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 何恬知
內容摘要:中國古代思想家老子和近代英國小說家瑪麗·雪萊的科幻小說《弗蘭肯斯坦》分別對中西文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二者科技觀的異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西文化的內涵。老子科技觀極具科學精神。探究《弗蘭肯斯坦》中體現的老子科技觀,可以發掘中國傳統智慧,從而對現代科技發展提出創新性的指導意義。
關鍵詞:老子 《弗蘭肯斯坦》 科技觀 瑪麗·雪萊 道
老子是道家的創始人,對中國傳統文化影響深遠。本文中老子的科技觀,是指老子對科學技術在宇宙萬物中產生的影響的思考。老子的科技觀是極具科學精神的。以羅伯特·金·默頓提出的“科學精神”四大規則(普遍性、公有性、無私利性和有條理的懷疑性)為標準,老子的道有周遍萬物的普遍性、對天地萬物一視同仁的公有性、不論親疏貴賤的無私利性、對天地鬼神主宰性質以及人類認識的懷疑,具有“科學精神”氣質(王素芬、丁全忠,2016:274)。老子的科技觀的內涵包括四個方面:“順應規律、道法自然”的科技發展前提,“不自為大、萬物平等”的科技人文精神,“直覺體道、天人合一”的科技主體定位,以及“崇樸尚真、自然無為”的科技價值方向。
近代英國作家瑪麗·雪萊的Frankenstein(《弗蘭肯斯坦》)是文學史上第一部科幻小說。在小說里,瑪麗·雪萊描繪了違反自然的科技對人類造成的毀滅,表現出了她對科技異化的擔憂,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老子的科技觀。
一.《弗蘭肯斯坦》中老子科技觀的體現
1.“順應規律、道法自然”在《弗蘭肯斯坦》中的體現
“自然”在老子思想中,引用王英杰的定義,即“自如其然”,“表示如其自身的狀態”(王英杰,2010:74)?!绊槕幝?、道法自然”是老子的核心觀點?!兜赖陆洝返诙逭拢骸叭朔ǖ?,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聃,1999:44),即天地間的所有事物都存在于“道”的范疇里,按照規律運行。在現代意義上,這一點與辯證唯物主義相符。人們要遵守自然規律,順應事物的自然本性。人們一旦僭越了規律,便會受到反噬。
在小說中,瑪麗·雪萊向我們展現了一個以自我為中心、傲慢的科學家。弗蘭肯斯坦癡迷于探究生命的原理,試圖取得生物科技上的進步,從而給他帶來名譽和財富,來滿足他創造生命的狂妄。他將死物變為活物的行為,強行干涉宇宙萬物的生死規律,僭越了自然法則,即違背了“道”。而這一行為最終導致了悲劇的接連發生。后期的弗蘭肯斯坦認識到了自己創造的罪惡,竭力勸說沃爾頓不要被好奇心引入歧途。借弗蘭肯斯坦的后悔,瑪麗·雪萊表達了科學家應有的科學倫理和內省。
老子的順應規律思想也包括順應自然節律。人是一個小整體,遵循著內在的規律;同時,人是自然這個有機整體的一部分,只有順應自然的節律才能“天人合一”、養神養氣。于是,道家提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靜”中拋棄雜念,養護形神。小說中弗蘭肯斯坦一個人在實驗室不分晝夜地工作,為收集尸塊在寒冷的墳地里孤獨地穿梭,違背了人體和自然的節律,必然無法做到“身心(應該)合一即合道”(王素芬、丁全忠,2016:267),也就無法獲得心神的平靜。身心不健康,心神不定,弗蘭肯斯坦便滋生了雜念和“機心”,推開了親人和朋友們的陪伴,以一己私欲僭越了自然的大道。
2.“不自為大、萬物平等”在《弗蘭肯斯坦》中的體現
“不自為大、萬物平等”是老子思想中的科技人文精神。《道德經》第三十四章寫到:“道汜呵!其可左右也。成功遂事而弗名有也……是以圣人之能成大也,以其不為大也,故能成大?!保ɡ像酰?999:59-60)老子認為,宇宙萬物只有誕生時間的先后,卻無貴賤之別。萬物歸附于“道”,但“道”不主宰,而是順應著萬物的發展,以“水”一般的柔弱的力量對萬物產生影響。人也是這樣,只有始終“不為大”,不以為自己高于他人或別的生物,才能真正做到偉大。老莊主張的“萬物齊一”在科技層面,就是要求人不自為大,從事有利于萬物平等的科技創造。
小說《弗蘭肯斯坦》中,同樣體現了瑪麗·雪萊類似的科技人文精神。弗蘭肯斯坦以造物者的姿態看待他創造出來的怪物(“the being”),認為自己擁有了主宰的力量,并高人一等。他始終將怪物看作低于人的存在,在他眼中,怪物是畸形的惡魔。實際上,瑪麗·雪萊將怪物塑造成了一個有良知的個體,盡管他畸形丑陋,內心卻溫柔善良。他能夠感知到人類的美好情感,正如他對弗蘭肯斯坦所說的,“當我跟和我平等的人一起生活、互相了解時,我必然會表現出美德?!保ì旣悺ぱ┤R,2016:165)怪物本性善良,并且有向善之心,如果弗蘭肯斯坦能夠平等待他,在怪物一誕生便培養他的美德,那么怪物也可以順其自然地成長為一個道德高尚的人。
相比弗蘭肯斯坦的科學創造本身,瑪麗·雪萊更多地對他面對自己的科技成果采取的態度進行了批判。弗蘭肯斯坦是盲目地創造出怪物的,“I had so thoughtlessly bestowed”(Mary Shelly,1999:71),并沒有對這一結果負責,也沒有公正地運用這一科技成果。老子樸素的辯證法思想說明了宇宙萬物都包含著對立的因素。所有科學技術在剛剛創造出來時都是“長短相形”,優點與不足同在的。于是,科技最終的影響,就在于使用者的態度。怪物本性善良,但他沒有受到創造者對他的教育,他的善意也沒有得到正向的回應,只有人們對他的憎惡、畏怯和驅逐。怪物受到的不公正的對待,正是他報復心的來源,導致他走向了黑暗與邪惡的道路。
3.“天人合一、直覺體道”在《弗蘭肯斯坦》中的體現
對于科技創造的主體“人”,老子主張“天人合一、直覺體道”。 “天人合一”思想不像西方哲學那樣將人與宇宙當成主客體二分,而是將人與天地、自然萬物看作一體,強調人在發展科技時不應為一己私欲破壞萬物間的平衡,而應該負起責任,讓科技成果有利無害。老子說:“天之道,利而不害”(老聃,1999:122),而弗蘭肯斯坦對怪物的嫌棄、放任的態度導致了他內心的扭曲,傷害了無辜的人。威廉、賈斯汀、摯友的死亡讓弗蘭肯斯坦極度后悔、羞愧,但他還是沒有主動地承擔起自己的責任?!瓣P于我所制造的魔鬼我保持了沉默”(瑪麗·雪萊,2016:211),弗蘭肯斯坦認識到了自己的不幸,卻沒有大膽面對,也沒有尋求他人的幫助,將邪惡隱藏在無法戰勝的陰影里。
通過“天人合一”思想,老子肯定了人類的主觀能動性,進而主張人們“直覺體道”,追求與“自然”相順應的理,從感知和實踐中不斷思辨,揚棄。老子之道“非恒道也”(老聃,1999:3),不是一般的“道”,它是不能通過邏輯解釋的,而是要用直覺來體悟。怪物一開始是善良的,但只有眼盲的老人能夠憑直覺感受到他的善意。其他人卻由于偏見誤解他。人類容易被偏見左右自己的判斷,比如外貌、舉止和語言,而像老人這樣眼盲的人,會用心去看世界,所以如此善良。這與老子的思想契合,老子認為,“道”不是向外尋找的,而是人本性中的“恒德”?!昂愕虏浑x,復歸于嬰兒”(老聃,1999:49)。我們從老子的思想中汲取智慧,用直覺內化道德,從而做到正確地發揮“主觀能動性”,在實踐中認識和利用客觀規律。由此,我們便能做到敢于質疑、破舊立新,以嬰兒般澄凈的內心,不帶偏見地尋求客觀的真理。
天與人合一,同樣地,人與人之間也是相通的,是“命運共同體”??萍嫉陌l展必定要處理好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怪物的體質更能抗寒。不符合自然規律的科技是冰冷漠然的,而在這樣的科技影響下,人與人之間的冷漠相待被看作理所當然。而村舍里的人“彼此相愛,其樂融融,并不受環境凋萎的影響?!比伺c人之間的溫暖能夠抵擋環境的嚴酷。因此,在發展科技的時候,應當注重人與人之間的關懷,在改善人們物質生活的同時更加關注人們心靈的需求和靈魂的棲息。這就要求現代社會加強人文科學、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融合和交叉發展。
4.“崇樸尚真、自然無為”在《弗蘭肯斯坦》中的體現
對于科技價值方向,老子主張要“崇樸尚真、自然無為”。
老子認為,“道之尊,德之貴也,夫莫之爵而恒自然也?!保ɡ像酰?999:92)?!暗馈敝宰?,在于它不強加干涉,讓萬物順其自然地生長,這樣的“道”,有著自發性和永恒性。
“自然”是事物發展的自身規律和原本的狀態。弗蘭肯斯坦從死亡中創造生命,是對“自然”的蔑視和挑戰。而老子認為“自然”是樸素而崇高的。樸素的事物更能體現本質,與“道”更加接近,所以,最原本質樸的自然往往比人類后天的各種創造更能體現和宇宙的聯系。由此,“自然”也就有了初生般強大的力量,宛若嬰兒般的“骨弱筋柔而握固”(老聃,1999:99)。嬰兒無欲、無知、無為,看似柔弱,卻有著充沛的自然力,從而活潑有力。長大后,嬰孩身體本原的自然力量漸漸削弱,被工具技術的便捷消磨了想象力和自然的辨別力,容易滋生“機心”。為了功利,人們往往將個人的意愿以技術工具的方式強加于自然萬物,像弗蘭肯斯坦一樣,將科技成果變成滿足自己欲望的工具,這就違反了“道”。久而久之,弗蘭肯斯坦成為了自己科技創造的附庸,受怪物操控,由于害怕而順從怪物的心意,成為了怪物的奴隸。
為了達到“自然”這個目的,人們需要做到道家的“無為”?!盁o為”要求人的行為不能僭越道,但這并非是什么也不做,而是采取合道的活動使宇宙萬物能夠按照自然本性去變化。于是,這些活動實際展現出來的就是有著否定之否定意義的“無不為”。弗蘭肯斯坦僭越了自然規律,違反了“無為”;又沒有承擔起責任,用緘默放任后果惡化,違反了“無不為”。瑪麗·雪萊對該人物的刻畫側面體現了老子“無為而無不為”的思想。
弗蘭肯斯坦的功利之心很大一部分來源于他對科學的狂熱探索上,他瘋狂地想要打破死亡和生命的界限,成為生命的創造者而得到膜拜。而瑪麗·雪萊讓讀者重新思考了科學知識的價值和人們對待知識應有的態度。“知識的本性是多么獨特!一旦它抓住你的心就附著在上面,像苔蘚附著在石頭上一樣。”(瑪麗·雪萊,2016:131)誠然,知識是人們打破無知的途徑,吸引著無數人求索。但失去“自然”的質樸和本真的知識有著巨大的潛在危害,弗蘭肯斯坦的實驗之所以像Hammond說的那樣“potentially dangerous and ethically flawed”(Hammond,2004:190),是因為他沒有領會到知識“至樸至真”的自然本性,沒能達到老子思想中“無知之知”的境界,在不經意間釋放出了技術性知識潛在的毀滅力。
在老子的樸素辯證法思想中,“體‘道是一個無知——有知——無知之知的否定之否定的過程”(王素芬、丁全忠,2016:278)。在這樣的辨證過程中,人們才能得到自由而全面的發展,以及精神上的解放和徹底自由?!盁o知之知”是人經過了“有知”這一不成熟的階段,在對宇宙大道的不斷探索之中,達到的馮友蘭先生所說的“心靈(亦即靈性)的成就”(馮友蘭,2004:101)。只有拋棄“機心”,不被功利束縛,而用出世的精神追求打破固有的思維,才能突破自我,得到心靈的解脫。如此,我們才能夠獲得道家出世思想的真諦,找到“無知之知”,進而回歸簡約,做到“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 安其居”(老聃,1999:120)。
二.老子和《弗蘭肯斯坦》科技觀異同的文化內涵
1.中西方對知識、力量的追求的異同
西方傳統文化崇尚英雄與斗爭,偏向“個人英雄主義”,這樣的思想強調對外掠奪與征服。蘇耕欣說:“在西方,科學研究是一個以征服和占有為主要動力的領域?!保ㄌK耕欣,2010:44)。也正是由于這些動力,歐洲科技在18、19世紀迅猛發展,推動了歐洲各國的殖民活動。弗蘭肯斯坦的野心,就是這一西方傳統思想的表現。像Bertrand Russell說的那樣,“most of the strongest passions are destructive”[1],對知識和力量近乎于狂的熱情往往是毀滅性的。在被掠奪與私欲主宰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的支配下,人們往往會將自然與社會割裂,從而做出毀滅性的行為。
然而,與西方對外的占有與征服思想不同,中國的傳統文化不論在人與人,或是人與天的關系上都是十分注重和諧的,“和諧”是“傳統中國的宇宙觀的基本原理”(韋政通,2002:238)。比如,中原王朝統治者采取和親政策來達到民族融合;儒家通過“禮”來實現“和”,用一整套的宗法等級名分來達到中國人民核心精神的群體認同。傳統各家大都致力于維護整體利益,從而促成穩定和諧的社會秩序。這樣的整體思維很大程度上是由中國大陸式國家的地理特征和小農經濟的背景所決定的。所謂“圣人執一以為天下牧”(老聃,1999:41),圣人秉持“一”的大道,向內凝聚精神,不自以為是或與人爭奪,這樣才能成為天下的范式。這就否定了向外的掠奪,強調了內在的力量。
對于知識的獲得,中國傳統文化一直滲透著直覺主義的思維,如“仁”、“義”、“道”、“無”等概念,都需要向內索求,用直覺去意會。而要想認識“道”,人就要“不斷修養自己的心境以達到如鏡之心”(謝清果,2007:153),放棄偏見,客觀認識宇宙事物的本質,超脫世俗去追求“無知之知”。道家的這種主張在李曙華看來,是與古希臘“為知識而知識”的價值取向相通的。[2]
2.中西方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探尋
這里的自然指一般意義上的自然界的生命和現象。老子主張人與自然的和諧與順應,這與西方生態倫理思想相呼應。但不同的是,在西方的思維體系里,人與自然是對立的。宋斌研究得出,西方傳統文化強調自然的自我運動,或將其完全歸結與“神”、“人”、“物”的一端,將自然與歷史對立起來,撇開歷史條件談論自然,在潛意識中造成了人與自然的割裂與對立。(宋斌,2009:15)這樣的思想容易產生人類中心主義,始于18世紀的工業革命就映射出人們想要征服自然、追求物質的傾向。
而中國傳統思想注重人與自然的和諧?!昂汀笔侵袊鴤鹘y思想,也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如儒家主張“和”,并引申出“天人合德”思想;道家崇尚人們親近自然,渴望從世俗的生活中脫離,產生了“隱士”的思想。“天道”、“地道”、“人道”具有相通性,人對科學的探索也是從對自然的觀察和體會中來,人與自然在一個“共同體”中,不可分割。
而在一些西方哲學家的現代思想中,也有整體性以及和諧性的體現。如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后期的“四重整體”思想,將天、地、神、人看作一體,四者在時空中相互反映,組成世界原來的樣子。人與自然也在這樣的四重整體中更加息息相關,命運與共。
老子和瑪麗·雪萊的科技思想反映了中西方文化的異同。弗蘭肯斯坦的故事給所有科技工作者敲響了警鐘;同時,老子科技觀體現的科學精神也與“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美麗中國建設相通,二者對科技異化的思考能夠對現代科技發展起到積極的指導意義。
在發展現代科技的過程中,科技工作者必須注重人與身邊萬物的整體性與相通性,靠“直覺”正確地發揮“主觀能動性”,引領科學知識,破除執念。同時,警惕現代科技“怪物”,以負責、平等的態度看待科技成果,做到不妄為、不私為。這樣,科學技術才能提升人們的生存環境和質量,從而真正地促進人類文明發展與進步。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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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韋政通.中國思想傳統的改造轉化:韋政通自選集[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238.
注 釋
[1]轉引自Kim Hammond. Monsters of modernity: Frankenstein and modern environmentalism[J]. Cultural Geographies,2004(11):188.
[2]轉引自謝清果.先秦兩漢道家科技思想研究[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7:93.
基金項目:云南大學2021年省級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項目:英國科幻小說《弗蘭肯斯坦》中體現的老子自然科技觀研究(項目編號:S202110673073),指導老師:王玲。參與本文寫作者:解敏捷,任梓瑋。
(作者單位:云南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