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盟碳排放權交易市場的發展經驗與啟示

碳排放權交易市場作為影響企業排放意愿、調節溫室氣體排放的重要市場化工具，受到越來越多國家政府的重視。自2021年全國碳市場正式建成，碳排放權市場將在中國邁向“30碳達峰·60碳中和”目標中發揮舉足輕重的價值。歐盟碳市場EU ETS作為世界上首個和最成熟的碳市場，為各國碳市場的設計籌建提供了寶貴經驗，對完善中國碳市場也具有重要參考意義。

全球零碳浪潮與碳排放權市場

自工業革命以來，伴隨著二氧化碳等溫室氣體排放總量急速上升，溫室效應對自然環境和社會的潛在破壞已引發世界各國政府和人民的關注和擔憂，保護環境、節能減排成為全球共識。

1992年6月，150多個國家在聯合國環境與發展大會上簽署了《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目標是將大氣溫室氣體濃度維持在一個穩定水平。5年后，《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的京都議定書》作為公約的補充條款在日本京都通過，后被稱為《京都議定書》。

2005年2月16日，《京都議定書》正式生效，成為首個限制溫室氣體排放的法規?！毒┒甲h定書》引入市場手段來調節全球碳排放量的問題，規定各個國家減排情況可按照某種機制進行認證，從而形成可以統計減排總量的“憑證”，作為行使碳排放權利的度量。對于企業而言，受監管企業每年完成生產后必須繳納相應溫室氣體排放當量的憑證，否則將會受到懲罰。減排效率高的企業可以在碳排放權市場賣出剩余憑證，超量排放的企業可以購買憑證，以此補償自身超量排放的溫室氣體。

《京都議定書》建立了三種國際減排合作機制，使得減排行動在國際之間可協作往來，分別是：貿易機制（International Emissions Trading，簡稱IET）、聯合履約機制（Joint Implementation，簡稱JI）和清潔發展機制（Clean Development Mechanism，簡稱CDM）。不同國家在構建碳配額產品時將考慮以其中某個機制為基礎，使得配額能夠參與國際流通。其中，IET、JI是發達國家之間實行的減排合作機制。CDM是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之間的減排合作機制，該機制推崇發達國家通過資金、技術等形式，與發展中國家開展減排合作，取得“核證減排量”（Certified Emission Reduction，簡稱CERs）。

2015年底，《巴黎協定》在第二十一屆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巴黎氣候大會）上通過，其長期目標是將全球平均氣溫較前工業化時期上升幅度控制在2攝氏度以內，并努力將溫度上升幅度控制在1.5攝氏度以內。此后，各國政府積極公布零碳排放目標，實現碳中和，如奧地利、冰島等計劃在2040年，英國、美國、法國、韓國等計劃在2050年。2020年，我國提出“2030碳達峰、2060碳中和”目標。從《京都議定書》《巴黎協定》與各國宣布的碳中和愿景不難看出，碳排放權市場的影響將在地區和國際的零碳浪潮中越發深遠。

歐盟碳市場建設的經驗

歐盟碳市場的四個階段

2005年，歐盟碳市場EU ETS（European Union Emissions Trade System，簡稱EU ETS）正式啟動，作為世界上首個和最成熟的碳市場，為各國碳市場的設計籌建提供了寶貴經驗，對完善中國碳市場也具有重要參考意義。

EU ETS采用“基于總量”的調控方式，強調先通過政府控制在一級市場發行的配額總量來調節溫室氣體排放的總體水平，再讓排放主體通過在二級市場買賣配額，以實現對碳配額的市場定價，運用市場機制推動主體履行減排義務，實現減排目標。主要碳金融基礎產品為歐盟碳配額EUAs（European Union Allowance，簡稱EUA），隨著發展也出現了歐洲航空碳排放配額EUAAs、各種合作機制下的核證減排量CERs（基于CDM）、減排單位ERUs（基于JI）等產品，以及相關期權、期貨等衍生品。

2022年11月，歐盟碳排放配額（EUA）現貨總成交量63.70萬噸，總成交金額4814.37萬歐元，現貨成交均價75.58歐元/噸；期貨總成交量7.34億噸，總成交金額557.70億歐元，期貨成交均價76.02歐元/噸。EU ETS是世界上第一個碳市場，也是當今世界最成熟、交易量最大、運營經驗最豐富的市場。自建立以來，EU ETS共經歷了四個階段，每個階段EU ETS的配額分配方式一直在變化（見表1）。

歐盟碳市場早期的歷史法免費分配

探究配額分配機制對完善碳市場建設具有重要意義，分配機制將直接影響市場價格。碳配額的分配發放大致經歷四個階段：（1）階段性配額總量的確定；（2）配額發放至排放主體；（3）參與主體在碳市場進行配額買賣；（4）根據排放情況上繳對應配額或碳，否則受到處罰。

EU ETS第一階段主要管控的是電力及制造部門，在2012年納入航空部門，并規定航空部門使用EUAAs（EU Aviation Allowances）作為排放抵扣配額。

歐盟EU ETS中碳配額EUAs在第一、第二階段的分配方式大致相同，都是基于總量確定減排目標，各成員國基于“歷史法”決定自身NAPs計劃（National Allocation Plans，簡稱NAPs）匯總給歐盟委員會以統計發放配額總量，再免費分配給減排主體。其中，“歷史法”指根據控排企業或行業的歷史碳排放量確定基準，以此確定在總碳排放權分配中的份額。由于歷史法通過歷史排放情況來確定下期份額，秉承“用多分多，用少分少”的理念，所以在該機制下，歷史法出現了獎勵企業在短期超量排放的不合理現象。

因此，第三階段時，“歷史法”被“基準法”代替?！盎鶞史ā敝赴凑胀袠I中減排效率靠前的排放情況作為基準，以此確定企業實際能分配到的配額。同時，歐盟碳市場開始采用自上而下的NIMs進行匯報（National Implementation Measures，簡稱NIMs）。歐盟EU ETS在不同階段基于歷史法與基準法的配額確認過程對比見表2。

歐盟碳市場中的有償分配制度

在歐盟EU ETS第三階段分配方式上，除了從“自下而上”變為“自上而下”以外，還有就是大力推進有償拍賣（Auction）分配機制，使拍賣成為默認分配方式，與免費分配并行，分行業逐步擴大拍賣占比。排放企業在交易所參與有價拍賣獲得碳配額，拍賣所得的資金由當地行政部門再分配至與碳市場及減排相關的建設工作中。

在第三階段，EU ETS平均超過57%的配額通過拍賣分配；在第四階段，計劃將有90%的配額通過拍賣。在前兩個階段歐盟EU ETS雖然都嘗試探索有償拍賣機制，但由于前期配額供給充足，只有極少部分企業有意愿參與拍賣。

有償拍賣機制下，分配過程大致有四步：第一步，歐盟委員會基于總量確定當階段減排目標，然后使用基準法確定EUAs配額總額。第二步，配額總額中將減去5%用于分配給新加入受約束單位，然后再減去該年度規劃的免費分配配額的比例。第三步，將剩余配額的10%分配給最不富裕的歐盟成員國作為額外的收入來源；2%作為“京都獎金”（Kyoto Bonus）提供給排放水平至少降低2005年基準期水平20%的九個歐盟成員國，包括匈牙利、波蘭等；剩余88%配額將根據第一階段各成員國的排放平均情況確定分配量，分配給成員國與參與國。第四步，各成員國或參與國的減排企業，在國家指定的拍賣場所進行拍賣，每個星期舉行一次拍賣。

拍賣的買家，除了控排企業以外，還有具有代理資格的投資信貸公司、對減排主體具有控制權的公共機構或國有實體。拍賣獲得的收入由各國獲取，并再次投資到氣候和能源相關的項目中。以德國為例，德國將拍賣的費用資助“能源與氣候基金”（Energy and Climate Fund），該基金專注于投資碳減排、環境保護相關的項目。

在拍賣規則方面，主要有以下三個特征：一是單回合拍賣（Single-round），競拍者可以隨時提交、修改、撤銷競拍請求，各單位競拍申報價格以競標時窗的最后時刻為準；二是密閉拍賣（Sealed），拍賣過程中不公開其他人的報價；三是統一價格（Uniform-price）拍賣，報價從高到低的數量總和與競拍總量匹配，最后成交的價格為出清價，所有高于出清價的競拍成功，交割價格統一以出清價為準。

相比于免費分配而言，拍賣法有許多好處：一是讓企業根據自身運營情況決定所需配額數量有助于碳配額一級市場價格發現，提高碳市場效率；二是拍賣獲得的資金能夠再次投入低碳項目的支持上，加快資本在減排上的流轉效率，促進零碳事業發展。

歐盟碳市場的市場穩定儲備機制

在EU ETS從第二階段過渡至第三階段初期，歐盟碳市場出現嚴重的配額過剩問題，導致碳配額供給大于需求，嚴重削弱了價格對企業排碳的指導作用。

出現配額嚴重過剩現象的一個主要原因是CERs抵扣問題。當時歐盟委員會允許參與國企業通過與他國合作減排項目獲得CERs核證減排額，并使用CERs代替EUAs，抵扣的上限為15%。由于CERs的成本遠低于EUAs，企業大量收集CERs，用CERs抵扣碳排放，配發EUAs則儲存備用，導致EUAs剩余。

歐盟委員會為了解決配額的過剩問題，于2019年1月正式推出了“市場穩定儲備”（Market Stability Reserve，簡稱MSR）機制，旨在通過調節配額供給以平抑市場波動。每年5月中旬，歐盟都會通過計算市場中流通配額總量以制定儲備執行計劃，決定當年要將多少配額納入儲備當中，或者從儲備中釋放多少配額。

流通配額總量通過公式“流通配額總量=分發配額－（需求配額＋MSR儲備量）”計算，隨后MSR賬戶將以當前流通配額總量的12%作為儲備目標。當市場企業排放需求旺盛，抵消的碳配額上升，市場中流通配額總量下降，MSR賬戶中所須保留的配額數量減少，導致更多的MSR賬戶配額將在下一次分配中釋放入市場，從而補充配額供給，促進供需均衡。

市場穩定儲備按照預先確定的規則運作，委員會或會員國在執行時沒有酌處權。該機制能夠通過吸收或釋放碳配額儲備的方式來緩解配額在市場流通過程中的供需關系，有助于平抑市場應外部沖擊導致的巨大波動，減緩企業在運營中因減排成本波動帶來的風險。

歐盟碳衍生品市場的建設

在歐盟碳市場建立初始，碳現貨和期貨市場同步開始建設。期貨市場在價格發現、風險管理和推動碳資源有效配置上扮演著重要角色。根據中金研究院的報告，在歐盟碳市場建設的第二階段，碳期貨市場的交易量占了全部碳配額交易量的90%。表3展示了全球四個主要交易平臺及相關品種。

其中洲際交易所ICE是歐洲碳期貨的主要交易場所，我們還重點關注了EUA期貨和期權的合約設置（見表4）。

參與者方面，期貨市場的交易量主要在商業企業（如電力公司）和金融中介機構（如投資銀行、商業銀行）之間。通常來說，商業企業持有碳期貨的多頭，而金融中介機構持有碳期貨的空頭。根據咨詢公司奧克瑟拉（Oxera）關于碳期貨市場的報告指出，在2021年11月，金融中介機構持有了85%的空頭，商業企業則持有了65%的空頭。與此同時，基金等純粹投資者參與碳期貨市場的交易量，只占到總倉位的4%。上述期貨市場投資者結構的組成，表明期貨市場仍然以商業企業的風險管理需求來主導，同時碳期貨的定價也能充分反映實體經濟對碳期貨的需求。

相較于其他實體期貨品種，碳期貨并沒有儲存成本，其交割也可以通過電子化的方式自動完成。此外，在歐盟設定的每一個階段中的不同時間里，EUA并不會貶值。因此理論上EUA不同期限的期貨價格，應該等于所在時間點減排所需要承擔的成本。不同機構基于歐洲設定的碳排放目標，預測了2030年碳排放的價格。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預測2030年碳價格需要達到120歐元/噸才能滿足巴黎協定的目標；市場研究機構安迅思（ICIS）和國際氣候變化研究（PIK）則預測2030年碳價格在90歐元/噸到129歐元/噸之間。隨著全球能源價格的上漲，碳現貨的價格也水漲船高，2022年8月一度達到了90歐元/噸。對于市場主體來說，進一步凸顯了利用碳期貨進行風險管理的重要性。

相較于碳期貨，碳期權可以幫助市場參與者以更低的成本管理碳風險。根據公開披露的數據，2021年11月碳期權的開倉量為1.88億張EUA，而2021年11月開倉量增加到3.51億張EUA，漲幅高達86.7%。碳期權市場的發展也使得信息傳遞和價格發現更加有效，提升了碳金融市場的完備性。

總的來說，歐洲碳金融衍生品市場通過吸引不同的市場主體（包括商業企業、金融中介、投資基金等）參與碳市場的定價。不同交易目的的投資者充分博弈，生成了清晰的價格目標，從而成功地幫助商業企業更好地管理碳風險。

中國碳排放權交易市場的現狀

中國的碳市場建立較晚，發展處于早期階段。在2005年至2012年，我國主要通過CDM機制減排為主。2010年9月，我國首次提出建立碳市場。2013年以后，7個試點地區碳市場、2個非試點區域市場陸續建立。2021年7月，全國碳市場正式啟動，與地區碳市場共同運行，交易的碳金融基礎產品為中國碳排放配額CEAs（Chinese Emission Allowance，簡稱CEA），并允許核證自愿減排認證CCERs（Chinese Certified Emission Reduction）的交易。表1的對比，反映了中國全國碳市場和歐盟EU ETS第二、第三階段的配額分配的大致特點。

2022年11月24日下午，全國碳市場累積成交突破2億噸，成交額88.36億元。2022年以來，全國碳市場月均成交量約194.44萬噸，每日收盤價在56～62元/噸之間。與歐盟EU-ETS的“基于強度”方法不同，全國碳市場采用“基于強度”（Rate-based）”方法來確定，指不直接以減排總量作為標準，而根據相對減排指標作為目標設定配額總量。

全國碳市場啟動時的分配方案大致可描述為：基于強度確定減排目標，后根據基準法自上而下決定配額總量，最終免費發放給控排企業?？偭看_定后，配額發放到企業手中經歷了預分配和分配兩個過程，首先省級生態環境主管部門確定各機組年度預分配配額量，隨后根據實際排放數據確定應發放配額，按照多退少補的原則進行調整。

2021年3月30日，在中國生態環境部發布的《碳排放權交易管理暫行條例（草案修改稿）》中提到，中國碳市場初期以免費分配為主，根據國家要求適時引入有償分配，并逐步擴大有償分配比例。

總結與啟示

總的來說，中國國家碳市場在總體設計上與EU ETS有許多相似的地方。碳期貨市場的迅速發展也標志著中國碳金融市場將進入新階段。

結合歐盟碳市場發展建設過程中的經驗，對中國碳市場的建設有以下啟示：

第一，進行有償拍賣試點，并逐步擴大有償拍賣配額占比。有償拍賣機制可以提高價格發現效率，還可將拍賣收入重新投入減排建設中。第二，加快碳市場風險平抑機制的探索，構建碳配額市場穩定儲備機制。分配不合理及經濟外部擾動將嚴重影響碳市場對碳排放權的價格發現效率，風險平抑機制意義重大。第三，豐富市場參與主體的類型。引進包括公募基金、私募基金、保險資金在內的機構投資者參與碳市場，不同類型的參與者充分博弈不僅可以為市場提供流動性，還可以提升定價的有效性。第四，應給碳衍生品期貨市場的建設提供穩定的政策預期。期貨市場可以傳遞更加清晰的碳價格目標，促使市場參與者可以有效管理碳風險敞口，從而助力“雙碳”目標的實現。

（張曉燕為清華大學五道口金融學院副院長、教授，殷子涵為清華大學金融科技研究院鑫苑金融科技研究中心研究專員，李志勇為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商學院助理研究員。本文編輯/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