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詩歌中部分星象意象淺析

黃雅麗

【摘要】 陸游的詩中星象意象的研究成果較少，近年來興起的數字人文技術提供了新的研究思路。本文以天文模擬軟件Stellarium為工具，模擬陸游詩中的星象意象，試圖區分意象寫實與用典的邊界，挖掘種種天象線索，進一步明確詩歌創作系年，為深入理解和啟發新解提供重要依據。

【關鍵詞】 陸游；詩歌意象；星象；Stellarium；數字人文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03-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3.004

陸游（1125—1210年）一生詩作龐大蕪雜，自言“六十年間萬首詩”，以《劍南詩稿》為本，其中星象意象俯拾皆是。然而傳統古典文學研究的結論多通過個人有限的生平閱歷獲得，往往具有極大的主觀性甚至是先驗性；星象意象是典故還是事實，亦成為進入詩人語境的一大障礙，尚未找到有效的區分方法。

近年來，數字人文技術悄然融入古典文學研究領域，利用天文軟件研究詩歌意象區別于傳統詩歌意象分析，可以給意象研究提供新思路和更有力的科學依據。例如天文模擬軟件Stellarium，它根據觀測者所處的時間和地點，利用天體測量數據計算天球的位置，虛擬天文現象。以此來模擬陸游詩歌中的星象意象，可以進一步劃清虛實的界限，或彌補前人研究之空白，或修正錯誤認識，進而挖掘詩人寄寓的特定情思，為深入理解陸游詩歌提供契機，亦可以明確部分詩歌的創作系年。

一、北斗七星

北斗七星作為夜空中的標志性景象，歷來為文人墨客所青睞，陸游對北斗意象之描寫多為眼前景象的實錄。

某日凌晨，陸游早起，揮毫寫下《六月十八日立秋未旦起行山園口占》，開篇描繪“北斗離離柄漸西，披衣出戶聽晨雞”。王玉民在《詩意星河》一書中指出，當日唯有深夜可見斗柄西指，而此詩作于黎明時分，斗柄應當東指，故推測此句源于“斗柄西指，天下皆秋”之說法并非實寫 ①。然而事實確是如此嗎？本詩于慶元六年六月十八日（公歷1200年7月30日）作于山陰（今浙江紹興） ②，現將以上時間、地點代入天文模擬軟件Stellarium中計算，觀察可得：凌晨1點左右，斗柄指向西方，隨著時間遷移，斗柄逐漸指向南方；在4點左右，斗柄指向西南方向，期間，北斗星雖然視角較低，處于地平線上，但視角上仍然無障礙、自然可見。因此，“北斗離離柄漸西”確為記錄眼前實景。

《夜坐水次》有“房星縱，心星橫，北斗高掛南斗傾”之句，此為紹熙三年夏（1192年）陸游閑居山陰所作 ③，《劍南詩稿》中《六月十四日微雨極涼》緊鄰此詩，且陸游“日課一詩” ④，故時間上《夜坐水次》可能作于六月十四日（7月24日）前幾日，現將時間、地點輸入Stellarium中模擬夜空，皆符合詩中描繪之景。

在確定寫實性的基礎上，通過挖掘前人忽略的天體意象，從而縮小詩歌系年。淳熙八年六月（1181年7月14日至8月11日），陸游閑居山陰，游湖之余作《自山中夜行還湖上》，有“蕭然一馬兩園丁，缺月照我影伶俜?；碾u起早忽再唱，北斗低盡馀三星⑤”之句⑥，描寫黎明時分北斗低沉、唯有參宿三星、人影綽約之景。借用Stellarium，觀察可得：在六月每日平明時分，北斗星于地平線附近徘徊，參宿三星皆在夜空中清晰可見，此景符合詩句之描寫，確為實錄。此時月相為“缺月”，通過軟件模擬月相演變可得，這段時間里，月亮由虧凸月漸變為殘月，到六月廿九（8月11日）凌晨4點20分，從地平線緩緩升起一輪新月，肉眼幾乎不可見，故并非當日。此外，翻閱《劍南詩稿》，本詩前錄有《立秋前三日夜作亭中偶賦》，故本詩創作時間不早于立秋前三日（7月29日）。綜合以上材料，《自山中夜行還湖上》創作時間應為淳熙八年六月十六至六月廿八（1181年7月29日至8月10日）之間。

二、長庚

《詩經·小雅》曰：“東有啟明，西有長庚” ⑦，所謂“啟明”和“長庚”，就是八大行星之一的金星。放翁寫詩善用“長庚”，且皆以“月”相配，歷來注家對此的解釋多是化用蘇軾《送張軒民寺丞赴省試》中“人競春蘭笑秋菊，天教明月伴長庚”一句 ⑧。這種一概而論的解釋往往忽略了詩歌文本中的特殊語境，掩蓋了更多理解的空間。利用Stellarium模擬時地星空，可以對放翁筆下“長庚”意象的用法產生更多可能。

《曉出南山》中有“明月長庚天欲曉，新桐清露暑猶微”一句，是陸游淳熙十四年夏（1187年5月1日至7月31日）作于在嚴州（今屬浙江建德）任上⑨。將地點、時間（1187年5月1日至7月31日）依次帶入Stellarium中模擬金星運動軌跡，得出五月廿四至六月廿四（7月2日至7月31日）期間金星于破曉時分出現在天空中；輔之詩中條件“明月”，觀察得出：①五月廿四至五月廿九（7月2日至7月7日）期間，月亮為殘月，月亮被照亮度最高為39%，顯然不能稱之為明月，故不符；②六月十六至六月廿四（7月23日至7月31日），月亮為凸月；時間恰逢六月十六日，當晚月亮被照亮部分高達99.6%，為最圓最亮的月亮；六月廿三日（7月30日）月亮黃經差270°，此時為下弦月，因此不太符合“明月”所指。綜合以上條件，滿足“明月長庚天欲曉”的時間，即本詩創作時間為淳熙十四年六月十六至六月廿三（1187年7月23日至7月30日）。

實際上，星象模擬可以為其他文學遺留問題的解釋提供更多的科學性和可靠性。韓元吉⑩當時頗負名望，世人稱之為“文獻、政事、文學為一代冠冕”，但其下世之具體時間尚不可知，前輩學者多據辛棄疾《水調歌頭·慶韓南澗尚書七十》?推測無咎之歿在七十壽辰（五月十二日，即公歷6月19日）后?；而《劍南詩稿·卷十九》中，《聞韓無咎下世》緊接《曉出南山》，又因陸游作詩踐行“日課一詩”法，故二詩創作時間必然十分接近，因而可以推算韓元吉卒于當年夏季。借助星象模擬進一步明確《曉出南山》創作時間，故陸游挽詩《聞韓無咎下世》所作時間以及韓無咎去世的時間不早于淳熙十四年六月十六至六月廿三期間。

陸游于嘉定元年冬（1208年10月30日至1209年1月29日）晚年閑居山陰時有詩《獨飲》云：“肅肅霜風勁，蕭蕭木葉聲。殘年如寄爾，冷坐太憎生。就市沽新釀，呼兒洗破觥。獨斟還獨醉，無月配長庚?！?此詩的創作時間尚不可知，翻閱《劍南詩稿》，此詩后有《初冬雜詠》云：“重陽（10月20日）已過二十日”，即《初冬雜詠》應該作于九月廿九（11月9日），故縮小《獨飲》的創作時間為嘉定元年九月十九至九月廿九（1208年10月30日至11月9日）期間?，F將創作時間范圍、地點輸入Stellarium中，模擬夜空發現：金星每晚皆出現在夜空，從凌晨4點45分逐漸推移到5點躍出地平線，一直上升直到日出。與此同時，月亮從凸月逐漸轉為殘月，月出時間越來越晚；九月廿九日月亮出山時間為5點27分，僅此一天月出晚于金星，且當日為農歷二十九為晦日，月亮幾乎不可見。因此，唯有九月廿九日凌晨滿足“無月配長庚”之景象。愛國詞人辛棄疾在現實和理想的矛盾中，曾發出“故人何在？長庚應伴殘月” ?的呼喚，以“長庚”喻故人，將自己比作“老之將至”的殘月，暗喻自己的郁郁不得志以及暮年的孤獨之感。而放翁此處筆法與稼軒有異曲同工之妙，放翁以“長庚”自喻，長庚垂垂老矣卻無月陪伴，在霜風落葉的蕭瑟之景中獨自飲酒消愁，巧借長庚以詠己懷，暮年孤獨蕭瑟之感渾然天成，眼前之實景與典故渾然融合卻毫無痕跡。

又如《秋夜》頷聯有云：“長庚未配月，織女已斜河?！痹姼鑴撟饔诩翁┰昵铮?201年7月30日至10月20日），地點為老家山陰??！秳δ显姼濉分泻笥性姟镀咴率撸?月17日）晚行湖塘雷雨大作》，因而《秋夜》可能寫于嘉泰元年六月廿九至七月十七（1201年7月30日至8月17日）期間。通過Stellarium驗證上述時間、地點，得出每晚金星出現的時間為日落后到20點40分左右。又因“未配月”，滿足此條件的時間為六月廿九至七月初一（7月30日至8月1日），期間，月亮在太陽完全落山前已經墜入地平線；夜空中，“織女已斜河”之景亦符合，故此詩必然寫實，且創作時間可以明確至嘉泰元年六月廿九至七月初一內。

三、“大星已高天未明”

陸游詩《五更讀書示子》云：“近村遠村雞續鳴，大星已高天未明；床頭瓦檠燈煜爚，老夫凍坐書縱橫。暮年於書更多味，眼底明明見莘渭。但令病骨尚枝梧，半盞殘膏未為費。吾兒雖戇素業存，頗能伴翁飽菜根。萬鐘一品不足論，時來出手蘇元元?！??紹熙二年冬（1191年10月30日至1192年1月30日），六十七歲的放翁頭頂金星挑燈凍坐，讀到了耕于有莘之野的伊尹、垂釣于渭水邊的姜公，不禁感同身受，想起掛念天下蒼生經世之夙念，告誡子孫高官厚祿不足羨，應以解民之倒懸為己任。然而，少有學者注意到“大星”一詞，部分學者認為“大星”是太乙星、啟明星，即金星?。但是，將上述時間、地點（浙江紹興）帶入Stellarium中計算，發現在整個冬季凌晨時分，金星均在地平線下，肉眼不可見，故“大星”絕非金星。

在北半球冬季的夜空中，天狼星作為冬季全天最亮的恒星，亮度在夜空中僅次于月球、金星和木星，是第二亮恒星“老人星”的兩倍。再次模擬夜空發現，木星在平明時分始終于地平線下徘徊，而天狼星自前半夜至天明一直在夜空中熠熠生輝，因此放翁抬頭所見“大星”很有可能是天狼星。古人常常將天狼星視為主侵略、預示戰爭的惡星，它的明暗變化預示了邊疆的安危。此時天狼星作作有芒，正是預示南宋朝廷正受邊境之威脅，故《五更讀書示子》不僅是放翁對子孫所寄寓的濟世思想的諄諄教誨，行文之間更暗含著陸游對風雨飄搖的南宋朝廷未來之擔憂，虛實典故交融之中，含蓄深沉地流露出放翁的家國情懷。盡管此時陸游已經罷官，閑居山陰農村“不愿致仕”，但并非“兩耳不聞窗外事”，看似遠離朝廷內部烏煙瘴氣之局面，實則默默關心著家國山河，等待著政治環境的清明。或許正是心中飽含對收復故土的期待和對國家的無限熱愛，放翁才會在臨別之際發出“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的千古喟嘆。

四、“橫參”

“橫參”與“參橫”同義，指參宿三星保持橫斜狀態。在陸游筆下，“橫參”或為實錄真實星象，或為意象典故，區分之界線撲朔迷離。利用天文軟件模擬參宿三星之形態，考證詩歌創作系年，有利于進一步分析“橫參”之用意 ?。

乾道九年秋（1173年7月31至10月30日），放翁游共飲亭時取蘇軾“共飲玻璃江”之句作《玻瓈江》，其中便有“金樽共釂不知曉，月落煙渚天橫參”之句?。將創作的時間、地點（嘉州，今四川樂山）帶入Stellarium中計算，發現七月廿九（9月8日）起參三星在日出時分開始打橫，一直維持到九月廿二（10月30日），故“橫參”為眼前實景；而此時天邊月亮漸漸低垂，在軟件中模擬得出八月十五至八月十七（9月23日至9月25日）或九月十四至九月十七（10月22日至10月25日）符合。《劍南詩稿》中《八月二十二日嘉州大閱》緊隨其后，故此詩作于農歷八月二十二日（9月30日）之前，故排除后者，因而《玻瓈江》可能創作于八月十五至八月十七日期間。

然而，也不能一概而論，如紹熙二年農歷六七月之交（1191年6月24日至8月21日）作于老家山陰的《王給事餉玉友》，有“無侶有時邀落月，放狂連夕到橫參” ?一句，因在《詩稿》中稍早于《七月一日（7月23日）夜坐舍北水芽戲作》，故創作時間應為七月一日前（6月24日至7月23日）。

重復上述步驟發現，這段時間內，參宿三星前半夜均在地平線下，直到凌晨2點半后才逐漸開始浮出地平線，并一直保持豎直，顯然并非寫實，因而“橫參”可能與前句“落月”一起化用“月落參橫”之語，表示時間上天色將曉。典故運用之渾然天成，正是陸游詩筆純熟超群之體現。

五、結語

利用Stellarium模擬詩歌星象意象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揭示陸游詩歌塵封在歷史陰影中的星象之密，但是受限于時地信息等有效數據，解決意象謎團的效度有限，詩歌系年的精確度也有待提高。但是不同于以意逆志、知人論世等傳統的研究方法，站在數字人文的肩膀上研究詩歌星象意象既生機勃勃又富有挑戰。相信隨著數字技術的不斷革新、文獻資料的不斷累計，數字技術與古典文學一定會碰撞出別樣的火花。

注釋：

①王玉民：《詩意星河》，安徽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113頁。

②（宋）陸游：《劍南詩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9月版，第1698-1699頁，第1453頁，第1453頁，第2844-2845頁，第1678-1679頁。

③錢仲聯、馬亞中主編，涂小馬校注：《陸游全集校注〈劍南詩稿校注〉》，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12月版，第476頁。

④胡傳志：《日課一詩論》，《文學遺產》2015年第1期。

⑤《詩·唐風·綢繆》：“三星在天?！泵珎鳎骸叭牵瑓⒁??！眳⒁姡哄X仲聯、馬亞中主編，涂小馬校注：《陸游全集校注〈劍南詩稿校注〉》，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12月版，第391頁。

⑥錢仲聯、馬亞中主編，涂小馬校注：《陸游全集校注〈劍南詩稿校注〉》，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12月版，第391頁。

⑦崔富章主編，周明初注釋：《詩經》，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52頁。

⑧（宋）陸游：《劍南詩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9月版，第1453頁。

⑨（宋）陸游：《劍南詩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9月版，第1453頁。

⑩韓元吉（1118—1187），南宋詞人，字無咎，號南澗，開封雍邱人。

?（宋）辛棄疾著，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 上 典藏版》，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8月版，第290頁。

?錢仲聯、馬亞中主編，涂小馬校注：《陸游全集校注〈劍南詩稿校注〉》，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12月版，第225頁。

?錢仲聯、馬亞中主編，涂小馬校注：《陸游全集校注〈劍南詩稿校注〉》，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12月版，第74頁。

?（宋）辛棄疾著，鄧廣銘箋注：《稼軒詞編年箋注 上 典藏版》，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8月版，第401頁。

?（宋）陸游：《劍南詩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9月版，第2844-2845頁。

?錢仲聯、馬亞中主編，涂小馬校注：《陸游全集校注〈劍南詩稿校注〉》，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12月版，第442頁。

?王兆鵬、郭紅欣主編：《家風詩詞》，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9年3月版，第20頁。

?劉夢涵、黃雅麗：《古典詩詞中的“參橫”意象——基于天象模擬技術的探究》，《名作欣賞》2022年第30期。

?錢仲聯、馬亞中主編，涂小馬校注：《陸游全集校注〈劍南詩稿校注〉》，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12月版，第250頁。

?（宋）陸游：《劍南詩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9月版，第1678-1679頁。

參考文獻：

[1]歐小牧.陸游傳[M].成都：成都出版社，1994.

[2]于北山.陸游年譜[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5.

作者簡介：

黃雅麗，女，漢族，安徽合肥人，安徽大學文學院2019級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