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明君 王冰瑩
[摘要]現代中國很長一段時期以手續治國,手續觀念卻長期被學界忽視。19世紀末康有為、康同薇父女在《日本書目志》中將日文“手続き”譯為“手續”舶來中國。1902年留日學生汪榮寶和葉瀾編著《新爾雅》,闡述立法手續,將手續解釋為國家權力機構制定法律的特定方法。手續具有不等同于道德的正當性,且有繁雜礙事等負面局限性,但超越皇權程式體現國家權力,在清末新政中被部分知識精英接受。預備立憲中清廷學習日本政法制度,手續使用量迅速超過程式,其中梁啟超貢獻最多。國權手續有一定現代性,但延續權力強制思維,理論和道德上的正當性不足。
[關鍵詞]手續汪榮寶梁啟超康同薇
[中圖分類號]B259.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3642(2023)01—0115—06
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程序是現代法律[1]和國家治理[2]的重要范疇,但與程序一直糾纏不清的手續,卻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事實上,現代中國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內以手續治國,手續觀念至今仍影響著治理實踐和人們的社會生活。本文探究手續觀念在清末的源起與初興。
一、甲午戰爭后康有為父女將日語“手続き”譯為“手續”借入中國
搜索各大古籍網可知,古漢語中“手”和“續”連在一起達30余次,大多為“低眉信手續續彈”“是《唐書》舊稿,實出吳兢。雖眾手續增,規模未改”[3]之類,并未實質性合成“手續”一詞;另還有“會將不二心傳印,還出無雙手續弦”[4]“班氏手續兄書,文姬記錄先業”[5]“床頭月俸無一錢,手續陸羽經二篇”[6]等零星的合成詞,有親手增續的意思,與現代“手續”語義相隔甚遠。換言之,中國古代沒有現代手續觀念。
在“中國近現代思想史專業數據庫(1830—1930)”[7]中,《日本書目志》是最早出現“手續”的文獻。該書系康有為編撰。由于不懂日語,康在獲取大量日文書之后,“令長女同薇譯之”。以此為基礎,康有為于1896—1897年間撰寫《日本書目志》,1897年冬在上海大同譯書局刻成,1898年發行[8]88-90。該書法律卷將日本書名中的“手続き”借形對譯為“手續”,而不是目前中國大陸法學界常用的“程序”。事實上,日語中一直沒有“程序”一詞,而與英語procedure和漢語“程序”相對應的日語,至今依然還是“手続き”。由上可大致推斷現代漢語意義上的“手續”一詞系康有為、康同薇父女首創,用以翻譯日語的“手続き”。這是中國現代程序觀念的一個重要源頭,但一開始卻是以“手續”為名出現的。一百多年來中國程序觀與手續觀微妙的互動甚至可以說競爭關系,于此發端。
《日本書目志》共15卷,臚列書目[含書名、冊(卷)數、著(譯)者、著(譯)方式、價格]7725種,按語109條。法律門為卷六,書目450種,按語三條,“帝國憲法”“外國憲法”“法理學”等共24類[9]。
三條按語中的第一條出現于“外國憲法”后,其中表達了對于“民”的權利的認識:“《內外臣民公私權考》,人有自主之權,又有互制之法,泰西之良法哉!”[8]344首先肯定人有自主權這一現代性的基本精神;同時也指出自主并非沒有限度,而是要通過法律“互制”,即互相制約。這里雖然沒有明言權利的讓渡與契約精神,但用法律保護人的自主權,用強制性的法律約束人的行為,這種法律意識應該說已經體現了現代法治的基本精神,只是未具體展開。事實上,康有為1890年前后的《實理公法門》已經對此有過論述:“人有自主之權。……以平等之意,用人立之法。(按:人類平等是幾何公理。但人立之法,萬不能用,惟以平等之意,用之可矣。)以互相逆制立法。凡地球古今之人,無一人不在互相逆制之內。(按:此為幾何公理所出之法,最有益于人道。)”[10]
第二條按語出現于“刑法”類后。“訴訟法”類共7種書目,第4種為《現行民事刑事訴訟手續》,第5種為《實用民事刑事訴訟手續》,第7種為《民事刑事訴訟手續案內》[8]350-351。“民事訴訟法”類共34種,第23種為《實用民事訴訟手續》,第24種為《增補民事訴訟手續》,第25種為《民事訴訟手續》[8]351-352。“刑事訴訟法”共22種,第21種為《實用刑事訴訟手續》,第22種為《刑事訴訟手續》[8]352。“租稅法”類共6種,第5種為《實際手續所得稅法注釋》[8]355。以上共9種書目書名中出現“手續”。雖然說手續后來成為中國人社會政治生活中一個較常用的術語,但并不容易判斷康有為當時是否真正意識到訴訟法手續的重要性。如果以是否寫按語作為參考依據,那么有按語的憲法和刑法在康的心目中,或許比沒有按語的訴訟法等其他更重要一點。
第三條按語是卷末的總結,重申康有為在十九世紀八十年代就基本成型的公理公法觀:“《春秋》者,萬身之法,萬國之法也。嘗以泰西公法考之,同者十八九焉。蓋圣人先得公理、先得我心也,推之四海而準也。”康有為認為泰西公法和儒家傳統一致,都經由公理推出;公法不僅是萬國公用的公法,也是萬身、即萬千眾生共用之法,遍及生民:“泰西諸國并立,交際有道,故尤講邦交之法,推而施及生民。應受之法,力既絀而不得盡伸,則不得折衷于理。觀其議律,能推原法理,能推人性中之法,直探真源。”國與國相處,民與民相處,都要依據法律,但法律不是萬能的,也可能有歧義,那就從法理上去辨析。顯然,這是極為明確的公理公法論。康認為世界是公理的世界,是要遵循公法行事的世界,“今吾中國之法,非經義之舊矣。在大地中為五十余國之一,非復大一統之治也。外之邦交,內之民法,皆當與人通之”[8]357,明確指出儒家經義雖然是公理,但華夏中心主義的大一統意識,以及這種意識下的法律體系已經不適應現代世界體系、國家體系,而應該和其他國家一樣實施具有全球普遍性的國際公法和民法。
從理論上講,按語三所申論的公理公法觀是所有法律的法理依據,也是該書首次提出的“手續”類法律的依據,是手續的法理依據、正當性依據。按語一所提出的民的自主與互制原則,也應該由各種民事訴訟與刑事訴訟的手續去落實。在上述兩個意義上,可以說《日本書目志》中手續的背后是有公理蘊含和現代權利意識的。
但同時我們也應該承認,康有為只是列示了9種法律手續書,并沒有明確用公理來論證手續的正當性,也沒有明確指出手續體現權利意識。總體而言,中國現代手續的出現比較突然,如果將《日本書目志》比作一次整個園林大規模的改造計劃,那手續只是其中一棵樹木上一處不甚惹眼的移植,整個園林的改造計劃正當性論證得比較充分,這一棵樹——訴訟法則未作論證,樹上的一個枝干——手續也未作論證,直接就從日本“拿來”了。訴訟法這棵樹正準備往中國的土壤上栽,訴訟手續、法律手續的樹枝還在風中晃悠。沒有水,不接地氣,它就會干枯。
從語言史角度看,甲午戰爭至五四運動前后,是中國從日本“借入”新詞的高峰期,基本形式為譯和借,其中借詞在形成時只是一個“空”容器,其詞義由語言使用者共同填充[11]。康氏父女之以日源詞“手続き”借入“手續”,當是此高峰期開端之一例,介乎譯和借之間而偏于借,其意義有待國人填充。從概念史角度看,則1898年之中國手續觀念尚處于借種階段,僅僅是一個較為空洞的法律術語,其內涵和正當性都有待充實和明確。
二、清末新政中汪榮寶和葉晨《新爾雅》解釋“手續”
如果說戊戌前借入的“手續”是一個空容器,那么它一空就是五年。在“近現代思想史數據庫”中,手續的第二次出現是1903年。在清末新政開始的1902—1903年間,留日學生汪榮寶和葉瀾在合作編寫《新爾雅》時,不僅提到,而且明確解釋了何為“手續”。
《新爾雅》是近代中國最早的新詞匯辭書之一,前70頁釋社會科學,中間20頁釋邏輯數學,后80頁釋自然科學。前兩部分為《釋政》和《釋法》,解釋了現代政治法律的基本概念。“手續”出現在《釋政》“釋政體”的“三權分立”節,該節首先解釋立法權,“國權動作之一部,其職在制定一切之法律,使國民遵奉之者謂之立法權”,緊接著附括號、以相同大小字體進一步闡釋該定義,“(凡立法之手續,各國不同,然立憲政體國,一切法律必經議院之議決,此為通例。……)”指出國家通過議會的立法手續體現立法權力,這一運行機制為通例,具有普遍性。
值得注意的是,在手續的下方(豎排版),編者特意列了兩行小字對何為“手續”予以釋義:“手續者,經歷一定方法之謂,如立法必先發案、次議決、次公布是。[12]”這個背景和解釋很重要,它更具體地表明立法手續代表的是“國權”,即國家權力,這是一個有別于傳統皇權的現代觀念。國權與皇權的相同之處在于都是權力,具有自上而下的權威性,所以國權手續與皇權程式一樣都具有嚴格的規定性,被管理者都必須按手續或程式行動。國權與皇權的不同之處在于管理者和被管理者的關系不同。皇權程式的管理者是皇帝或者被皇帝授權的官員,其權威來自具有高位道德屬性的皇帝,管理者在政治人格上具有上位屬性。國權手續的治理者代表現代民族國家,其權威來自具有政治正當性的民族國家,不必一定具有道德正當性,治理者僅僅代表職位角色,在政治人格上、道德修養上并不高于被治理者。因此,皇權程式下的統治者與被統治者分屬于不同的階層,統治者高貴,被統治者卑下;國權手續下的治理者與被治理者在政治人格、道德倫理上是平等的,沒有階級和貴賤之分。
國權手續的權力內涵與傳統程式的皇帝專權不同,它體現的是作為國家政治機關之議會的權力,且具有步驟性:“(接上引文)故議會為立法府。其立法之手續有四。一法律案之起草。……二法律案之議決。……三法律案之裁可。……四法律案之公布。……而公布必由國務大臣之副署。”從現有文獻看,這是中國人第一次正式定義手續,具有里程碑意義,《新爾雅》的書名來自古代的辭書《爾雅》,但從其表述形式上看則更接近現代的百科全書,以抽絲剝繭的方式逐層解釋政治、政體、機關、三權分立法權、手續和副署等現代政治觀念。
汪榮寶和葉瀾的解釋將手續界定在公共領域、尤其是立法等重要政法領域,將之理解為必須執行的各個步驟所形成的過程整體,適用于全體國民(包括立法者、管理者),是保障國民權利的硬性國權要求。即或后來手續的硬屬性有所泛化,即國權強制屬性有所削弱,但至少從理論上講,手續的要求是剛性、硬性的,不關心管理者和被管理者之間是否形成信息反饋。《新爾雅》初步顯示了汪榮寶等對現代政法理論的認識深度,也表明他們明確認識到手續是一個重要的政法治理概念。兩位作者之一的汪榮寶在數年后成為體制內首屈一指的政法精英,他在主筆政法文件的過程中對“手續”等日源術語予以修改,創生了“程序”和程序觀念。
三、手續的負面屬性及其與道德無關的正當性
雖然汪榮寶和葉瀾對手續的解釋很重要,但在康有為之后,第二個較多使用“手續”的卻不是汪、葉而是梁啟超。他1905年在《駁某報之土地國有論》中4處使用“手續”。在批評孫中山舊三民主義收取土地的法定租額、即地主只將贏利部分上交國庫時,梁啟超認為孫中山構想的這一制度過于理想化,必須“派員一一而稽核之。其手續之煩費騷擾。甚且或訛詐激變”[13]23,不僅收不上來土地租金,而且影響社會穩定。再如梁啟超批評孫中山關于國家自己經營土地的設想,認為這樣不僅會帶來不經濟的結果,“且以官吏的性質而執行事務,手續極煩雜,致生種種障礙。故各國均不采之”[13]32。換言之,梁啟超認為國家只是管理者,不應做經營者,如果要身兼兩職,那就要用一些極其繁雜的手續予以約束和導引。這在實踐中困難重重,故而沒有國家采取這種方式。
表面看來,梁啟超在上引文獻中似乎對手續有負面看法,認為手續煩費騷擾、繁雜,其實也不盡然,這正說明了手續不必具有道德蘊含,而只需要具有法理正當性。梁啟超其實只是在闡述國土公有制度不可行,認為要想實現該制度,就需要設計和實施繁雜的手續,所以說這些手續“不好”“不善”,不具有高尚的道德價值,但它卻是正當的,并且有剛性約束力,一旦制定就不得不執行。不具有好的價值卻又不得不實行,這當然不會帶來好的結果。換個角度來看,梁啟超在批評某個制度不好的時候,并不是泛泛空談,而是設身處地地設想這種制度要想得到執行必須用到何種手續;反過來說,具體的手續及其實施是判定一個制度正確與否、好壞與否的標準。
更重要的是,梁啟超的論證里暗含了一個十分重要的觀點,即與天理程式必須具有道德屬性不同,手續具有不等同于道德的正當性,某個手續或許“不好”“不善”、不道德,但它卻是正當的,具有法律強制性,當事人不得不按手續行事。在這里,政法手續與公理公法程式存在不同,它不必然是從實理公理出發推出的公例公法,理論正當性不必很強,它首先是公權力所規定的必須執行的步驟。這種道德性弱化了的手續觀,也只有梁啟超等少數接受了現代思想的知識人在公領域的一定范圍內接受,習慣于道德實質理性的國人則未必認同。負面性以及與道德無關的正當性,是手續觀在形成初期就具有的兩大特征,它極大地影響了手續觀念的后續發展。
四、預備立憲中手續觀念的布散發展
《駁某報之土地國有論》只是立憲派的《新民叢報》與革命派的《民報》論戰的早期作品之一,隨著兩派交鋒的廣泛深入展開,接下來的1906—1907年間,《新民叢報》在介紹現代政法思想理論時大量使用“手續”一詞。如梁啟超翻譯日本法學博士奧田義人《論法律之性質》時直譯的“如手續法、如憲法、如行政法”等4處[14],《上海領事裁判及會審制度》“混合裁判訴訟手續”等8處[15],淵生譯《政府之責任》“糾問之手續”“裁判之手續”等8處[16],淵生著《大臣的責任》“懲戒手續”等11處[17]。
孫中山、黃興和章太炎等革命派領袖1906年在日本制定《中國同盟會革命方略》,訂立“其措施之次序”“分三期:第一期為軍法之治。……第二期為約法之治。……第三期為憲法之治。……俾我國民循序以進,養成自由平等之資格,中華民國之根本于是乎在焉”[18]。應該說,這個舉措是有循序漸進蘊含的,整個方略對于輕重緩急也是有考量的。其重點及主要規劃在第一期,即軍法之治,故其行文皆從“軍政府之條理及宗旨”出發,對于約法之治和憲法之治并沒有具體的設計規劃。在其輿論陣地《民報》上,1906—1911年間也出現過6次“手續”,但大多為負面持論。如(胡)漢民《張之洞之賣礦》中“徒使多一手續而已”[19],(汪)精衛《論革命之趨勢》中“然其手續猶繁重也”[20],多是從治理手續之煩瑣低效來談手續。
作為當時體制內改革派領袖人物的張之洞,也在公開使用過約20次“程式”之后①,于1907年使用過1處“手續”:“外國婚姻、親族之事皆定于民法,其民事訴訟法不詳婚姻、親族者,以別有人事訴訟手續法等為之輔也。中國雖無民法專書,然婚姻、立繼、服制等事,則律例甚詳。”[21]這段話的背景是禮理之爭:沈家本和伍廷芳受英美和日本立法理念的影響,從現代法理學出發草擬《大清刑事民事訴訟法》草案,欲改革中國古代法律重實體輕程序之傳統;張之洞對于外國的“手續法”還是認可的,但他認為中國古代禮制已經有相關規定,不應更改。而且,以張之洞為代表的禮學派還揪住訴訟法試行后案件積壓這一事實不放,抨擊訴訟手續繁復。
由上可知,在手續觀剛開始散播的時候,就有人抱怨手續繁雜。革命派和體制內的改革派都對手續的這一負面性多有批評。但必須指出的是,與當今抱怨手續煩瑣者多為民眾不同,一百年前首先抱怨手續的人卻是官員。這不難理解:在手續還沒有異化為程式強制的時候,它既維護官員行使權力之正當權利,也保護了人民的正當權利。這對于習慣權力思維而欠缺權利思維,習慣于依賴單向的權力強制迅速解決問題的各級官員來說,自然是大為光火、頗感不順。欠缺雙向反饋循環機制的手續,對管理者的剛性約束也較強,既限制了權力的恣意,也可能影響治理效率。手續對階級性的淡化、手續不等同于道德正當性的特征,在張之洞批評沈家本手續法的這段公案中體現得比較充分。
浩浩蕩蕩的現代化思潮不以舊官僚的權力意志為轉移。1907年,《東方雜志》僅《日本行政裁判法及訴愿法》一文就9次用到手續,其他還有關稅手續、選舉人登錄手續、投票手續等等。同年,體制內的沈家本等領導修律團隊與社會力量良性互動,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學習現代法律的第一套系統性資料《日本法規大全》,其最后一冊為《法規解字》,繼汪榮寶《新爾雅》之后有手續詞條曰:“手續,辦理之規則,辦理之次序,均謂之手續。”[22]這說明,在清末修律、預備立憲向西方、尤其是向日本學習現代政法制度、法律制度的過程中,雖然存在正當性論證不足的問題,但走在時代前列的中國知識人已經較為普遍地接受了手續觀念。還需要指出的是,此時知識界對手續的理解已經不局限于立憲,也不局限于法律,它既可以是公共治理領域的行事規則,也可以泛指辦理事務、主要是公領域中必須遵此照辦的步驟性規定。
五、梁啟超是手續壓倒程式的標志性人物
自日俄戰爭和預備立憲以來,中國向日本學習的傾向日濃,在“中國近現代思想史”數據庫中,源自日本政法思想之手續的使用量,從1906年開始超過程式,1908年程式雖短暫反超,但1909年手續再次反超程式,1910年以后,“手續”即對程式形成“壓倒性”優勢。1903—1923年間,梁啟超很少使用程式,僅在1910年出現2次,即《雙濤閣日記》和《官制與官規》各1次,以后不再使用。同年,梁使用手續即達約30次,其中大多出現于《中國國會制度私議》中。
據文首小引自述,該文初稿寫于兩年前的1908年,一年前贈與在東京創設的“咨議局事務調查會”,1910年又“略為訂正”。對于筆鋒極健的梁啟超來說,一篇文章改寫三年的不多,由此可見梁對該文之重視。在后人看來,這篇十萬字的長文,應當是梁啟超為憲政所做的最為系統全面的理論思考,或恐也是辛亥前中國人為現代憲政所做的最系統的理論準備之一。
該文出現的24處手續大致有兩種用法:一是選舉手續,一是立法手續,后者包括修法手續。“選舉手續者,選舉辦理之次第也。……無甚深學理之可比較。”在梁啟超看來,選舉手續就是對選舉步驟次第的安排,是一種常識,不僅不具有道德蘊含,也不需要特別深厚的理論支撐。當然,這并不是說何人如何制定何種手續的問題不重要,也不是說選舉手續條款背后沒有一點學問道理。比如,在《選舉手續》“第一目選舉人名簿”中,梁認為“日本因行制限選舉,故調制人名簿,極為繁難”,所以建議“廢財產制限”,擴大選舉權。在“第二目投票”中,建議“第一次選舉,當以采記名制為宜”“第二次選舉,不可以不采匿名制”。在“第四目選舉權利之保障”中,規定了三條選舉原則,其中還包括選舉訴訟方式的規定[23]2157-2160。應該看到,這些手續條款,未曾言明地反映了個人權利的獨立性和正當性,表達了對制度的理性訴求,具有相當的現代性,可以說,這里的手續已經基本具有現代程序的意涵。換言之,手續觀的發展已經為形成現代程序觀開辟了道路。
梁啟超以手續體現正當性要求的觀點并不突兀,1907年《政聞社宣言》已有一定基礎:“政聞社所執之方法,常以秩序的行動,為正當之要求。[24]”當中華民國要建設共和政治時,這些都是可以憑借的現代正當程序的思想基礎。張朋園考證,1911—1949年間召開四次國會,梁啟超《中國國會制度私議》所主張的復式選舉思想影響了1913年、1919年的兩次國會選舉;甚至在該文正式發表之前,該理念就影響了1909年咨議局和資政院選舉[25]。梁啟超“無甚深學理”的選舉手續觀,對中國議會選舉、議會政治、現代政治影響之深遠,由此可見。換言之,梁啟超選舉手續觀標志著清末選舉手續理念基本成型,它是中國現代選舉手續乃至選舉程序的型范之一,甚至可以說是最早的型范。
關于立法及修正手續,《中國國會制度私議》寫道:“改正憲法之手續,雖非皆與尋常立法之手續同”,然其發案、議決、裁可由國會與君主共行。“硬性憲法者,改正之手續極為繁重,與尋常法律不同者也。軟性憲法者,改正之手續較為簡易,與尋常法律無甚差別者也。”因此,憲法改正案之決議存在兩種不同的手續:軟性憲法“由國會以普通立法之手續而決議”,硬性憲法“由國會以特別繁重之手續而決議”[23]2164-2166。細讀該文還會發現,梁啟超不是無目的地學習現代憲政做法。在每一款論述各國行狀后,他都會加一項“我國所當采者”,務求與中國實際相結合。比如,關于憲法改正手續,他根據國情先“自創一法”,即“先付現議會之議決,可決之后,復解散之而組織新議會,為第二次議決是也”。相應地,議決投票時“若既用新舊兩議會之議決,則其議決之手續,更無取過于繁重”,只須三分之二列席即可開議,三分之二贊成乃可決[23]2169。
與《新爾雅》簡要介紹現代立法手續相比,《中國國會制度私議》對各種立法手續、選舉手續的介紹更為詳細、豐富,并且根據中國國情提出了一些具體的規劃和設計建議②[23]2174-2176,表明了清末手續觀基本成熟定型。《中國國會制度私議》是手續迅速取代程式而成為政法領域之重要新詞之典型代表,梁啟超是手續壓倒程式的標志性人物。
六、結語:正當性不足的清末手續觀
思想觀念的發展演變與社會政治時局的風云變幻密切相關,清末手續觀念與戊戌變法、新政和預備立憲的關系也是如此。1897年前后,“手續”被康有為、康同薇父女從日本借入中國時,只是一個語義貧乏的法律術語,在戊戌變法后即陷入沉寂。新政一開始,汪榮寶和葉瀾就在闡述現代政治時不僅專門介紹了立法手續,還特意對手續概念進行了界定,指出它是體現國家權力的一種較普遍方式。雖然存在煩瑣、礙事等負面性,并且欠缺道德性論證,但在學習現代政法思想的過程中,梁啟超等知識精英還是很快接受了手續觀念。預備立憲中社會精英們學習和轉化的政法制度多采自日本,手續的使用量快速增長并超過了傳統的程式。
20世紀10年代,在清末新政、尤其是預備立憲的大背景下,知識界為如何治理一個現代中國做著各種理論準備,天理程式觀、公理程式觀開始轉向現代意味更濃一點的治理手續觀。所謂現代意味,第一體現在它代表現代民族國家的政治權力而不是皇權,第二體現在手續具有不完全等同于道德的正當性,這一點與西方現代程序較為接近。但也應該看到,手續觀念偏重權力對當事人單向的約束和指令,不在意在治理過程中是否形成雙向的反饋,這與現代程序強調當事人的自主性、每個程序主體都是平等參與者的觀點還是不同的,現代程序是保證和指導地位平等的管理者與被管理者之間形成反饋循環的治理機制。
還需指出的是,對于手續過分依賴于國家權力的強制權威性,對于手續之不完全等同于道德的正當性,以梁啟超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包括以《東方雜志》為代表的社會思潮并不是徹底接受的。無論是汪榮寶還是梁啟超,他們都只是講清楚了手續在某項制度中的合理性;而對于用中西普遍之理,包括個人權利等價值來論證手續的正當性,即手續的理論正當性,以使其更適合中國傳統的天理程式型思維模式,更接近正在興起的公理法律制度推導方式這一點上,雖然作出了一定努力,但著力不多,收效更少。“手續為日本名詞,頗難得相當之譯語,故襲用之”[23]2157,它是在公領域公共治理中不得不用的一個概念,理論正當性依據不強,不容易貫通到私領域,與道德修身無涉。
無論如何,隨著學習引進現代法律制度,中國學習引進了大量的手續和規定,產生了傳統觀念中所沒有的手續觀。一方面,將皇權崇拜移情到國族權力的國人接受了這種去道德化的手續;另一方面,思想精英們又并不滿意手續欠缺理論正當性和道德正當性。如果國家權力的權威降低,這種手續的治理效果就會大打折扣,故此,知識人并不滿足于接受此種手續觀,接下來,他們還要繼續為制度尋找理論、乃至道德正當性依據。他們也的確找到了程序這樣一個新觀念。換言之,中國現代程序觀是在清末手續觀的成就和不足上形成的,欲理解中國特色的程序觀念乃至中國之治,應對中國現代手續觀念之形成過程和主要內涵有一基本了解。這就是本文的意旨所在。
注釋:
①在“近現代思想史數據庫”中,張之洞從1883年至1907年使用程式約20次(所謂約,是指部分文獻重復出現),平均大約一年一次。
②該文還探討了立法權與命令權(包括行政命令和法規命令)的對立互補關系(見梁啟超《中國國會制度私議》,《梁啟超全集·第四冊》,第2174—2176頁),對于當今中國思考制度程序與政策、指令的關系,不無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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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顧迎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