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第一批進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的《白蛇傳》是中國傳說的代表性作品。其演變在“說什么”“怎樣傳”和“為什么說”三個方面呈現“層累”規律:一是敘事內容以向前溯源、向后推想和翻轉敘事的方式不斷疊加,二是傳播方式以口耳相傳向多元化的方式層累,三是敘事主題從單一禁忌向多重意義層累。《白蛇傳》由地域性傳說向全國乃至世界的擴展,展現出傳說有規律地不斷層累,同時也在不斷變易,每一個時代的傳說都是敘事內容與技術革新和思想變遷博弈融合的結果。
[關鍵詞]《白蛇傳》;傳說;層累;變易;敘事
傳說是在歷史傳承與地域傳播過程中不斷在地化、時代化的,無論其表現形態是什么,傳播的內容及思想意義始終是重要因素,傳說內容的傳奇性、意義的當下價值及歷史價值就成為傳說在時空中流轉的重要因素。劉錫誠先生在研究傳說《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演變規律時曾總結:
戲曲、電影給民間傳說的生存帶來了深刻的影響:一方面,使梁祝傳說的情節固定化了,原來在農民中流傳的多種多樣的傳說,自覺不自覺地向戲曲故事和電影故事靠攏,單一化、模式化了,原生態的傳說的面貌逐漸變形;另一方面,使民間的梁祝傳說失去了傳播和傳承的市場和渠道,在民眾的記憶中逐漸淡化,甚至漸而萎縮。1
從傳說的傳播形態方面的變化而言,戲曲與電影一方面對民間傳說的生存確實起到單一化、模式化的作用,但另一方面也為民間傳說產生更廣泛的影響起到重要作用,戲曲與電影只是傳說演變過程中內外驅動力中的一部分因素。作為一種極易“集大成”的民間敘事,傳說的演變既受制于敘事演變的內部規律,也受外部技術世界與思想文化的影響。楊家將傳說、梁祝傳說、孟姜女傳說、牛郎織女傳說、包公傳說、關公傳說、濟公傳說等從內容到形式、意義的演變歷程與《白蛇傳》有很大程度的相似性,此類傳說的敘事演變是否已經有某種規律可循,本文借用史學家顧頡剛先生“古史層累說”的“層累”概念,通過對經典傳說《白蛇傳》的敘事內容與敘事意義的歷史考察,探索傳說演變的價值與意義。
一、傳什么:敘事內容的“層累”
陳麗娜博士曾就《白蛇傳》敘事內容的發展,將之分期為三。
基型期:唐·《博異志·白蛇記》,宋·《夷堅志·孫知縣妻》《清平山堂話本·西湖三塔記》,發展期:明·馮夢龍《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清·黃圖珌《雷峰塔傳奇》,成熟期:清·方成培《雷峰塔傳奇》。1
這也是《白蛇傳》百年研究中,頗具代表性的一種分期法。根據筆者搜集的相關資料,《白蛇傳》從萌芽至成熟,經歷大約800年的時間,至清代基本完成,但在近100年間,有多種力量進入《白蛇傳》的再創作,形成《白蛇傳》的“互文”?!栋咨邆鳌返慕浀淝楣澇蔀橐环N文化的共性知識后,其中的人物、角色、情節繼續被闡釋與生發。
如其發展期,通俗小說與戲曲在當時的江浙一帶影響巨大,進入清代以后,與馮本非常相近的一系列戲曲中,以黃圖珌《雷峰塔傳奇》(1838)2最為知名;戲曲改編中,傳為佳話的還有伶人陳嘉言父女合作的《雷峰塔》,這是至今所知最早的一個有女性參與《白蛇傳》創作的記錄。發展期中很多著名的情節,在此后《白蛇傳》的演變中都被繼承,如游湖借傘、贈銀完婚等,陳嘉言父女所增加的產子、祭塔等情節在此后的《白蛇傳》文人寫定本中也得以保存。
清代乾隆時期至民國初期可視為《白蛇傳》的成熟時期,其主要標志有二:一是參與《白蛇傳》記錄、修改的民間與文人力量眾多;二是情節極大豐富,成為《白蛇傳》的基本框架。方成培《雷峰塔傳奇》(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是流傳下來的《白蛇傳》的成熟戲曲文本,其中已有許仕麟中狀元救母、小青與法海一同放白娘子出塔等內容。然而方本主要適用于劇場演出,分角飾演劇本在一般性的閱讀中較難流行開來。稍晚,托名為玉山主人所作的《雷峰塔奇傳》(大約初刊于清嘉慶十一年,1806年)已脫離戲曲式寫作而為通俗小說,結合當時民間口頭流傳、坊間曲藝搬演的《白蛇傳》中已有內容,成為一部包括白蛇出身、白許相戀、生子救母三大部分的通俗小說。據大塚秀高《增補中國通俗小說書目》所載,《雷峰塔奇傳》3的條目信息為“22031雷峰塔奇傳5卷13則玉山主人”,其列有8個藏本,這些藏本的基本信息見表(其中空白及□處表示信息不明)。
這些版本流布在以北京為中心的華北地區,而不僅僅局限于江浙滬閩等南方地區。另有早稻田大學藏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刊10行24字無圖小型本《后續雷峰塔》(淮陽成文信記刊),4卷60回?!独追逅鎮鳌纺軌蛄粝螺^多藏本,與其在當時的刊刻量大、流通范圍廣、易于搜集等有密切關系。白話小說《義妖傳》(于1810年出版)及坊間流傳的《繡像雷峰塔》《繪圖義妖傳》等圖文并茂的通俗小說,大多包括《雷峰塔奇傳》的內容,不過在文字上有大幅增減,尤其是繪圖版的《白蛇傳》,更與今日專供兒童閱讀的繪本書有相近似的功能。此后通俗小說中以民國時期題名“夢花館主人”作的《寓言諷世說部前后白蛇傳》為代表,多是在這三個版本的基礎上敷衍而成。
趙景深、傅惜華等學者都將《義妖傳》等歸入彈詞一類,雖然這些文本均可進行說唱表演,但流傳下來的白話文本在其可讀性上與擬話本小說一脈相承,是文人改編和再創作的可閱讀的文本。《白蛇傳》小說方便識字的說唱者更好地引用與改編,從而推動了民間說唱藝術的發展,其內容基本包括《白蛇傳》的前因后果,識字民眾通過繪圖版和白話文閱讀,能更深入地了解和接受《白蛇傳》。從馮夢龍至方成培的演變期,無論是擬話本小說的創作,還是戲曲的改編完善,《白蛇傳》的主要流傳地區還是在雷峰塔、金山寺所在地的江浙一帶,但是方成培以后,從玉山主人的《雷峰塔奇傳》《義妖傳》再至坊間流傳的各種繪圖版白蛇傳的故事,已經突破了說唱藝術的語言限制,與印刷術的迅猛發展結合在一起,雖然刊刻之地仍以江南為主,但書籍的流通卻迅速擴展至全國各地。
《白蛇傳》在“三期”之外,目前處于內容演變與異化并行的時期。民國以來,民間文化在民族復興運動中被視為重要動力和手段,口耳相傳、文人改寫及電影、話劇、舞劇、動漫等更加倚重技術性發展的文學媒介出現,《白蛇傳》的多元演繹更加豐富。在敘事內容中,幾部有影響力的作品,在《白蛇傳》的互文背景下,呈現出較大的變異。據孫正國博士《白蛇傳》研究的相關統計,自1926年以來,除了邵醉翁導演的《白蛇傳》,還有電影、電視劇和舞臺劇20部,其中,日本2部電影,新加坡1部電視劇,英國1部電影;中國內地7部電影和1部電視劇,臺灣地區2部電影、1部電視劇,香港地區3部電影、1部電視劇、1部舞臺劇。1近10余年來,還有白蛇游戲、模仿秀、微電影等多種媒介參與到《白蛇傳》的演變中來。盡管《白蛇傳》在敘事內容上千差萬別,根據筆者對在校大學生近20年持續的問卷調查和訪談,認為至今最有影響力的仍屬夏祖輝導演的《新白娘子傳奇》(1992年),其次為徐克導演的電影《青蛇》(1993年)。《新白娘子傳奇》基本忠于清代通俗小說玉山主人的《雷峰塔奇傳》及劇本《義妖傳》,電影《青蛇》則以李碧華的同名小說《青蛇》為藍本。前者是《白蛇傳》成熟期形成的作品,后者則是以原傳說中的配角小青為主人公的《白蛇傳》的衍生產品。
自清代中期以來,“白蛇前傳”“白蛇正傳”“白蛇后傳”“白蛇別傳”四個版塊構成《白蛇傳》敘事內容的主體。其中,“白蛇正傳”主要形成于發展期,“前傳”與“后傳”形成于成熟期,“別傳”則主要形成于變易期。從萌芽至發展與變易,《白蛇傳》在敘事內容上大體呈現向前溯源、向后推想與翻轉敘事三種層累規律。
向前溯源:追問主體故事發生的緣由,這也是中國傳說中能夠形成較為大型規模傳說的最常見的層累方式。愛情類傳說如牛郎織女傳說、梁祝傳說、孟姜女傳說中,對男女主人公的故事何以發生,即故事內容主體的前情進行補充性敘事?!盀槭裁磹邸痹凇鞍咨咔皞鳌敝卸啾毁x予宿命的或佛教的轉世輪回思想;敘事內容上,表現為對于白娘子與許仙之間愛情產生的原因進行各種補充敘事,尤其以報恩式前傳為主,如敘說白蛇為許仙的前世所救,故在修煉成功前必須“還情報恩”(此為《雷峰塔奇傳》與《新白娘子傳奇》等異文所采用)?!跋蚯八菰础钡膶永鄯绞皆趥髡f中甚至出現“混搭”,如多地的民間故事中,將牛郎織女投胎轉世為梁祝或孟姜女與范杞良等?!跋蚯八菰础敝饕l生于傳說的發展期,并在成熟期得到穩定,從而成為傳說主體的“前傳”。
向后推想:追問“愛過后又如何”,即傳說的主體愛情故事以悲劇結局后,敘事情節上會如何延續,這往往也是一種敘事時間上的延續。敘事的角色轉換往往是圍繞“正傳”主人公的后代、轉世等身份展開。如“白蛇正傳”中,以許仙入金山寺、白蛇鎮壓塔底為結局,《白蛇傳》的“向后推想”以白蛇之子許仕麟為中心人物,展開“孝子救母”的故事。在《雷峰塔奇傳》《義妖傳》《雷峰塔傳奇》及眾多民間口頭流傳的傳說中,白娘子產子后被壓塔底,小青百般設法,不能得救,直至多年后,許仕麟中狀元方祭塔救母,合家團聚。這也是當代流傳甚廣的《新白娘子傳奇》影視劇作及同名電視小說(筆名牧樵所著,1992年出版,其內容與電視劇大體相同,但仍在細節上稍有差別)的推想內容,《新白娘子傳奇》又別以許仕麟與兔精之間的愛情糾葛、與表妹之間的婚約展開。在其他民間傳說中表現為孟姜女哭長城后,投胎轉世為其他傳說的女主人公,或“牛郎織女”與“董永與七仙女”的傳說相疊加,故而生子董仲舒,再衍生出董仲舒的傳說等。
傳說演變過程中向后推想的敘事技巧,并非新生出一種情節或母題,往往是采用民間故事中常見的母題。如《白蛇傳》中的許仕麟救母是“白蛇后傳”的主體內容,而“子救母”則是中國民間故事或文人創作中常見的母題,中國傳統的民間戲曲、傳說中,《沉香救母》《目連救母》《爹十七,兒十八》等故事均有“子救母”或“子救父”類母題。
翻轉敘事:脫離《白蛇傳》原敘事框架,改變原敘事人物的主次關系,蔓生出以次為主的故事?!鞍咨哒齻鳌敝械闹魅斯珶o疑是白娘子與許仙,原敘事框架中小青、法海等只是配角,第三人稱視角下以白娘子和許仙二人的愛情傳奇為主線,但“翻轉敘事”則顛覆原有敘事視角,以小青或法海為主角,以第一人稱或第二人稱視角敘事,改變或新增人物關系模式,較為典型的是將小青與白娘子的姐妹關系、主仆關系變而為三角戀甚至同性戀關系,如李碧華的《青蛇》等,又甚至將法海與許仙的關系、法海與白娘子的關系情欲化,后者較為典型的為小青與法海各自安排愛情故事,穿插在白娘子與許仙的愛情故事之間,如《新白娘子傳奇》及《新白蛇傳》等影視劇作改編的續集等。翻轉敘事不僅僅發生在當代,甚至從《白蛇傳》的萌芽之初,就是一種翻轉,將原來的“蛇精女害/吃男人”的人物關系翻轉而為“蛇女愛人間男子”。
就翻轉敘事而言,幾乎每一次講述都是重述,都意味著對原有故事的一次新敘事,且是顛覆性的,如好人往往變成壞人,或者壞人變成好人,有時是次要角色變成主要角色,而主要角色變成次要角色。在《白蛇傳》的萌芽與發展期,白蛇由壞人(妖)逐漸變成好人(妖/仙),許仙由受害人變而為愛情中的“英雄”,法海由正義的鎮妖者變而為破壞他人婚姻的衛道士,后又在當代被翻轉為心存善念或塵心未絕的仁者等。在《白蛇傳》近千年的演變過程中,翻轉總是在發生。尤其是當代的變易時期,由于女性寫作更多地參與到《白蛇傳》的演變中來,傳統角色的極端化和翻轉就格外容易發生,故事中沉默的部分常常被挖掘出來,拋棄傳說長期以來的第三人稱敘事,個人的聲音在敘事中越來越重要。
《白蛇傳》在敘事內容上的向前溯源、向后推想與翻轉敘事也可理解為故事敘事技巧上不斷層累集中于一則傳說的演變,其具體的演變與不同時代的傳播技術、思想文化緊密聯系在一起。
二、如何傳:傳播方式的層累律
當以“傳說”來指稱某一類故事時,往往僅就敘事內容而言。語言與文字曾被視為傳說的主要形態,但事實上這是一種“經驗的錯覺”,僅就《白蛇傳》在日常生活中的傳播形態即可分為以下幾類。
首先是語言與文字??陬^語言通常被視為民間傳說的重要形成途徑,然而書面文字卻是記錄保存口頭語言的重要手段,口頭語言中既有傳說專門的、集中的講述,也有日常生活中的靈活運用所涉及的相關基本知識。語言一旦訴諸文字,往往由此得以保存而進入其他傳播渠道,文字本身既參與傳說的記錄、保存,也參與傳說的修改、再創作等。《白蛇傳》在口頭文本的記錄整理、文字的記錄與創作等方面積累了大量的資料,進入人們日常生活的欣賞與閱讀,至少有近千年的歷史。近百年來,隨著文字的普及、男女受教育權的平等化,更多的人,尤其是女性參與到《白蛇傳》的改編、再創作與故事的續寫之中來??傮w說來,語言與文字在《白蛇傳》的演變中是層累的基礎。
其次是民間藝術。民間藝術多以民間故事常見的故事題材為創作表現的內容,在剪紙、木版年畫等圖形藝術中,《白蛇傳》是常見題材,全國多個地方的民間小戲和不斷改良發展的京劇、昆曲等曲種中也有《白蛇傳》劇目。《白蛇傳》在鎮江、杭州等具有地理真實性的流傳區域,還與金山寺、保和堂、西湖斷橋與雷峰塔等建筑藝術相結合,成為建筑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各種以《白蛇傳》為題材的舞蹈及地方戲也十分豐富,據潘江東1981年《白蛇故事研究》所附資料匯編,收錄的戲曲就有23類51篇,包括昆曲、皮黃、梆子戲、灘黃戲、越劇、福州戲、閩劇、粵戲、滇戲、川劇、嘣嘣戲、寶卷、彈詞、福州平話、廣州木魚書南音、大鼓書、子弟書、馬頭調、牌子曲、岔曲、群曲、山歌、閩南歌謠等。1曾子良先生曾就臺灣的歌仔冊中演唱的《白蛇傳》進行過比較,這些民間表演藝術與清代方成培的《雷峰塔傳奇》有著密切關系,即這一類唱與表演的內容改編自中國歷史與民間故事,“改編各種小說、戲曲類”所占比例很高,“而且在改編的過程中,大抵都維持原來的故事架構”1。
《白蛇傳》自19世紀末至21世紀傳播的重要載體,以真人電視電影、動漫電視電影等方式出現。一種新技術出現,往往易與傳說較為穩定的內容迅速結合,成為傳說發展的有機組成部分。新媒體伴隨而來的有生活方式、政治傾向、意識形態等方面的變化,這些也必然在《白蛇傳》中體現出來。
《白蛇傳》以豐富多樣的形態滲入人們的生活,傳播方式隨著歷史潮流不斷地發生變化,逐漸層累地形成當前《白蛇傳》豐富傳承及變異的主要制約與形成因素。歸納起來,《白蛇傳》在傳播方式上的層累主要有以下規律。
口頭傳播為傳說傳播之起源,并在早期的發展中發揮重要的作用,文人記錄可為佐證。唐宋時期留下的種種文獻資料表明,當時的《白蛇傳說》是以零散且分布廣泛的地域向情節不斷豐富而地域逐漸集中的方式累積而成《白蛇傳》的雛形《西湖三塔記》的,唐代尚未有明確的資料記載此類傳說除民間口頭傳講外,還有其他傳播形態,但以靈怪類的江湖說話在宋代發展而言,對內容的豐富起到了較為重要的作用。
多種民間藝術的“借用”與“展演”是傳說傳播的一大推動力。就目前《白蛇傳》表演藝術的歷史及門類來看,豐富性令人驚嘆,且評彈、京劇、說唱等對《白蛇傳》的改編主要以文人的寫定本為依據,改編有限,一經民間藝術“借用”與“展演”,則其一對多的傳播方式遠優于以一對一的通俗小說閱讀和口頭講述的小范圍(一至數名聽眾,遠遠少于劇場或茶館演出的小團體對大群體的范圍)。如此,《白蛇傳》又進一步擴大其影響。
專業的藝人/文人在《白蛇傳》的發展期起到重要的推動作用。明清時期,包括馮夢龍、方成培、玉山主人、陳嘉言父女在內的文人、藝人都參與了《白蛇傳》敘事內容的層累。能夠支持專業的藝人/文人將個體改編及再創作與口頭流傳的《白蛇傳》融合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專業藝人與文人再創作的文本的載體——書籍的推廣與流通。明清時期是中國的印刷術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時期,陳大康先生在《明代通俗小說史》曾言,文學發展的五大合力中,技術性的力量不可低估,如文字的承載媒介——印刷術的發展對于文學的流傳與形成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孫楷第先生在《中國通俗小說書目》中載玉山主人著《雷峰塔奇傳》中有如下猜測:
雷峰塔奇傳五卷十三節
存嘉慶十一年坊刊本,封面題“姑蘇原本”。
清無名氏撰。題“玉花堂主人”。首芝山吳炳文序。云友玉堂山主人作,據此則作者殆昆山人。1
明代的印刷業在福建、江浙之地發展較快,而這些地方又是《白蛇傳》流傳的主要地區,有著一定的民眾基礎,與書籍的流傳迅速融合,從而成為一股新的力量,將傳說推廣得更為廣泛,最終突破南北文化的差異和民間語言的差異,以書籍的傳播而達到全國性流傳。這是《白蛇傳》成熟時期的傳播背景,就《白蛇傳》在口頭傳播與文人書寫這兩大領域的交互情況來看,二者從來沒有出現絕對的民間或者絕對的文人的區別,傳說的內容既為民間所鐘愛,也為有一定創新意識并具有較高文字水平的文人所欣賞。
技術革新與思想革新成為傳說層累的新動力。民國以來,因為技術革新,《白蛇傳》的戲曲表演、電影藝術等形式較之傳統的口頭傳說與書籍傳播,有了更大的影響力,甚至借助于語言的翻譯、交通工具的巨大變革,《白蛇傳》向海外市場的開拓成為可能并影響甚廣,如云門舞劇《白蛇傳》《新白娘子傳奇》等向歐美、亞非地區的傳播等,技術革新對于《白蛇傳》本身的影響往往還與技術的力量帶來的思想文化的變革關系密切。
三、為何傳:傳說內涵的層累與異化
任何傳說都是一定歷史時期民眾心理真實的反映,其思想文化內涵也在不斷的演變中得以層累形成?!栋咨邆鳌吩谛纬沙跗?,只是“蛇妖害人”母題的小故事,很多研究者認為這是緣于中國古老的神話中人首蛇身的圖騰崇拜在時間的長河中漸漸蛻去其神秘性與感召力,母系氏族社會遺留在神話中的痕跡也漸漸消除,女神的地位漸漸降低,由神而妖,而父權制社會對于男性權力不斷提高,對于女性地位不斷壓制,導致從“性”的力量對女性進行貶抑,終致民間流傳大量人與女妖、女鬼等偶遇而被害的“傳言”。人與異類女性交合對男性有致命傷害成為《白蛇傳》早期故事的主題。陳建憲認為東西方《白蛇傳》中人物形象的演化反映出千年之前從最初的禁忌狀態下,蛇妖所代表的男權文化對于女性和異類的偏見與丑化。2
《白蛇傳》的發展期,恰逢明代“情學”思想在李贄、馮夢龍等文學家、思想家的推動下不斷與民間歌謠等民間文化相遇、相融的時期,女性是否有著更強烈的情欲、其情欲是否合理等問題在《白蛇傳》的演變中,主要圍繞女性(白蛇)對情欲的追求而展開,思想上的探尋與思辨在傳說的演變體現為白娘子形象的矛盾:一方面是欲望的象征,另一方面又是愛與美的結合,父權文化上升時期所寄寓于傳說的“美色禍水”等思想被弱化。
近百年來,《白蛇傳》的傳承與變異存在于中國逐漸擺脫殖民統治和封建統治的過程中。這一歷史時期的《白蛇傳》故事與成熟期的《白蛇傳》(以《雷峰塔奇傳》為代表)作品相比,出現了幾個重要的變化:一是女性作家越來越多地介入到《白蛇傳》的重寫與敘事,且對男性導演及改編者產生了重要影響;二是《白蛇傳》中傳統的以“白蛇”為敘事主角的視角不斷改變,《白蛇傳》不斷被新的視角加以演述,從而引發文化和哲學的思考。孫正國在《白蛇傳》故事傳統的論述中曾指出,“亞洲(以中國為主)口頭傳統則受到文人書面傳統的推動性影響,尤其在故事主題和角色性質上發生了轉折性變化。當然,這一變化表面看起來是文人書面傳統所致,本質上則是口頭傳統自身的流變趨勢投射到文人書面傳統的一個結果,因為中國文人書面傳統的形成與發展,始終有一種建基于口頭傳統而又求證于口頭傳統的歷史取向”1。
筆者以為,不能忽視文人傳統在《白蛇傳》的形成過程中起到的巨大作用,尤其是女性文人參與口頭演述與寫作過程時,更加影響傳說的人物關系、思想文化內涵等。在歷史上,“文人在這種背景下成為《白蛇傳》轉折的引導者,將白蛇人性化,并定格到傳統中國的家庭結構中成為溫柔敦厚、美麗賢良的家庭主婦形象??梢钥闯?,無論是書面系統,還是表演系統,《白蛇傳》演化、發展的依據都是口頭媒介之上的口頭傳統,是與生活與主體密切相關的口頭傳統”2?!栋咨邆鳌吩陂L達千年的演變過程中主要由男性文人執筆的“白娘子”形象,經過近百年的女性文人之筆改寫,《白蛇傳》中的白娘子、小青、許仙、法海等形象,在故事情節未大變動的情況下,人物行動的內因卻有了千姿百態的分化。自清代以來,女性藝人就開始加入到傳說的曲藝表演改編與記錄中來,女性不斷參與敘述、表演和創作,尤其是近百年來男女平等觀念、女性主義思潮等對男權思想體系的沖擊,尤其是“婦女也頂半邊天”的政治宣傳口號之下,女性文化的發展與變化極其復雜,這些都是以李碧華為代表的《白蛇傳》異文得以產生的文化驅動力。
文化思想的演變層累形成了《白蛇傳》的多元化生態,從集體性敘述到當代個人化及小眾的另類表述,均代表了不同歷史時期文化寄寓于傳說的期待。云門舞劇《白蛇傳》、田啟元舞臺劇《白水》與《水幽》、大荒詩劇《雷峰塔》、張曉風散文《許士林的獨白》和許悔之現代詩《白蛇說》、張恨水小說《白蛇傳》、李銳和蔣韻的《人間》、蔡志忠漫畫《白蛇傳——雷峰塔下的傳奇》、曾永義京劇《青白蛇》等從創作上展現出性別文化在《白蛇傳》當代變異中的深刻烙印。藝術史家蔣勛《舞動白蛇》(2004年)對《白蛇傳》的故事、歷史及舞劇等進行綜合性的介紹,李碧華《青蛇》(1995年)嘲諷所謂浪漫愛情的真實性和忠貞度,李喬《情天無恨:白蛇新傳》(1983初版,1992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質疑傳統絕對的二元分法,要不帶分別心,對眾生心存慈悲,被視為“宗教關懷版”《白蛇傳》等,體現出文化層累的復雜性:既有對于性別與集體無意識心理的最初探尋與表達,又有文化權力糾葛下哲學思想的辨證思考,更有中西方文化在性別心理重塑中的質疑。《白蛇傳》思想內容的構成,幾乎成為中國文化歷史演變的個案史,甚至是中西方文化比較研究與交流研究的個案史。
結語
《白蛇傳》是中國眾多大型“箭垛式”傳說的代表,其生成、發展、成熟與變易性衍生的過程,是在敘事內容、傳播方式、文化心理等多個層面逐漸層累與變易中形成的。敘事內容的演變往往借助于敘事要素的翻新,呈現出以主要人物為中心,次要人物不斷增添,故事情節不斷向前溯源和向后推想,加上人物的翻轉敘事,傳說猶如滾雪球一般得以不斷發展壯大,形成傳說系列。在傳說演變的過程中,技術是手段,似乎不是根本性的力量,但在民間文化傳播的過程中,有時手段也會顛覆性地改變民間文化的本來色彩。尤其當技術本身的運用在性別文化中不斷被突顯的情況下,傳說人物角色的主次關系、傳說內容的褒貶色彩、傳說意義的側重等都會隨著技術的改變而發生不可預測的變易。
思想的變化,尤其是創作者與傳承者的思想變化,對于傳說的演變與發展所起到的影響作用,更是傳說發展與演變過程中的重要博弈力量。在《白蛇傳》由地域性傳說向全國乃至世界發展的演變過程中,思想對于傳說的影響起到重要的變易性作用,尤其是性別文化在思想發展過程中的巨大轉變,從清代開始,女性聲音在《白蛇傳》中逐漸“被聽見”,再發展至20、21世紀,女性傳承者、寫作者、研究者不斷參與甚至主導《白蛇傳》的演變,從而使女性不再只是傳說中的被動傾聽者和被動展現者。喬安娜·拉斯曾說,早在20世紀70年代早期的女性主義批評者就開始指出這樣的事實:“即使是在那些男作家寫的、最偉大的現實主義‘經典作品中,女性形象往往也不是現實中可能存在的女性的個性化寫照,而是恐懼和欲望的產物?!?《白蛇傳》在最初的形成和發展中,映射的恰恰是男性對于權、錢與色的恐懼和欲望,隨著時代的變遷,社會思潮的變易,新的恐懼和欲望覆蓋或替代了原有的,才有了人物形象的變化、思想主題的變遷。
《白蛇傳》展現出傳說在內容和主題不斷層累而壯大、豐富的同時也在不斷變易。傳說的發展與演變過程中,意義的層累依賴于敘事內容和敘事方式的層壘,敘事內容的層累屬于文學內部研究中的情節繁衍問題,不同文類對于敘事情節的發展都有著不同的貢獻,而怎么傳與為什么傳既屬于技術層面,又屬于思想層面的問題,并共同制約著說什么。人類的發展綿延而漫長,正如人類思想的延續演進久遠而斑駁難辨,只要還有人類在思考,工具理性就無法完全代替或控制價值理性。作為傳說中的翹楚,《白蛇傳》還在不斷變易,更精彩的傳說還將會在未來的故事、技術與思想的博弈中不斷生成。
作者簡介:李麗丹,博士,天津師范大學副教授。
1劉錫誠:《梁祝的嬗變與文化的傳播》,《湖北民族學院學報》2005年第1期。
1陳麗娜:《臺灣近60年來白蛇傳研究概況(從1950年至2010年)》,2011年11月中國鎮江“海峽兩岸《白蛇傳》學術研討會”宣讀。
2〔清〕黃圖珌:《看山閣樂府雷峰塔》(1函2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
3〔日〕大塚秀高:《增補中國通俗小說書目》,東京汲古書院,1987,第150-151頁。
1孫正國:《媒介形態與故事建構——以〈白蛇傳〉為主要研究對象》,博士學位論文,上海大學,2008,第66-67頁。
1潘江東:《白蛇故事研究》,學生書局,1981。
1曾子良:《臺灣歌仔冊中的白蛇故事》,2011年11月中國鎮江“海峽兩岸《白蛇傳》學術研討會”宣讀。
1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第177頁。
2陳建憲:《從淫蕩的蛇妖到愛與美的化身——論東西方〈白蛇傳〉中人物形象的演化》,《華中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2期。
12孫正國:《口頭媒介視野下〈白蛇傳〉的故事傳統》,《長江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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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美〕喬安娜·拉斯:《如何抑止女性寫作》,章艷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20,第1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