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國宏
“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蹦甑臍庀⒁讶浑S著凜冽的朔風悄然遁去,村莊瞬間安靜下來,那氛圍恰如火山爆發前的片刻,靜謐中醞釀著一場驚世駭俗的陰謀——春天的“暴動”!
風,像突然間被抽掉了筋骨,柔柔地吹到臉上,所謂“吹面不寒楊柳風”,大概就是這樣。撩撥得人心癢癢的,總想面對空曠無垠的原野,吼一嗓子秦腔——春風就是這般霸道!
殘雪暗隨冰滴去。檐下滴答的水珠昭示著一個新季節的來臨。憋悶了一冬的河水猛然見到了天日,便將一冬的委屈盡數釋放出來,于是那河水便愈發地清冽、澄澈,仿佛是一塊和田美玉,色如羊脂,質地細膩,滋蘊光潤。清得讓人不忍伸手去探一下,怕玷污了它的圣潔;靜得讓人不忍心走近河床,怕驚了它的好夢?!按航喯戎?,鴨子們可不管這些,它們只管在春水里瀟瀟灑灑地浣浴著一冬的積垢,鉆上鉆下地忙碌,傳遞著一種天真和快樂。
縷縷清煙將人的目光牽向田野。哦,幾個農婦正用筢子清理著地里的垃圾,并將其引燃,為春播新一輪的登場而打掃門庭,“蓬門今始為君開”嘛。田疇也仿佛接受某種禪道而突然醍醐灌頂,壟臺壟溝一齊拋開了冬日的呆板面孔,變得溫順親切起來,腳踏上去,酥酥地淺陷著。忙碌的農人仿佛走在柔軟的稻草垛上,分享著從心里漾出的那一份驚喜和愜意。
這時節,有一種聲音赫然傳入耳畔:“叮叮咚咚”“嘰嘰喳喳”……極遙遠又極真切,極模糊又極清晰。不像是風過樹梢,嗚嗚長鳴;也不像是雞鳴五更,響徹周天;更不像是孩童嬉戲,人聲鼎沸。猶如黑夜里伸過來的一把利刃,看不清說不明,卻又那么真真切切而又險象環生!側耳諦聽,隱隱的,仿佛九天之上的龍吟鳳鳴;怯怯的,仿佛幕帳后面的管弦絲竹——哦,哦!那是地氣在動的聲音呵!它們從遙遠的土層下面傳來,像水底的氣泡,沖破一切桎梏,倔強地傳來,傳給地里忙碌的農人,傳給壟間送糞的牛馬,傳給“草色遙看近卻無”的山崗,傳給“酥枝輕佻舞春風”的楊柳,傳給河中浣紗女一般快活的鴨鵝……不斷涌出的地氣,以火山噴發的強大氣勢洶涌而來,它跨越了冬的門檻,吶喊著,雀躍著,一個背越,便跳過了春天的柵欄!
如靄的地氣在正午日光的照射下,愈發溫暖而強烈,源源不斷地向上蒸騰、漫溢著。冰凌剛剛消融的土地,被地氣一熏,便成了舊情勾人的女子,兀自軟了身子,松動開來,留出了些許空隙。地表的浮土這會兒成了名副其實的投機分子,見到縫隙便不失時機地擠進來。新土與舊泥擁著,擠著,而后像南北朝時的民族大融合一樣混成一體,以油墨的膚色吐出一腔的清新與暢快!
頂凌播麥,熟諳農事的農人已然將麥子播到了地里。平展展的田壟瞬間變得廣袤起來,仿佛足月的孕婦,孕育著一種希望。那是一種綠色的希望呵!當布谷鳥的歌聲在田野上空閃電一般滑過的時候,鄉村便被綠色的海洋淹沒了……
正午時分,地氣悠悠地在田野的腹地現身為一股股熱浪,曲曲折折且又身法矯健地向前奔跑著;那彎彎的曲線宛若秦淮河上流淌的優美旋律,看得人的眼里有一種濕濕的情愫在滴落……
炊煙徐徐升騰,遙遠的村落傳來了母雞產后的清晰宣言。從酣夢中醒來的鄉村,正被地氣搔著,揉著,搡著,慵散間遽然擦亮了秋水一般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