾衣竿上剝下來,然后下去挪梯子繼續(xù)摘其他衣服。

她把這些衣服歸類依次裝進衣柜里,當她關(guān)上衣柜門的那刻,想到里面的衣服到底安分守己了,內(nèi)心緊繃的彈簧總算有所松動。她出去把梯子放回原位,卻看到墻上有許多窟窿,這些窟窿像蜂窩一樣瞬間洞穿了她的身體,想到自己奮力建造的房子如今成了鳥鼠的巢穴,祖母內(nèi)心松動的彈簧再次緊繃起來。

她一言不發(fā)戴上手套,二話不說爬上梯子,三下五除二去掏這些巢穴。她從巢穴里沒有掏出任何活物,那些鳩占鵲巢的鳥鼠不知何時搬走了,她掏出的都是一些稻草和枯枝,還掏出一具完整的鼠尸。掉在地上的稻草和枯枝讓祖母花了很長時間打掃,但腐朽的味道仍然刺鼻。

整理衣服是祖母為家人干的最后一件事,此后她就心安理得地享受起了自己的晚年。不過隨著她賦閑的時間加長,日益被生計壓垮的次子卻看她愈發(fā)不順眼。起初她不在意,當作沒看到,后來見碗筷總是磕桌子,大門老是被摔壞,吃飯越來越遲,她就知道次子早已對她不滿了。她盡量不跟次子照面,雖說在同個屋檐下,很難不相逢,可祖母也有辦法調(diào)整自己的作息不去看他的臭臉。

祖母此后白天睡覺,晚上出來活動,與別的老人完全相反。她花了很長時間適應被打亂的生物鐘,就像當年她花了很長時間習慣生兒育女的婚姻生活,花了更長時間習慣守寡的日子,她相信自己很快也能習慣這種仰人鼻息的年月。她把晝伏夜出當成自己晚年最重要的生存法則。只要看到有月光透窗的時候,她就知道夜晚到來了;只要看到舌苔白的黎明出現(xiàn)時,她就知道白天來到了。夜晚到來,她會從床上起來;白天來到,她會回到床上。她每天只在活動的夜里吃一頓飯,白天則用睡眠抵抗餓意。她在夜里希望白天永不到來,在白天卻希望下一秒鐘天就黑了。一天二十四個小時,白天和黑夜各占一半,她卻恨不得這個世間永遠夜長晝短。

她需要在夏夜減掉身上的衣服,還要避免被蚊蟲叮咬,并在黎明時分搶在雞鳴前回到床上,以免被早起做飯的家人發(fā)覺;冬夜她則需要添衣加裳,還要留意腳下的冰霜,并在天亮后制造噪音,省得賴被窩的家人忘了起來做早飯。經(jīng)過多年日夜顛倒的生活,祖母早已能準確看出每個季節(jié)的區(qū)別,它們除了氣溫不同,星辰的亮度也有極大的不同。夏夜的星辰在天空這把篩子里就像大米,而冬夜的星辰則像米糠,前者的明亮讓天空仿佛近在眼前,后者的混濁使夜空真正遠在天邊。

祖母在生命的最后幾年,已然忘卻了白晝的模樣,就像別人早已把她給忘了。她藏身于夜晚,提前過上了死后的生活。她的家人也漸漸忘記了她的存在,有時誤闖進她的房間,看到踢到地上的被子時,才會摸摸頭皮意識到原來她還在。開始家人還會怕被人說閑話,喊她白天起來活動,但看到的老是她執(zhí)拗的后背,也就隨她去了。家人一致認為祖母上了年紀沒必要再單獨住一間房,不過他們也不敢真趕她出去。他們的做法是占用她的房間,次子先把秋收的大米搬進去試探一番,見她沒有任何反應,兒媳婦緊接著又把農(nóng)具放進去,看她還是沒有反應,放假歸來的孫子又把不用的課本丟進去。

祖母的房間最后除了那張床,其他空間都被家人的不懷好意占用了。雖然習慣了白天睡覺,可她有時也會在白天突然醒來,因為新收的糧食發(fā)出的谷香讓她想起了從前自己在田里揮汗如雨的艱難歲月。那時,她比男人還能干,每到農(nóng)忙時節(jié),她都會帶著兒女去田里插秧播種。兒女還小,她要一邊照顧他們,一邊干農(nóng)活。她知道守寡的自己必須比別人賣力,才能把兒女養(yǎng)大成人。當她站在金黃的稻田里迎接秋收時,儼然看到兒女也在自己這棵稻穗上成熟了一般。擱到房間的農(nóng)具經(jīng)常會因為沒放好,摔倒在地,當鋤頭柄撞到地板時,祖母在床上就會心跳加速,好像心臟突然被擂了一拳。她仍記得捏鋤頭柄的感覺,只要握上鋤頭,不管田土有多硬,她都能用鋤頭把它掘松。她用鋤頭挖走了一輪又一輪四季,沒想到最后閑置下來的鋤頭卻去咬她的心。有時她會忘了關(guān)窗,吹進來的風就會翻開那些棄用的課本。每次聽到風翻書的聲音時,祖母內(nèi)心的疑惑就會比第一天上學的學生還多,她不明白為什么孫子會把看完的課本丟進她的房間,再也不想去翻一翻?種糧食的土壤有休耕期,是為來年能有更好的收成;學知識的課本被人遺棄,難道說學問也會過期?

祖母爬起來把門窗關(guān)嚴,風終于停止了亂翻書,那些封面蒙塵的課本沒被合上,它們有的翻開了一頁,有的翻開了一半。翻開一頁的看上去還很新,里面也沒做多少筆記;翻開一半的則破舊很多,里面用黑藍紅三種圓珠筆密密麻麻寫滿了筆記。沒想到來自晚春的風也喜歡復習學過的知識,不喜歡預習沒學過的知識。她把鋤頭扶起來,包漿的鋤頭柄碰到了她手上的老繭,她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摩挲不出鋤頭的溫度了。她看著生銹的鋤刃,上面還積有厚厚的春泥。為了避免鋤頭再倒地,她干脆把它橫放在地,鋤刃仰躺在冰涼的地面,就像一個油盡燈枯的老人死前還不忘抬高雙腿,好讓自己能舒服一點。揭開米缸,祖母看到米缸里的新米很粗糙,里面還有稻草,看來次子碾米手藝欠佳,沒能讓谷子徹底脫殼碾白。她細心翻拾米里的稻草,確保家人不會被傷到胃。

祖母轉(zhuǎn)身看到自己的床,她的床如今在這間房成了多余的物品。她不顧老邁的身軀,強行去把床挪動位置,可是不管橫放還是豎放,不管床頭朝東還是向南,這張床就是怎么看怎么不對勁。床比房門大,若把床搬走,必須要把床拆了,祖母還有余力挪床,卻無法拆床,這屬于木匠的專業(yè)。當初為祖母打造這張床的老木匠早就不在了,年輕一輩的小木匠她一個都不認識,于是她只能把床繼續(xù)留在自己的房間。每天睡覺時,她躺在床上就像躺在稻香撲鼻的田野里,也算因禍得福。

祖母此刻坐在茅廁旁的枯木上,被螻蟻蛀空的木頭讓她整理起自己被裝訂錯誤的生命之書。她在夜空里不斷往前翻閱自己的過去,但這本生命之書的開頭卻忘了寫字,她最早的回憶仍是婚后的日子。然后書頁一下翻到現(xiàn)在,中間的內(nèi)容她怎么也想不起來了。當命運永遠停留在青春與晚年這兩個時間節(jié)點,當這本書的開頭和中間皆被歲月長河偷走,祖母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這輩子白活了。可她沒有傷悲,因為還有眼前這座房子可供她回憶,睡在里面的家人在夜晚發(fā)出勻稱的鼾聲,放在里面的糧食依然等著日復一日讓家人果腹,直到他們也慢慢變老。只要這座房子還有呼吸,還有余糧,她的生命就算真的無法裝訂成冊,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天快亮了,她慢慢從枯木上站起,借助熹微的晨曦,她看到枯木中間被自己坐塌了。她讓它承受了一夜的重壓,發(fā)現(xiàn)它的年輪也變得紊亂,她甚至看不清上面到底有沒有年輪,更不用說有幾圈了。她缺頁的生命跟枯木潦草的年輪達成了默契,她覺得自己或許也能枯樹逢春。

陽光曬到了墻上,卻把屋檐當成了墨斗,使得門前半明半暗,正好讓返回房間的祖母想起了自己這段時間的狀況。她要盡快走到屋檐下,踏到黑白交界處,打開那扇布滿腳印的房門,回到彌漫著稻香的房間。可她開了門,卻沒走進去,因為她發(fā)現(xiàn)門上多了幾處腳印。這幾處新腳印不像解放鞋和涼鞋踩出來的,倒像讓她感到陌生的球鞋踩出來的。

祖母多年來第一次沒有在白天睡覺,她坐在房門前,想看看是誰吃飽了沒事干,往她門上踩腳印。一宿沒睡,她坐在椅子上連連發(fā)困。稍微有點動靜,都會讓她強行撐開重眼皮,見只是一只蒼蠅,眼皮又會立即關(guān)上。太陽照常升起后,途經(jīng)門前的人越來越多,他們牽著牛,扛著犁,看到屋檐下有個在打瞌睡的老人。這個老人的頭像撥浪鼓一樣晃來晃去,有人怕她摔倒,過去想把她攙回房間,可她卻像在凳子上生了根,怎么也搬不動。思睡的祖母還不忘叫住每個路人,讓他們把腳抬起來,她要看看他們的鞋底。路人以為是祖母的院子不許臟鞋過路了,紛紛把腳抬起來,讓她檢查自己的鞋底究竟有沒有踩到臟東西。祖母看到他們的鞋底踩不出門上的球鞋印,又放他們過去了。

祖母沒找到弄臟她房門的人,她不想再找,因為再不上床,她就要在屋檐下睡著了。而且家人也快起來做早飯了,她不想讓他們撞見自己在白天出沒,招惹不必要的是非。她起身搬凳子,準備進入那個連床底也被雜物占用的房間。可她畢竟老了,再加上一宿沒睡,始終摸不到眼前的門把手。這扇區(qū)分她生命中白天黑夜的房門,如今卻讓她寸步難行,她被門擋在了門外。她憤怒地用腳踹門,門上旋即被踢出了新的鞋印,與之前的球鞋印一模一樣。祖母低頭去看自己穿的鞋,發(fā)現(xiàn)自己竟穿了一雙球鞋。

晚年的祖母沒有新鞋穿,她只能從房間里撿家人不要的舊鞋穿。她先穿上次子那雙露腳趾的解放鞋,踏遍了門外春秋兩季的夜路;后穿上兒媳婦那雙鞋跟被踩低的涼鞋,趔趄著走進秋冬凝霜的茅廁里解手;當她穿著孫子的球鞋坐在夜晚的枯木上時,時間又回到了春天。她用不同季節(jié)的鞋子讓自己的雙腳四季輪回。每次黎明到來后,回房間的祖母都會被自己離開時親手關(guān)上的房門擋在門外。這時她就會因為打不開房門而暴跳如雷,她會使勁用腳踹門。被吵醒的家人這時就會怒氣沖沖地從床上起來,下樓幫她開門。

她發(fā)現(xiàn)門上的鞋印與她有關(guān),不好意思再踹門,而是耐心等待家人自然醒來,再下樓幫她開門。她坐回屋檐下,頭靠著墻壁睡覺,可是不在床上,她睡不著。家人久等不來,她感覺自己成了一棵樹,結(jié)出的果實先后落地離她而去,枝繁葉茂也只是曾經(jīng)。

她越想越氣,便起身再次拿門出氣。白晝的陰影迅速切割著房子。她聽到無能為力的門窗甘愿屈服在她腳下,她聽到房間里的大米不再日夜兼程奔赴腸胃,她還聽到房子像再也留不住鍋碗瓢盆的笊籬。她怕屋內(nèi)的東西跟自己的精力一樣丟失,不敢再踹,而是癱倒在凳上,繼續(xù)等待別人來幫她開門。

中午時分,樓上的房間還是沒有動靜,沒有人掀被子起床,推開關(guān)了一夜的房門。整座房子都被割去了舌頭,不會再說話。祖母一直留意房子,沒有留意門前貫穿院子的大路,當熟悉的喇叭聲再次從路面?zhèn)鱽恚婺赣掷^續(xù)用腳踹門。

次子摘下頭盔,跳下摩托車,踩到祖母矮小的影子上,說:“你再發(fā)癲,看我敢不敢獨自讓你去茅坑里扇爐子生活?”

祖母說:“你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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