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書的老師，教書的編輯

七月

我是從一個鄉村小學的圖書館開始接觸繪本的，在那之前，作為一個社科書營銷編輯，我對繪本的了解僅限于幾米的作品。

先學生一步沉迷兒童文學

那是我支教的第二年，在過去一年的教學中收獲了滿滿的成就感和挫敗感，正苦苦思索到底怎樣才能在有限的時間里給孩子們帶來更多有益的影響。答案很快顯露出來——我應該為他們留下一個圖書館。

學校其實有圖書館，只是空置了多年，里面滿是灰塵，除了幾張桌椅和書架外別無他物。之前的一年里，我和同事在自己的班上建立圖書角，舉辦閱讀活動，鼓勵學生們大量閱讀，但是班級圖書角容量有限，而且只能覆蓋我們的兩個班，學校還有二十多個班級一千多名學生缺少閱讀資源，如果不做圖書館的話，那些孩子幾乎沒什么接觸課外書的機會。

說干就干，我和兩個同事很快聯系心平基金會申請到了兩千五百多冊新書，緊鑼密鼓地帶領學生大掃除、拆箱、分類、貼標簽、上架……就這樣忙了兩個月后，圖書館終于開放了。

我就是從那時開始大量閱讀繪本和兒童文學的，起初是為了知道給學生推薦什么書，沒想到竟然先學生一步沉迷了。

書架上一千多本繪本打開了我的新世界，謝爾·希爾弗斯坦、安東尼·布朗、羅伯特·麥克洛斯基、蘇斯博士、桑達克……這些杰出的創作者讓我發現小小的繪本竟然如此簡單卻富有深意，可以如此觸動人心。我永遠不會忘記讀《毛毛：時間竊賊和一個小女孩的不可思議的故事》和《永遠講不完的故事》時的感受，讀完后我幾乎靈魂出竅，久久不能緩過神來，我沒想到竟然有人可以創造出這樣偉大的兒童文學作品，成人讀者讀起來也嘆為觀止。

這個小小的鄉村圖書館開啟了許多孩子的閱讀之路，也將我帶入了童書的天地。支教兩年結束回到北京，公司開始規劃童書版塊，我順理成章從社科書轉向了童書的營銷。我們推出的第一本繪本是《翻開這本小小的書》，繪者蘇西·李是我非常喜歡的《海浪》和《影子》的作者，能有機會做她的書實在讓人興奮不已。

《翻開這本小小的書》里充滿了巧妙的設計，我翻來覆去看了二十多遍，每一遍都有新的發現，于是忍不住寫了一篇導讀來解釋這本書的精妙，并且熱情地把這本書推薦給我認識的所有人，其中就包括繪本作家姬炤華，他也寫了一篇精彩的文章，并且向更多人推薦了這本書。

姬炤華和徐萃的作品《天啊，錯啦！》是我和教書的同事都很喜歡的繪本，喜歡的作者忽然間變成了活生生的朋友，在此后的工作里給予我很多支持，一直讓我有一種宛如做夢的感覺。同樣從圖書館書架上走進現實生活的還有兒童文學作家黑鶴、常立、陳詩哥，以及《永遠講不完的故事》的譯者李士勛老師等很多人，那些遙遠的名字變成真實的朋友，每一個人都給我留下了許多難忘的故事。

做圖書編輯做自己喜歡的書

《翻開這本小小的書》受到很多人的喜歡，連續加印，我非常欣慰。但我還是不太滿足于做營銷，想要進一步參與到做書中，后來換到了現在的公司，慢慢從營銷轉到童書編輯的崗位。我編輯的第一本繪本是《獅子爸爸的茶會》，講了一個熱熱鬧鬧的故事，有趣、好玩兒，沒什么家長更在乎的功能性。開始我還擔心會不會不好賣，結果沒想到大家都很喜歡，劉緒源老師說這是真正的繪本，蔡朝陽老師專門寫了一篇書評，后來這本書還入選了百班千人的共讀書目，出現在許多課堂上。

做編輯最大的福利大概就是能做自己喜歡的內容了，前些年看到過一套加拿大繪本《諾麗的故事》，故事很簡單：小主人公諾麗無法拒絕自己的朋友，哪怕是面對很不合理的要求她也總會勉強自己去滿足別人。有一天，小伙伴一而再再而三地無視她的感受提出諸多要求，諾麗終于無法再忍受下去了，用盡全力吼出了一聲“不”。看到這里的時候我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因為我見過許多孩子甚至大人擁有和諾麗一樣善良敏感的性格，在和人的相處中總是將別人的需求放在自己前面，很多時候為了取悅別人總是犧牲自己的感受。作為一個同樣不會拒絕、容易緊張的“諾麗”，這套書一下子擊中了我，我很希望更多的“諾麗”從小就學會尊重和表達自己的需求，這個世界上少一些討好型人格，多一些懂得愛自己的人，于是引進了這套書。

編輯這套書的過程中發生了一件讓我印象深刻的事，有一次辦公室一個總愛支使別人的男編輯叫我幫他跑腿給他的合同蓋章，以往我總是不問緣由就會隨口答應下來，那天竟然脫口而出：“為什么要我替你蓋章？你要是腿斷了不用你說我就幫你做了，你好端端的為什么不自己干？”男同事對我的質問大感意外，對面同樣敏感內向的女同事則抬起頭，冒出三個字：“說得好！”

這件小事讓我時隔多年后回想起來依然忍俊不禁，因為對我來說是一個非常清晰的轉折點，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那個時刻就和諾麗一樣，從一味忍讓終于學會開口說“不”，邁出了守護自己邊界的重要一步。雖然在第一眼看到這套書時就被故事打動，但彼時的我還沒有非常清晰的認知，我是在做書的過程中和這件事后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的性格特征，解決了一個困擾了我多年的問題。我也第一次意識到，原來不只教學相長，編輯和自己做的書也是會互相促進和成就的。如果這套書的讀者里也有人因此學會了拒絕不合理的要求，能夠捍衛自己的邊界，那對我來說真的會是一個無比巨大的安慰。

和書打交道的時間總是快樂的，不過我還是需要時不時和小朋友混在一起。那時候，除了工作，大部分的時間就是去做志愿者和逛書店了。2013年到2014年的大部分周末，我都會去活力社區——一個服務于外來務工子女的NGO上繪本課，其他時間基本都貢獻給了三聯、單向街或者蒲蒲蘭、字里行間這些書店。我很珍惜去幼兒園和繪本館給小朋友講故事的機會，每次有人邀請都會接受，我很享受講《杜嚕嘟嘟》被小朋友沖過來擁抱的美好時光，也喜歡和他們一起用繪本探索怎么寫作。

作者支教時的教學場景以及參與創建的圖書館的照片。

重回美麗小學

2017年，以前支教的機構跟云南教育局合作，要在大理巍山開辦一所美麗小學，我的心又開始蠢蠢欲動。這些年接觸童書和家教書，我越來越明白童年如何影響到現在的自己，也明白每個孩子的成長過程到底有多么孤獨和艱險。雖然知道一個人能做的非常有限，可我依然希望有些孩子，他們的童年因為我，能有那么一點點不同。因此，雖然特別舍不得編輯的工作，想到要離開就忍不住掉眼淚，我還是跟公司辭了職，又一次做回了鄉村老師。

美麗小學的工作比預期的更艱難，貧困山區、寄宿制學校、留守兒童、少數民族……多年前支教時遇到的困難全部重現，只是變得更加錯綜復雜，并且呈現出指數級的難度。很快，我就發現了一個讓人無奈的現實——讓現在的孩子愛上讀書變得更困難了。

2011年我在汕頭的時候，雖然缺乏閱讀資源，但是孩子對于讀書充滿了熱情，班級圖書角的書借閱率很高，籌辦圖書館的時候，孩子們爭先恐后地報名來幫忙做志愿者和管理員，后期在圖書館開展活動時，孩子們也都特別積極，報不上名的學生甚至會聚在門外踮腳探頭往里看。雖然當時工作中也有諸多困難，但放到現在來看，那個不需要跟智能手機搶奪學生注意力的時代真是讓人懷念。而現在，早已時過境遷。

美麗小學的孩子以彝族居多，三分之二從小住校，多數都是留守兒童。他們不僅絕大部分都成績不佳，還缺乏基本的衛生習慣，身體健康程度也令人擔憂。每天都有一堆孩子肚子疼、感冒、發燒、頭暈，讓老師們頭疼不已，另一件讓人頭疼的事是孩子們的理解能力，我難過地發現我二年級學生的理解力還達不到北京幼兒園中班的水平——考慮到他們中間的大多數從小由不識字的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帶大，在嬰幼兒階段就沒有接受足夠豐富的語言刺激，而他們還都有手機和外地的父母聯系，這樣的結果似乎也不讓人意外。

那真的是異常艱難的兩年，每天都重復著西西弗斯式的工作，付出巨大的勞苦將巨石推上山，第二天醒來發現一切回歸山底，只能從頭再來。幸運的是，那些無盡重復的勞作畢竟不至于全然白費，在第一個學期里，美麗小學就有了非常專業的廣播站、美術教室和讓人艷羨的圖書館。之后的學期中，各種各樣的活動也都在不斷開展，以期給學生打開更多扇窗。

為了吸引更多的孩子讀書，學校圖書館推出了各種各樣的活動：美麗小書蟲攝影展，一本好書——我喜歡的書推薦活動，我愛寫書評，文學電影夜，給作家寫信等。

為了更早一步影響我們的學生，我們把觸角伸到了附近的幼兒園里，給周邊的幾所幼兒園募集繪本，去給那里的孩子講故事，希望他們在進入小學的時候能比哥哥姐姐有好一點的閱讀基礎。

我至今也不敢說我們那個擁有六千多冊藏書的鄉村圖書館，我們所做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活動到底對學生產生了多少影響。只能說，在陪伴他們的時間里，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如果那時播下的一些種子在未來我們離開后還在繼續生根發芽，那將是我們所能收獲的最大的報償。

那些在孤獨和壓力中用盡全力生長的孩子

離開云南后，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決定接下來該去向哪里。我是一個喜歡編書的老師，還是一個喜歡教書的編輯？我應該回到出版行業，還是繼續從事教育工作？我在我編的每一套書，我教的每一個孩子身上傾注心血，但我不知道將自己的余生投入到哪一種生活才會讓將來的自己了無遺憾。

出版界的前輩猿渡靜子老師曾經面臨過相似的選擇，在她那個著名的故事里，陳明俊老師憑借這樣一席話說服她在大學老師和出版社編輯中間選擇了后者：“教書你只能影響幾百人，最多一千人，做出版可以影響幾萬人、幾十萬人，甚至幾百萬人。”猿渡靜子老師后來的成就也印證了這句話，她引進的《窗邊的小豆豆》真的影響到了數百萬人，我自己、我的學生們都很喜歡這本書。

我們學校圖書館也有我編輯、翻譯的一些書，但是因為做編輯時日還不長，畢竟作品有限。有一次一年級的老師給我看他們班的親子閱讀記錄，我看到一個孩子和媽媽一起讀的是《廁所小人兒歷險記》，不禁笑了出來，這本書還是我去云南之前編輯出版的。想到自己編的書也會一直在我們圖書館里，給一屆又一屆的學生看到，哪怕在我離開之后，學生也能打開它們從中受益，這的確讓人心動。

如今的我又回到北京，跟我所在的青小豆一起努力為孩子策劃出版最有營養的童書。重新做回編輯讓人開心，在做書的過程中，我也總會想起我的學生們。比如我現在在編的方剛兒童心理成長小說系列，我剛看稿子的時候就在想：“隔代養育、校園霸凌、家庭暴力、性別平等、生命教育……天啊，我的學生太需要這樣的書了。”盡管現在，我最早的學生已經即將大學畢業，我后來的學生也馬上就要上高中了。但我還在為他們做書，為他們的弟弟妹妹，為我們學校里新的孩子，為那些和他們一樣在孤獨和壓力中用盡全力生長的每一個孩子做書。我希望他們都能夠從閱讀中獲得慰藉，從我做的書里收獲快樂的時光。

（責編：栗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