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萍 王玲娟

【摘要】芍藥是傳統中國男女互贈以“結恩情”之花,作用類于現代之玫瑰。本文從《佩文齋廣群芳譜(外二十種)》和北京語言大學BCC現代漢語語料庫梳理出詩歌中的芍藥,從芍藥別名得名之由和物品語義化發展規律進行探討,發現芍藥的別名婪尾春和小牡丹語義化過程。芍藥是戀人離別時的情感投射,可作“調和”語義之用;同時,芍藥在詩歌中比作君子,是對《楚辭》意象的傳承。
【關鍵詞】芍藥;語義化;恩情;調和;君子
【中圖分類號】I207 ?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05-003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5.010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唐前傳世文獻中的藝術器物研究”(項目編號:20FYSB039)。
物體語義學研究物體如何變成具有意義的符號,物品的意指系統包括能指和所指,意指即能指和所指間的關系。“自人類社會存在以來,就開始了對實用物品的語義化,物品在被運用的同時也逐漸地被賦予了相應的符號意義。”[1]
傳統中國文化下,芍藥在花卉中占有一席之地。從物品語義化可以回溯古人如何理解芍藥這一歷史存在。芍藥別名體現了造詞活動中有理性中的任意性,因為人們從不同的角度觀察和認識芍藥。
一 、中國古代“芍藥”別名的語義化集合
物體語義學認為,同一物質承載的能指類的符號集合,稱為典型符號。人們從芍藥姿態認識芍藥。李時珍《本草綱目》記“芍藥,猶綽約也。綽約,美好貌。此草花容綽約,故以為名。”[2]芍藥開花姿態像牡丹被叫“小牡丹”,秋天干枯仿若沒有骨頭,又被稱為“沒骨花”。與其他花相比較,被稱作“嬌客”和“近客”。
人們從芍藥的香氣認識芍藥,先秦起,芍藥作為香草被稱作“攣夷”“辛夷”等。還從芍藥開花的時節認識芍藥,將其稱為“婪尾春”“余容”。人們從文化內涵理解芍藥,《詩經·溱洧》“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體現了其經典內涵。人們從功能理解芍藥,最早詞形“勺藥”,因“制食之毒,莫良于勺,故得藥名”(宋·羅原《爾雅翼》)。清代王念孫《讀書雜志》認為“勺藥”是“適歷”的音轉,讀若酌略,勻調之意[4]385,或是由于其根可調和味道的緣故。“解倉”等別名,今已不知得名理據。“楊花”“白犬”等名,得于芍藥著名于揚州如牡丹著名于洛陽和白犬入地挖出芍藥的緣故。此二名皆與芍藥的相關之事物有關。
物品語義化的意指系統內容層面和表達層面,前者對應所指,后者對應能指。意指是能指和所指結合一體的過程或者兩個者間的關系,意指產生符號。
一個意指系統可能成為另一個系統的一部分。芍藥被稱“小牡丹”,語料庫檢索發現,凡開花姿態類于牡丹的,都可叫“小牡丹”。如:
(1)佛桑又有殷紅、水紅、黃、紫各色,花比朱槿差小,稱小牡丹。(清· 屈大均《廣東新語》)
(2)云袂飄搖翠佩環,仙姿綽約紫霞冠。雖然謫在西風里,合作人間小牡丹。(清《全宋詩》)
中國人把牡丹看作富貴吉祥的象征,實則芍藥之文化淵源要長于牡丹。鄭樵《通志略》“不知牡丹初無名,依芍藥得名,故其初曰木芍藥”[5]386。只不過由于“牡丹晚出,唐始有聞,貴游競趨,遂使芍藥為落譜衰宗云”[5]386。牡丹和芍藥外表相像,“芍藥”曾指的是兩種植物,這本是一個的意指系統,兩種花因相似的地方而被歸為一類,后分“芍藥”與“牡丹”,分出了兩個意指系統,這是人們認知發展的結果。
“小牡丹”作為“芍藥”的能指,處于兩層意指系統中。“牡丹”一詞對應的現在所熟知的那種花卉植物,這是第一層意指系統。后來牡丹在個別語境中有了對芍藥的能指作用。牡丹變成了能指,而芍藥變成了所指,這是第二層意指系統,是含蓄意指。接受信息的人要知道兩者之間形態的相似性和中國人非常喜愛牡丹,才了解其中關系。芍藥開于春末,語料庫檢索“婪尾春”的相關語料,發現芍藥“婪尾春”別名與酒有關。如:
(3)桑維翰曰:“唐末文人有謂芍藥為婪尾春者。婪尾酒,乃最后之杯,芍藥殿春,亦得是名。”(宋·陶谷《清異錄》)
(4)莊妃年逾花信,正是婪尾春風,天子多情,佳人擅寵,恰似一對好鳳凰,演出兩度風流事,這且不必瑣述。(清·蔡東藩《明史演義》)
(5)唐人名酒以春,義取《詩》之春酒,如土窟春、石梁春、婪尾春之類是也。(清·沈自南《藝林匯考》)
“婪尾”作動詞,意為“酒巡至末座”,“婪尾春風”指女子最美的年華。芍藥別名“婪尾春”源于婪尾酒,故婪尾春不僅指花,還指酒,“春”可以指代酒。這里第一層意指系統是“婪尾酒”意指“酒巡至末座”,前者為能指,而后者為所指行為或物品。“婪尾春”后成為芍藥的能指,是第二層意指系統,這里有兩種可能發生的過程。第一種情況是,借取“婪尾酒”中“活動末尾”這一義素與“婪尾”這一詞形,移至“春天”這一中心作為限定,形成“婪尾春”這一能指。第二種情況是,“婪尾春”本指酒,由于“春”的多義性,整個借來用以指代芍藥。
二、傳統中國“芍藥”之“君子”語義
袁行霈(2009)提及物象的構思受到審美經驗的篩選與思想感情的化合點染,經過這兩方面加工的物象進入詩中才是意象[6]。
王曉春(2007)指出,先秦至秦漢,“香草”為芍藥的主要表現意象[7]。李時珍記“夷者荑也。其苞初生如荑而味辛也。”[8]芍藥帶“夷(荑)”的別名,強調芍藥之香氣。楚人崇香,《楚辭》的芍藥與其他香草一起,作為象征美德或君子意象為詩人所運用。屈原《離騷》“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畦留夷與車兮,雜杜衡與芳芷”,是崇香的楚人對客觀物象的篩選與構思。“君子”成了所指,“芍藥”成了能指,二者之間的關聯是由香氣建立的,是古人對香氣特別的理解產生的。
到唐宋時期,詩歌中的芍藥依然有君子的語義,如張九齡《蘇侍郎紫薇庭各賦一物得芍藥》“孤根若可用,非直愛華滋”[5]394,詩人不僅表達自己有美德,還像芍藥根有用途一般有才華。柳宗元《題階前芍藥》“夜窗藹芳氣,幽臥知相親”[5]391,詩人聞到這香氣就感到親近。韓愈的《芍藥歌》“溫馨熟美鮮香起,似笑無言習君子”[5]392,直說芍藥是無言的君子。
芍藥堅收根本的特點與芍藥的君子語義建立了隱喻聯系。有人偏愛牡丹而貶低芍藥,也有人認為芍藥牡丹不相上下,如馬祖常《芍藥》“詩人莫詠揚州紫,便與花王可頡頏”[5]396有人因芍藥“獨得天然”而不屑牡丹。如袁桷《新安芍藥歌》“洛陽花枝如美人,點點不受塵土嗔……那如新安紅芍藥,透日千層紅閃爍,碧云迸出紫琉璃,風動霓裳凝綽約” [5]393。牡丹不如芍藥靈動大方,甚至是輕浮的,韓琦《和袁陟節推龍興寺芍藥》“洛花年來品格卑,所在隨人趁高價,接頭著處騁新妍,輕去本根無顧藉……廣陵之花性絕高,得地不移歸造化”[5]392。牡丹輕易地拋棄自己的根本,芍藥不僅有可用之根,還能守住根本。這些都可以看作是《楚辭》表現手法的一種傳承。
三、傳統中國“芍藥”之“恩情”語義
相戀男女互贈植物定情,體現了古代遺贈之風。楊文娟(2003)指出,先民認為花草具有神秘的作用,心思可傾注于花草中,憑“接觸律”與受贈之人產生心靈感應[9]。花草不再是簡單的視覺可見者,而開始了語義化。
離別詩的源頭可以追溯到《詩經》,難言和難舍之情需要一個物品來投射。《詩經》“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鄭玄“士與女往觀,因相與戲謔,行夫妻之事。其別,則女贈芍藥,結恩情也”。“藥”與“約”上古音相似,程慧榮(2020)認為“芍藥”諧音“妁”,體現士與女相約結為夫婦的意蘊[10]。所以芍藥被賦予作為“離別”“約定再見”和“結恩情”等內涵的投射物,“結恩情”的抽象觀念成了所指。人們這天焚香熏草藥沐浴以去邪求祥,贈予對方香草芍藥也有祝福對方健康平安的意蘊。
芍藥最早的品賞功能促進其語義化。芍藥的香氣可促進愛情的產生。何煒(2000)指出香草具有情愛引誘的特性,香草的氣味可以刺激頭腦中氤氳的感情產生[11]。芍藥開花守信的特性被視為一種優良的品質。魏晉女詩人辛蕭《芍藥花頌》稱贊芍藥“曾不踰時……應期秀吐”[12]。男女互贈此花就體現忠于愛情的品質,和守約再見的向往。
所指依賴于信息的接受者,每個民族有不同的文化情境。《溱洧》后,“結恩情”是個易傳受的語義信息,語料庫檢索別名“何離”“將離”的相關詩歌和語料。如:
(6)與君作別難成醉,欲贈將離始覺貧。(清·錢謙益《牧齋初學集》)
(7)人言花似征鞍色,嫩紫茸茸個樣奇。不道征鞍似花染,臨岐聊欲問何離。右鞍紫,原注詩云贈之以芍藥,芍藥一名何離,贈以此者問何故離別。(宋· 劉才邵《檆溪居士集》)
友人離別亦可贈芍藥,把不舍的心情注于一朵“將離”之花,既肯定了“將離”的內涵,也表達了詩人與友人離別之際強烈的傷感之情。“臨歧聊欲問何離”解釋為“贈以此者問何故離”是贈予“何離”并問之“何故離開”一定程度上把離別場景雙方的所言所想具象化了。
四、傳統中國“芍藥”之“調和”語義
物體語義學認為,功能充斥著意義,使語義化發生。芍藥具有調和功能,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曰:“勺藥又為調和之名。”明代僧人德祥《芍藥》“玉階宜有此花開,金鼎調香宰相才”[5]399,贊賞芍藥一花既可以做調料,又有為相的品質。
漢代枚乘《七發》記載“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調和。熊蹯之胹,芍藥之醬……此亦天下之至美也。”[13]芍藥做成醬料是因為其根解毒之作用,羅愿《爾雅翼》言“……其根以和五臟,制食毒。古有芍藥之醬,合之于蘭桂五味,以助諸食,因呼五味之和為芍藥,七發曰‘芍藥之醬。”[14]芍藥可指五味調料的總稱[3]385。
芍藥及其別名一般作為名詞使用。許嘉璐(2016)提及,至漢代,人們開始以“勺(芍)藥”一詞來指“調和眾味”這一概念[15]。芍藥獲得了一個新的語義“調和”,擴展了芍藥這一能指的所指范圍。
郭焰坤(1999)指出,實體名詞或動詞的語義和語法功能之間的聯系, 是客觀事物與它的運動方式之間的關系在語言中的反映[16]。芍藥的對應的實體義素為某種“多年生草本植物”,而對應的一系列的動作義素,包括“芍藥用于飲食以調節”這一功能。王充《論衡·譴告》“時或咸苦酸淡不應口者,猶人勺藥失其和也”[17]和蕭鄴《嶺南節度使韋公神道碑》“京師稱難治者……公能勺藥其間,安然無一事” [18]體現了用芍藥表達調和的功能。“勺藥其間”中的芍藥便成了動詞,意指“人能在事務中進行調停處理”。“猶人勺藥失其和也”中的“勺藥”意指“調味”的操作之意,也是用作動詞。“調和”是芍藥實用功能最能直接反映的語義之一。
五、結語
芍藥不同的別名,體現看待其角度的不同。有的側重功能,有的側重外表,而有的側重內涵。其中一些命名理據又體現了中國人看待世界的角度不同,“婪尾春”既現喜春、惜春之情,又現珍惜時光的內在邏輯。“小牡丹”可窺見中國人對牡丹之喜愛與花卉之審美。芍藥作君子之語義,發端于《楚辭》,源于對芍藥的品賞功能,成于古人對香氣獨特的解釋。芍藥作“結恩情”觀念之代現物,與祓除不詳的功能有關,始于《詩經》,是文人共有的語義知識。芍藥 “調和”的語義,是其食用功能的直接體現,是由物至人的人文化運用。芍藥被納入文化的編碼后,它不僅是作為一種植物存活于土地上,而是開始作為一種可言物,供古人賦予不同的文化內涵。
注釋:
全文以數字加括號連續排序者,皆出自BCC語料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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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燕萍,女,壯族,廣西南寧人,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2020級漢語國際教育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漢語國際教育。
王玲娟,女,湖南安仁人,教授,博士,碩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古代典籍詞匯與文化、古代藝術文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