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鯉
重慶的春分,細雨裹挾著溫熱,在山野,在路邊,潮濕如同蛇腹的粘液,隨時都要吞沒了這個療愈于霧中的城市。雨點窸窣,落在軟枝上,落在車上。雨刮器不必打開,這是這個季節令人稍許欣慰的地方。車剛駛出城市,郊區遮遮掩掩,從來看不到全貌。車上有乘客。從車內后視鏡看,是個蠻漂亮的姑娘。她搖下窗戶,探出頭,幾只黑漆漆的鳥兒在雨里飛。雨燕,她驚嘆。他沒有抬頭,默默注視著前方。無話找話,實在不必開口。沒想到重慶也有雨燕,她說。普通話。鼻音重。北方人。他清楚,重慶出現燕子,一般是五到十月。燕子就是燕子,何來雨之說?沒有雨,照舊有燕子飛,墜著個剪刀手尾巴。天色總沒有藍,是灰白灰白的,大團的云。這叫重慶特色。他也知道,她說的雨燕,是鳥的種類。車到嘉陵江邊,一排白房子清晰可見。三層、兩層、四層,農村人家,多是這樣的自建小樓。后面有菜園,種菜種樹,雞在園中跑?,F下看不見多少人,多半出去闖蕩了。她下車了,說大哥慢走。他照舊沒言語,聽著手機一聲震動,錢到賬了。掉頭。車就這樣走了。透過擋風玻璃,他看見,三五只燕子在云雨里飛。雨燕,雨燕。
經過小鎮,他又接到一個客人。從水泥路匯入柏油路,路變寬敞了,兩邊的植物逐漸矮小,車多了起來,他的鈴木被牢牢嵌在寶馬和東風標致之間。車速慢下來,客人悠悠望著窗外的景,沒煩躁。終點在市區一個茶館。他知道地兒,不必導航。拉完這趟,天黑下來,他準備收工了。這兩個月,他的視力下降了許多,看什么都模糊。一不留神,撞死個貓貓狗狗,還罪有可贖,要是人,哼??腿俗诟瘪{駛座,見他一直保持著沉默,又瞥向儀表盤上的個人信息牌。常亮。車牌號,渝AFXXXX。方腦殼,是你嗦??腿梭@訝著。這表情不奇怪,開出租車以來,他被人認出了三次。認出他,是因為半年前旅游大巴的事故。鬧得沸沸揚揚,記者一波一波來了。
車從茶館的巷子出來,天黑透了。建筑物往兩邊退去,同樣黑魆魆的,像躲在陰影里。他的視線又模糊起來。妻出現了。她在換衣服,對著鏡子。紅色顯妖,畢竟七八年前的衣服了。妻說。黃的呢?他問。她抓著衣架,裙子在胸前抖動。明黃色,系腰連衣裙。太亮,她的臉繃不住這樣的活潑。換成寡淡的碎花裙,她勉強滿意了。就咱倆?她問。他怪自己失言。晚了。妻瞪著他,等待他的辯解。他清楚,無論說什么,都會是一場暴風驟雨。他支支吾吾,說只有兩張券。明里,這券是朋友送他的,暗里,是他從客人手里買來的。知味海鮮,打女兒嬌嬌患病后,就沒去過這么高檔的自助海鮮餐廳。妻發火了,繼而翻舊賬,捶打他,詛咒他。他被迫擺出男人的威嚴,大吼大叫,摔門而去。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妻。
最近,她總出現。夢里,幻覺里,甚至稀松平常的生活中。他搖搖頭,模糊的視線清晰起來。多行道變雙行道,周遭的車也不再似飄花的點兒。燈光稀疏黯淡,不過已經足夠看得見前方了。他捏捏鼻梁的工夫,準備穿過綠燈,一個女人突然從綠化樹旁走出來,橫在車道上。糟糕。剎車。他的頭撞在了方向盤上。她依舊立在原地,有驚無險。他正想罵她,她打開車門,坐在了后座上。他習慣性地從內視鏡里看她。她剛好在后座居中的位置,穿白衣長裙,渾身濕透了,身上帶著泥點,面色是冰冷的白。大概在哪個水坑溝渠跌倒了吧。這樣一想,他又閉了嘴。去哪里?他問。干嘛要有方向?隨便開。她說。他看著她的臉綻出笑來。也許因為冷,這笑顯得哆嗦。他沒有再問。跑出租時間不長,但他已經遇到過類似的神經病。車開過兩個紅綠燈,也許有五公里,他忍不住了,壓低了聲問她,到底去哪兒?下一個紅燈口,她回答得很爽快。倒讓他感到意外。下一個路口。她下車了。她沒付錢。他也沒打算要。車再次啟動。從后視鏡看去,她依舊站在那里,像在招手。拐過彎,看不見她了。夠晦氣的,他想。
車穿過兩棟由玻璃天橋連接的高樓,駛了進來。大街套著小巷,小巷密密匝匝,猶如蟻穴。七拐八拐,昏黃燈光下,已沒有多少路人。城中村,石板和磚瓦是底色。車停了下來,旁邊是獨院,有院門。兩層樓,一樓住著房東和他女兒;二樓,左拐,便是他的房子。一室一廳,不大,屋里亂透了。妻死后,沒有人收拾過。電視的液晶屏上,蓄著厚厚一層灰。隨便吃點兒什么,煮面。他擠在小廚房里。有人敲門。女鄰居,住二樓右側。還沒吃飯吧?她問。她提著一袋糕點。準是超市過期的。沒過期沒過期!她擺手。他僵硬的臉始終沒變化,這讓她發怵。不需要。他關上了門。她已經把自己當成了神經質,也不必在乎這一次兩次的冷眼吧。他想。她在超市工作,是個寡婦。妻死后,她常來。被人同情,這算什么?他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陰沉的臉。頭發也如臉上的皺紋,垂落在耳間。他才三十五歲,遠算不上老。該理理發了。他想。床頭柜、茶幾、墻壁上的所有照片里,他都是短發。妻喜歡。
理發店不起眼,躲在濱江路的旮旯里。隨著他的邁入,“歡迎光臨”的電子聲驟然響起。掀開里屋簾子,出來一個人。是她,昨晚那落湯雞似的女人。躺下吧,先洗洗,她說。他躺下了。正對著頭的是盥洗池。挽起袖子,她試了試水溫,還好?;煸跓崴?,她的手,裹住了他的頭。麻酥酥的,發癢。忍著。他坐在椅子前,圍布戴上了。剪什么發型?她問。剪短,他說。沉默了會兒,她盯著那顆白皮雞蛋問,你說,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呢?挨著墻,墻面鑲嵌著鏡子,鏡子下即是桌子。桌面上,雞蛋正豎立著,大頭在下,小頭在上?!按悍值?,蛋兒俏。”他記得妻說過,春分豎蛋,是個習俗。不過,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把戲,他沒興趣。沉默。鏡子里,他瞥見她的表情并沒有因自己的沉默發生任何變化。鏡子左側,貼著一張尋人啟事。洪明遠,男,35歲,于今年3月12日失蹤。請知情人聯系海苗苗,電話:1363069××××。一張黑白照,看上去模糊。失蹤,失蹤。網絡這么發達,想找人卻還那么難找。
你說,失蹤和詐騙,有什么區別呢?她又問。古怪的女人。他看著她死魚眼珠似的表情,無悲無喜,又自帶放大功能,像在檢索或吸納什么。他仍沒有說話,只用余光脧向鏡子。她放下了電推子,解下他脖子上的圍布。他站了起來。洗洗吧,她說。多少錢?放下錢,他快步走了出去。有關她和理發店的一切,他都不想再見到。
老顧客讓他去洋人街接個人。他去了。到地方時,客人還在里面玩,他在車里等。困意掩上來,恍惚中睡著了,眼前是妻。妻舉目張望,四處打聽:有沒有見過這個男人,我的丈夫?妻舉著照片,沒有人回應她。其實,從大巴車撞毀自己的貨車,到妻抱著嬌嬌跳江的半個月,他一直躲在鄰省的小縣城里。妻有哮喘,一激動容易咳嗽。她一路咳嗽,一路尋找,咳出多少期待,又找到多少憎恨,數得清嗎?常師傅!他一抬頭,尖銳的喇叭聲響迅速消失,妻也如這般??腿嗽谇么皯?。他伸手,夠向車門鎖,打開了它??腿松蟻砹?。一棵樹吧,客人說。那是個觀景臺,位于南山山腰。據說,可以俯瞰整個重慶。游客啊。他猜。車發動了。
半路,少華打電話來,約他晚上見,沒說事兒。不過,他知道少華找自己干嗎。他到達時,少華已經等著了。車就停這兒,等會我送你回家,上來。少華推推搡搡,把他弄上車,生怕他拒絕。他的確想拒絕。車發動了,是輛越野。他最近手氣不錯,逢賭必贏。春風得意,美女入懷,風度也讓人側目。嗯,少華拿出煙盒——木盒芙蓉王,夠闊綽的——示意他抽。他抽出兩支,一支送進少華嘴里,點上了。少華問,生意怎么樣?什么生意,就是一跑出租的,的哥。他心里說。沉默。別老悶著,少華說,今兒個好好散散心。KTV。和他料想的差不多。少華喜歡的地兒。喝酒,喝酒。左右六名陪酒小姐,把他和少華隔開了?!稅劢礁鼝勖廊恕?,少華唱。別光顧著喝酒,唱一首。少華把話筒遞給他。他低著頭,腦袋暈暈乎乎。彩燈搖曳,他出去了。廁所。老實說,如果不是少華,他不會來。這樣的地方,此時此刻,像一曲嘲諷調。他有多煎熬,少華該知道。不過,他到底也明白少華的苦心。一味沉浸在往事里,人會枯了朽了敗了。
走,再帶你去個地方。少華說。他拒絕。少華拽他,給哥哥一個面子。他被拖上了車。洗浴中心,又是少華的癖好。門迎注目下,他們進去了。桑拿房,霧氣撩撥著身體的溫熱,侵吞著每一寸皮膚。三三兩兩,攏著各色的人。角落,他蜷縮下來,自動形成了一方屏障。別這樣,少華摟著他的肩膀說。還想讓我怎么著?他想。笑一笑,少華捧著他的臉。別鬧,他打開了少華的手。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這種痛,有過大悲的人才曉得吧。按摩室,全套。少華點了最貴的服務。他沒心思。臉貼床躺著,推門,兩個技師進來了。鞋,腿。平底皮鞋,白腿。妻的腿也白。他愛上妻,就是從那雙腿開始——不胖不瘦不長。妻個矮,唯有白,彌補了臉上些許雀斑帶來的瑕疵。常亮,常亮!妻又在人群里喊。打他失蹤那一刻,妻登了報紙,登了電視,四處找他。收到保單,妻該心里敞亮的啊,一大筆錢,夠嬌嬌用的了。
感覺怎么樣?他回過神來,有人在說話。輕言輕語,溫潤細膩,仿佛是妻。妻的聲音也這般玲瓏。?。∷舫雎晛怼:蟊车那鍥?,他感到指腹滑動,從肩到兩肋,再到后腰,靜電打在身上的剝離感,一顫,一顫。翻身,他坐了起來。享受,眼下是罪過,以后也是。是她,理發店女人。她正凝視著他,他也看著她。躺下吧,她說,順帶理了理滑落的一撮頭發。他發懵,是不是自個兒看錯了。再看一眼,依舊是她。三步變兩步,他揪住她的衣領,牢牢攥緊拳頭,頂著她的下巴。你想干什么?他瞪著她。她怔怔看著他。什么?她問。你到底是誰?他想問。少華打斷了他,好好的干什么呢?少華拉扯著他的胳膊。他看見,她的眼中含了淚。力氣很大,頂著下巴很痛,對吧?他想。猛一用力,她倒在地上。他走了出去。街上,他跑了起來。燈光忽閃,蘸著他的眼,紅的綠的。風卷上身,冷的熱的,一股股沖上胸口。那晚,妻抱著嬌嬌奔跑,也許就是這樣。橋上,他停了下來,江面平靜,魆黑如野鬼。妻跳下去時,江水也是這樣的顏色吧?
凌晨,雨水吵醒了他。稀疏,寡淡。是風,吹得窗簾飄蕩。紗簾,薄薄一層,乳白色,妻親手掛的。他發了會呆,坐了起來。實際上,噩夢讓他無處可藏。喝杯水,涼透心底。他坐回沙發,打開電視,上面有什么?電影,電視,廣告,新聞,嗡嗡的雪花,還有什么?關上電視,該躺下了。他告誡自己,手卻伸到床底,搬出一箱酒,取出了一瓶。喝了兩口,他渾身發冷。該關窗戶了,這樣想著,他走了過去。伸手,拉回把手。底下,一個女人定定站著。他再看,是她。她一身紅,倚在墻邊。他合上窗戶,拉上了窗簾。這種神經病,怎么著都行吧。他決定,不必管她。雨再暴烈些,如瓢潑,她會走的。他這么期待著,喝完半瓶酒,胃里難受,索性躺下了。關燈。黑。迷迷糊糊,窗簾疊印出影子來。常亮,常亮,你干什么?!妻在撞門,轟,轟。他抱著嬌嬌睡著了。嬌嬌睡著的樣子,像只虎斑貓吧。常亮!妻撞開了門,一股濃重的臭味襲擊了她。廚房,妻跑過去,關上了灶閥門。沖過來,她拍打他的臉,甩耳光,醒醒,醒醒,常亮!妻在喚他,又抱起嬌嬌,掐著嬌嬌的人中穴。他醒了,暈沉沉的,嬌嬌沒醒。妻哭嚎,咒罵,抱著嬌嬌往外跑。他跟上去。我恨你,妻說。恨,恨。妻有理由恨他,懦弱、自私,他也恨自己。
很快,他又醒了過來,臉上一層汗珠。窗簾在動,剛才不是關上了嗎?開燈,他走到窗戶口,雨水淋漓,如了他的愿。她被完全打濕了,瑟縮在墻角。活該!他粗暴地關上窗戶。過了會兒,他忍不住走回來,她依舊在原地。他下樓了,打開院門,他問她,到底想干什么?向我道歉,她說,你推了我。神經?。∷R她。轉身離去。許久,他又走下來,看著她,問,我道歉,你能離開嗎?她點頭。他道歉了。她搶先他一步,走進院子。你干嗎?他追上去。她上了臺階。二樓。他攔住了她。非親非故,無冤無仇,你為什么要這樣?他問。我想換件干衣服,她說??此难凵?,他知道,不遂她的愿,她會像蛇一樣纏著他。她進門了。她用吹風機吹衣服。他問她,你是誰?海苗苗,叫我苗苗就行。海苗苗,他想起了理發店那張尋人啟事。洪明遠是誰?他問。我男朋友,她說,你知道烏茲別克斯坦嗎?他想了想,知道,在斯坦那一塊,什么哈薩克斯坦,什么土庫曼斯坦。烏茲別克斯坦,春分是新年。哦,他說,你男朋友怎么了?尋人啟事不是寫了嗎?失蹤。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她又說。你到底是干嗎的?他問。白天理發,晚上按摩,你信嗎?他沒點頭,沒搖頭。為什么要跟著我?你和他長得很像。多像?她拿出一張照片,大胡子,中分,和他確實神似。難怪會跟蹤自己,也是個可憐女人。不是本地人吧?恩施。湖北,也不算遠,他想。她穿著妻的衣服,不顯小,也不顯大。她的身高,和妻也差不多。我走了,她說,她吹干了紅裙,換上了。他這才看見,她涂紅了唇,顯少女氣。他看著她拐過街道,路燈也滅了。黎明。
小睡。他起床了。洗臉,刷牙。衣服有股味兒,該換了。衣服堆在沙發、床上,理理,似乎都不干凈。衣柜,他打開了。裙子,裙子,裙子,上下兩層,都是妻的。妻愛美,愛穿漂亮衣服。墨綠,緋紅,明黃,百褶裙,連衣裙,A字裙——閉上眼睛,他數得出妻子的鐘愛。睜開眼,翻翻,妻子喜歡的裙子似乎并沒有在。再翻,那件墨綠高腰裙,那件緋紅直筒裙,那件明黃連衣裙都不見了。再翻,依舊沒有。他坐了下來,陷入苦惱。點上一支煙,他哆嗦著嘴。妻走了,就算衣服還在,又有什么意義?上班,上班,別閑下來,他告訴自己。車沖出玻璃天橋連接的兩棟大樓,城中村遠了??腿苏惺?。停車。背包客,女孩。2號線李子壩,她說。李子壩,又是游客。穿樓而過的輕軌,究竟有什么魔力?朋克,賽博,他聽她說。她下車了,又有人上來,禿頂男人。半路,他把他趕下了車。喂。他喊。他看見了她,海苗苗。她停下來,他跳下車,拽著她的胳膊。婊子,偷衣服。他罵她。她身上這件明黃連衣裙,正是妻的。沒有,她辯解。她上了車。穿江而過,巴南的舊巷子里。他跟著她上樓了。綠紅黃白藍,她的裙子很多,包括了妻子的所有衣服款式,他啞口無言。衣服嘛,總會撞衫的。她說。他頹然往樓下走。吃頓飯吧,她追出來。朝天門?;疱仭T谡胰??她問。沒,他說,洪明遠做什么的?開車的,重卡。她說,你老家是哪里?達州。洪明遠怎么失蹤的?他問。不知道,那天起床后,他再也沒回來。你坐過船嗎?輪渡?有。好可惜,我沒有,講講你愛人吧。她說。沉默。她不再問。我有個愿望。什么?保密。
他送她回家,拐過彎,遙遙,江面起了霧,霧氣森森,氤氳在黏稠的夜色。分神時,他的車追尾了前面的沃爾沃。啷個開車的嘛,眼睛瞎了?車主罵。賠償。車主放他走了。你眼神不好,她看著他的側臉說。嗯,最近眼花。多吃水果,明目。她說。妻也愛吃水果,楊梅,青杏,黃桃。她下車了。明天見。她說。再也別見了吧,他心里說。沉默。她笑,今晚很愉快。沉默。紅燈,疲倦涌上來,一眨眼,妻又來了。常亮,妻喚著他的名字,為什么不能給家里帶來光亮?妻問。他也想知道。WAS綜合征,濕疹血小板……嬌嬌的病,全稱他想不起來了。遺傳病,怪他。干嘛非要生個孩子呢?生了又養不活。我要,我要,妻說,兒子吧。女兒好,他說。十月,妻生了。女兒,如了你的愿。再十個月,嬌嬌查出病來。WAS,WAS,嬌嬌,嬌嬌!后面響起鳴笛聲,他恍過神來,他發動車。該回家了。
你怎么來了?海苗苗。她怎么找到自己的?昨天不是說好的嗎?她笑。沉默。他吃著炒面,不動。她坐下來,要了一份鴨腸粉。找我有事嗎?他冷冷問。你開車一天掙多少錢?她問。沉默。你到底想干嗎?他想。等會兒帶我去個地方,她說。沉默。怎么不說話?她問,觀音橋北城天街,知道路吧?知道。半小時,車停了下來。走吧,她說,干等著多沒意思。他不肯。她又上了車。他看出來了,她拉開架勢,要跟自己耗。他下車了。跟著她,一樓到五樓。這件怎么樣?她問。她穿了高腰裙,黑色。沉默。她買了。這個漂亮嗎?搖頭。她又換了一副,長流蘇耳墜。好看嗎?沉默。她買下了。商場出來,他把手提袋塞到她懷里,我不是什么洪明遠,他說。我知道,她說。別再找我。穿過天橋,他走向停車場。車駛出來時,他看見,她正走在十字路口。
第二天,她又來了,一上車,她霜著臉。去哪里?他壓著怒氣,問。鵝嶺。她沒有再開口。到地方后,她麻利下車了。沒事兒吧?他忍不住,問。她轉過頭,離他七八步遠,沒事,她說。那冷冰冰的表情,怎么可能沒事?晚間,下了雨,細小如霧。送客到菜園壩火車站,繞路,他又來到鵝嶺。公交站臺,他看見她正貓腰蹲著。他讓她上車?;丶覇??他問。沉默。怎么了?他又問。沉默??磥硭豁槨K搿暮笠曠R偷看,他看見她正在落淚。他遞給她一包紙巾,她接過了。到巴南,雨停了。她說,謝謝。大概不會再見到她了吧?她走后,他想。
一天,兩天,三天,她來了。墨綠的裙擺。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嗎?她問。他搖頭。保密,她說。秘密夠多的。她笑。去哪里?他問。隨便。嗯?燙頭發,對!她說。濱江路,那個理發店。要不要進去?她問。搖頭。她又笑,明天我找你。再也不要找了吧。他想。之前盼著見她,是怕她出事?,F在,她好起來了,燙完頭,像只虎斑貓,活蹦亂跳。再也不必見了吧。他試圖躲她,她來了——她似乎總能找到他。茶館,防空洞,街頭,百貨店,江畔,碼頭,南山。你怎么找到我的?他問。她笑,直覺,女人的直覺。可靠嗎?可靠。撒謊,他吼。她又來了。到底想怎么著?你煩我?廢話,他心里說。為什么?非親非故,給臉不要臉,他罵。她沉默。他自覺話重了,但這樣,她才能離自己遠些吧?她轉身離去。這樣就好,都遠遠的。她又折回來了。怎么?答應我做一件事,我就不糾纏你。我不是洪明遠,沒什么可答應你的。他說。你要不答應,我就從這跳下去。她走到了路邊,翻過欄桿。盤山路,下面是巖壁,懸空三米。他不吱聲,看一眼下面,沒什么可擔心的,摔不死。她做出了跳的動作,他忙跑去拽她。答應答應?驢脾氣,他想。我有個愿望,你還記得嗎?他搖頭。洪明遠答應過我,要帶我坐游輪。哦,他應。坐一次游輪,以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絕不像蛇一樣黏人。她說。原來她還是拿自己當了她的男朋友。沉默。這是你的票。她從包里翻出票,遞給他。明天晚上七點半,朝天門九碼頭見。
猶豫。猶豫。八點半,開船前,他還是到了。我就知道你會來。她笑,露出一排牙,不那么齊整,白。她帶了行李箱,他接過,夠沉的。他們上船了。夜色深深,又下起小雨。她買的票是標準間,兩張床,獨衛,夠寬敞。知道這船叫什么名字嗎?他搖頭。神女一號。哦。神女應無恙,當驚世界殊。我喜歡游輪,我買了電影票。電影?到點了,走吧,她說。她拉著他,出了房間。江面起大霧,撩撥著淡墨的群山。霓虹裝飾,一圈圈藍色。五樓,電影廳,《新橋戀人》。他們進去了,不大會兒,又出來。怎么樣?她問。他搖頭,看不懂啊。她笑,我也一樣。
夜深了,涼意撲上來。她冷?;厝グ?,她說,我有酒。她裹了件風衣,和他站在甲板上喝。雨停了,周遭冷清,霧氣四面皆是,看不見江面。只一會兒,她說,游輪,也沒想象中那么好。嗯。他們又回到了房間,躺下了。關燈。他聽到她翻來覆去。她又開了燈,湊過來,陪我跳支舞吧。嗯?就一支。他拒絕。她又擺出蛇黏人的姿態。沉默。我教你。探戈。她放了音樂。她讓他摟著自己的腰,她挽著他的手?;?。他的手腳笨拙、吃力,她糾正著他的動作。他想放棄。干嗎?。∷凉郑植坏貌徽酒饋?。旋轉,走步,滑步,撤步。臨了,他到底沒學會。關了燈,他聽到她說了聲,謝謝。夠古怪的,他想,不過,她想說什么都隨便吧。
豐都,游輪第一站。她換了件白裙子,他們下船了。大巴開往鬼城,四面仿佛是山。來過嗎?他問。沒有,為什么叫鬼城?有很多鬼吧,他說。到了鬼城,跟著隊伍,他們走走停停。奈何橋前,她停下了。你知道嗎?她問。知道什么?過這座橋,夫妻的話,需要攜手前進,出腳時男左女右,走九步,才能天長地久。哦。把手給我,她說。什么?他驚訝。她伸出了手,目光央求他。你到底在想什么?就算我是洪明遠,我們也只是男女朋友,他憤怒。沉默。她凝視著他,手臂懸在半空,癡癡不動。又犟上了,神經病,他想,卻還是伸出了手。她一把抓住了他。暖和,濕潤,他想,她的手上有汗水吧。她笑,眼睛瞇成線,腿邁上去。默念步數,剛好是九。
鬼門關,財神殿,哼哈祠,地府。他們漫無目的,走,又停。溶洞,兩人都停了下來。再走走,她說。沒路了,他說。前方潮濕,漆黑。她堅持,拉起他的手。走吧。她往前邁,他跟著她走,步子很謹慎,不過,冷氣還是襲擊了他,越來越陰涼。停下吧,他有點顫抖。沉默。她依舊抓著他的手。片刻,他又說,停下吧。沉默。他終于覺得,一股凌厲的氣息直穿心肺,讓人無法忍受。他抱著頭,一恍神,妻來了,牽著嬌嬌的手。路口張望著。常亮,常亮。妻在咳嗽,來往的行人把她淹沒了——妻有多久沒來了?他的腦海中閃出妻的淚光來。妻性子倔,并不愛掉眼淚。他看見她的淚,是結婚那天晚上。她坦言,找到了依靠。妻是孤兒,孤單來到人世,又孤單離開,到底沒能依靠他。
緩過神來,他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掌,已經丟失了那只暖和、濕潤的手。你在哪兒?他喊。沒有回應。苗苗!他又呼喊。依舊沒有回應。他摸出手機,打開手電筒,一團亮光毛茸茸地四處亂竄。沒有苗苗。苗苗,苗苗!出了溶洞,他到處尋找。奈何橋。鬼門關。黃泉路。沿著鬼城,他繞了一圈。大巴返程了,旁邊座位空著。游輪,她的行李消失了。癱坐在床上,他隱約意識到,她離開了。游輪出巫山,她始終沒有再上船。他知道,她遵守了諾言,就此不再像蛇一樣糾纏他。也好,也好。他暗示自己。天上落了小雨,陰沉沉的。他的心里,也怪不舒服的。
初夏,重慶未下雨。車駛在路上,不開制冷,像悶在鐵皮罐子里。夠熱的啊,乘客說。聽口音是北方人。沉默。北碚飯店,乘客下車了。他將“空車”的標志翻過來,背對著擋風玻璃,意思是不再接乘客。從黃昏開始,空出來的時間,他都會穿梭在城市中。當建筑物的彩燈亮起來后,不僅整座城市,他的臉,也淹沒在花花綠綠的汪洋中。茶館,防空洞,街頭,百貨店,江畔,碼頭,南山,鵝嶺。巴南,她住的地方。他找遍了,沒有她的影子。打那天從鬼城離開后,她像失蹤了一般。是失蹤啊,他想,為什么一定要這樣呢?不糾纏,一定要失蹤嗎?他的原意是,偶爾可以見見面,喝杯茶??伤僖矝]出現。一天,兩天,三天。三十天。他有點兒想她了。她找到洪明遠了嗎?網絡這么發達,想找個人,很容易的吧?點上一支煙,他停車了。眼前是江。嘉陵江。輪渡來了,一條,兩條。真傻,他笑了笑。他拿她當回事了!她黏著他時他覺得煩,現在失蹤了吧,倒還空落落的。碾滅煙頭,他上車了。干嘛要找她呢?是不是挺傻?他自說自話,余光盯著后視鏡。他記得,她總坐在后座中間的位置,渾身濕淋淋的,像剛從水里爬出來。
回到家,隨便吃點兒什么吧。他想。煮點面?他開火。敲門聲。一準是那個寡婦。他開門了,是她,隔壁鄰居。保證沒過期,我從沃爾瑪買的。她提著一袋面包。一個人吃,怪麻煩的吧,她說,拿著呀。她塞給他,明天你早點起,幫我去機場接個人,啊,別忘了。她走了。關火,他把那面包放在桌上。夠會做人的啊,他想。鏡子前,他看見,他的頭發蓊蓊郁郁,像一叢雞冠花。該剪剪了。
他不打算去濱江路那家理發店,犄角旮旯里,門面小,卷簾門也一直緊鎖著。但他還是去了。出乎意料,門開著,左腳邁入,“歡迎光臨”的電子聲驟然響起。里屋簾子擺動,出來一人,不是她。過來吧,先洗洗,她說。你叫什么?他問。彩玲,她說。他坐在了鏡子前。想要什么發型?彩玲問。剪短,他說。余光一瞥,他看見了那張尋人啟事。洪明遠,海苗苗,電話號碼——他撥打過無數遍,空號。沉默。這人找到了嗎?他問。誰?洪明遠。哦,沒,早死了。死了?他心里咯噔一下。對啊。怎么死的?你記得去年八月,大巴車墜江的事兒嗎?記得。他就在大巴車上,掉下去淹死了。那怎么還有人找他?尸體沒撈著唄?,F在找到了?四月份找到的,火化了。苗苗呢?誰?海苗苗。走了,她說她未婚夫帶著她去坐游輪。沉默。她訂過婚?嗯。彩玲調出手機屏,給他看訂婚照。這是誰?他指著短發的西裝男人問。洪明遠啊。真的?真的。還真不像。什么?沉默。洪明遠短發,方臉,闊鼻,小眼睛,和自己完全不像。難不成,她拿別人的照片,說成是自己的未婚夫?夠會騙人的啊,他想,算了,反正也見不著了。
夜。行駛在路上,他有點困倦了。紅燈。影影綽綽,他似乎睡著了。后面有車鳴笛,他驚醒過來,晃晃腦袋,繼續行駛。車上了大橋,他感覺困倦極了,眼睛也睜不開。早上摸黑起床的,出車時間太長了。要怪隔壁那個寡婦。他想。幸好,周圍車輛稀疏,不必擔心追尾。眼皮一開,一合,模糊出現一個人影。他睜眼再看,是個穿白裙的女人。喂喂!他喊。她張開了雙臂。喂!他又喊。她跳下去了。剎車,他撲到欄桿前,水花涌動,看不見她的人。爬上欄桿,他跳了下去。往底下潛,往底下潛,他提醒自己。他摸到了她的衣服。瞇眼,看見了她的人。妻!是妻!他一慌,放開了手,整個人往水面上漂。妻正是從這里跳下去的。七八個月前,他的車停在這里,也被大巴撞入江中。保險公司會賠付的,意外人身險,得有一百萬,兩百萬?足夠妻和嬌嬌撐十年了吧。常亮,常亮,妻在喊。他冒出水面,妻又不見了。救人要緊,救人要緊。他重復著,吸足一口氣,又潛了下去。他抓到了她,她在掙扎。還活著。他把她拖上水面,睜開了眼。是她。他一怔。她又往水下鉆。他拽著她,她掙扎著,踢打他,擺明的意思是她不需要拯救。喂!他吼,又被水嗆著了。她好大的力氣,踢起人來夠痛的。他的胳膊摟著她的脖子,往岸上拖,她咬他的手臂。春分到,蛋兒俏,先有蛋,后有雞。先有蛋!是不是你要的答案?他喊。她愣住了。
岸邊,他大口喘著氣,她濕透了,哆嗦著,像他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狼狽。她的嘴唇發白。他的余光瞥向她。沉默。她先開了口,你怎么知道那個問題?你問過。嗯?理發店,你忘了。答案呢?沉默。他們上車了。去哪里?他的目光瞥向后視鏡,她依舊坐在后座的中間位置。干嘛要有方向,隨便開。她說。他笑,發動了車。車窗外有亮光。黎明。沉默。
從擋風玻璃看去,幾只鳥兒在飛。哦,雨燕。他提起話茬。雨燕,雨燕。她說,五月,雨燕是該來了。三月的時候我見過幾只,他說,坐過飛機嗎?沒有。我也沒有,他說。他依稀記得,妻懷孕時,家里總有燕子飛。妻說是雨燕。有區別嗎?他問。沉默。飛機像不像燕子?妻換了話題。他搖頭。車順著嘉陵江行駛,濃重的霧氣漸漸消散。她不說話,他也不說。沉默。許久,他覺得尷尬過于凝重,得說點兒什么。
想坐飛機嗎?他問。沉默了一會兒。想,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