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麗
摘 要: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博物館新入藏15 000余件云南地區的契約文書,是云南區域史研究的重要史料,也為邊疆民族地區找價問題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資料。通過這批文書的整理和研究,可發現云南地區與江南、福建等地一樣,從明代中后期開始就普遍存在找價現象。進入清代后,絕賣前的找價行為不論次數還是持續時間,都較之明代有所增加,同時還存在以義助為名的絕賣后的找價行為。這些找價現象的出現和長期存在,不僅僅是交易雙方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還受到社會關系網絡和農村互惠互助傳統的影響。對云南地區找價問題的研究,不僅是邊疆民族地區土地交易的實態,而且是云南地區不斷內地化和各民族交流交往交融的重要體現。
關鍵詞:云南;地權交易;找價;土地契約文書
中圖分類號:C9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 - 621X(2023)03 - 0104 - 15
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博物館自2016年以來,在云南大理、保山等地區陸續征集到15 000余件清代、民國時期的各類民間文書(以下簡稱“民大新獲文書”)。與國內外已經整理出版的云南地區契約文書1相比,民大新獲文書的數量不僅遠超以往搜集整理的成果,其年代序列完整、使用地域集中、歸戶性強等特征,都使得這批文書的史料價值更加凸顯。民大新獲文書中涉及找價內容的文書,既有絕賣前的加添文書,又有絕賣后的義助文書,與江南等地的找價行為存在著相似之處,同時也有著明顯的地方性特色。所謂“找價”,即在土地賣出之后,賣主仍向買主索找加價的行為。作為明清時期土地交易中的一個常見現象,找價問題在歷史學、法學、經濟學、社會學等多個學科領域都有學者關注,研究成果非常豐富。以往有關找價問題的研究,主要是圍繞找價現象產生的時間、原因、影響,找價的特征以及找價引起的糾紛案件的審判標準等方面進行探討1。近年來,相關研究的視野有所擴展,例如有的學者從社會學、經濟學的角度,論證找價行為的合理性2。還有學者對“嘆契”的研究,揭示了找價行為的多種形式3。這些研究成果,使得明清時期的找價問題逐漸清晰明了。但囿于研究資料的地域性,以往研究所關注的區域主要集中在以江南、福建為主的區域,所解決的問題是否適用于西南邊疆民族地區的找價問題,筆者認為還有可探討的空間。本文將以民大新獲的147件找價文書為中心,梳理云南找價現象出現的時間、形式和特點,探討其深刻的社會背景,進而窺探明清時期云南土地交易市場、社會經濟生活的實態之一斑。
一、明代云南土地交易中“找價”現象的出現
對于找價現象出現的具體時間,學界普遍認為是在明代中后期4,而且找價現象普遍存在于全國諸多地區,但是以社會經濟最為發達的江南、福建地區最為突出5。相關研究表明,作為邊疆民族地區的貴州錦屏等地的找價行為并不顯著6。有學者認為找價現象主要出現在漢文化區域7。但從現存的契約文書來看,云南地區的找價現象同樣是出現在明代中后期,且找價現象較為普遍。
目前已經公布的明代云南契約文書中,一共有5件找價文書8?,F舉明天啟二年(1622年)九月初八日的一件文書進行說明。
立重復加添杜絕地契人楊豪,系下江嘴住民。今立因添,為因故父楊豹子存日將索買得楊世榮等山場一處,賣與羅文秀名下為業。至后,伊男羅亨奴將此地轉賣與羅三忍名下,前后價慣俱收明白,□因父賣子絕,憑中仍向羅三忍添找蓋字□后從海(ba)六十索,當日兌眾,地價收受明白。日后不得明生事端,族內弟兄毋得收害口陷,如違甘當重罪??趾鬅o憑,立加添杜絕重復蓋字永遠存照。實受加添蓋字海(ba)陸拾索整
天啟二年九月初八日立加添書契人:楊豪
憑中人:羅子固
和見人:羅享奴
代字人:羅應時1
這件契約文書記錄了立約人楊毫將其父楊豹子原來從楊世榮處買來的一處山場,賣給羅文秀,羅文秀的兒子羅亨奴又將這處山場轉賣給了羅三忍,也就是說這處山場前后經過了3次買賣交易。楊豪以“父賣子絕”2的原因向現買主羅三忍找價海(ba)六十索。
有的學者將這種經過多次轉賣之后,原賣主仍向現買主找價的行為稱為 “追蹤找價”,這一現象多在清代的時候出現。3云南地區這種現象的存在,說明到明代晚期加找行為在云南地方社會中已經普遍存在。此外,明代云南地區的買賣契約文書中也多出現“日后有力不得贖取,無力亦不得加找”4,這些表達也說明找價現象在當時的普遍性,才需要在契約中強調不允許找價。值得注意的是,明代晚期,云南地區還出現絕賣后要求找價的行為。如崇禎十七年(1644年),蒙化府軍里四甲民凹觀音保將坐落三家村的麻地一塊絕賣與本府凹里九甲民閉氏名下永遠為業耕種,簽訂了“立實賣絕賣麻地契書”,在契約中寫明“任從買推及過割納糧當差”5。但是同年,賣主凹觀音保因為官事罪贖無處,要求找價海(ba)兩百索,約定“日后在(再)不得贖取加添”6。這說明,在明末絕賣后找價現象也開始在云南地區出現。
二、清代云南土地交易中找價現象的多樣化
在已經整理的部分清代民大新獲文書中,涉及找價內容的文書有147件,其中包括加添契約文書有131件,義助契約文書有16件。其年代遍及順治到宣統各朝,使用地域主要以蒙化直隸廳、大理府為主。具體情況參見表1。
清代從法律上明晰了絕賣和活賣的區別,規定了其不同的權利與義務,活賣可以找價一次,在一定期限內可以回贖,而絕賣的土地則不可以再進行找價和回贖1。然而清代云南地區的找價現象,既有在活賣后、絕賣前找價的“加添契約”,又有絕賣后找價的“義助契約”。下面將對這兩種類型的找價契約文書進行探討。
(一)絕賣前的“找價”:加添契約
在“民大新獲文書”中的這部分加添文書,在名稱上多見“立加添” “立加找”,以及“立重復加添” “立杜加添”等。通過“重復” “額外”用詞可見,在清代云南地區的加添行為不僅是一次,還有一而再、再而三地多次找價現象。而其中的“立杜加添”,則是對多次找價行為后的杜絕言辭,杜絕賣主再次找價?,F以一塊土地的多次加找行為為例進行說明。
《嘉慶六年(1801年)十一月二十日李士魁立實賣田契》2
立實賣田契文約人李士魁,(系樂和沖)住。為因有祖遺民田一坵,坐落豬乃井,東至溝,南至溝,西至王家田,北至王家田,四至開(明),(隨)納在二甲本戶,秋糧柒升。今因缺用,情愿立約出賣與本村李天祿、李發甲公眾為業,議作價紋銀貳拾肆兩整入手應用。自賣之后,有力任從取贖,無力不加添??趾鬅o憑,立此實賣田契文約存照。
嘉慶陸年十一月二十日立賣約人:李士魁(押)
憑兄:李培魁 (押)
親筆? 田契文約
嘉慶六年(1801年)三月,李士魁將祖先遺留的一坵田以紋銀二十四兩整的價格賣給了同村李天祿、李發甲為主的公眾名下,契約中明確寫明:“自賣之后,有力任從取贖,無力不加添”,表明是一次活賣交易。
《嘉慶九年(1804年)三月初六日李士魁立加添文約》1
立加添文約人李士魁,系(樂)和沖住。為因有祖遺民田一坵,先年出實與本村李(李天祿、李發甲公)眾內,錢糧價貫,俱已載明前契,不必重開。今因老母身故,無處湊備,只得向□□□□手應用??趾鬅o憑,立此加添文約存照。
嘉慶九年三月初六日立加添文約人:李士魁 (押)
憑兄:李培魁? (押)
親筆? 加添存照
兩年后的嘉慶九年(1804年)三月,李士魁又因“老母身故”向買地人加添紋銀七兩。這次加添屬于“雍正八年例”中規定的“許憑中公估找貼一次”的合法行為,但此加添文約并沒有“另立絕賣契紙”。
《嘉慶十五年(1810年)三月十八日李士魁立加添文約》2
立加添文約人李士魁,系樂和沖住。為因有祖遺民田一坵,先年出實賣與本村李天祿、李發甲公眾內,坐落錢糧四至俱在前契,不必重開。今因缺用,憑中立約復向買主加添紋銀柒兩整入手應用。日后有力任從取贖,無力不致加添。愿后有憑,立此加添文約存照。
嘉慶十五年三月十八日立加添文約人:李士魁(押)
憑兄:李培魁(押)
憑侄:渠聰(押)
親筆? 加約存照
據上一次加添之后六年的嘉慶十五年(1810年)三月,李士魁又因“缺用”,“憑中立約復向買主加添紋銀柒兩整入手應用”。此次加添,明顯違背了 “許憑中公估找貼一次”的規定。因此加添文約中明確寫明:“日后有力任從取贖,無力不致加添?!敝档米⒁獾氖沁@次續約還不是“絕賣契紙”。
《嘉慶十九年(1814年)五月十六日李士魁立加添文約》3
立加添文約人李士魁,系樂和沖住。為因有自己祖遺民田一坵,先年出實與本村李天祿公眾名下為業,坐落錢糧四至俱在前契,不必重開。今因缺用,情愿立約,仍向買主加添紋銀陸兩整入手應用??趾鬅o憑,立此加添文約存照。
嘉慶十九年五月十六日立加添文約人:李士魁(押)
憑兄:李培奎(押)
親筆? ?加約存照
又過了4年多的嘉慶十九年(1814年)五月,李士魁又一次“今因缺用”,“仍向買主加添紋銀六兩整?!辈⒃俅瘟⒓s,但這次立約并沒有寫明“日后有力任從取贖,無力不致加添”的內容。
《道光五年(1825年)一月二十六日李士魁立此杜加文約》1
立杜加添文約人李士魁,系本村住。為因先年將自己祖遺民田一坵,出賣與本村李天祿、李發甲公賬內為業耕種。今因缺用,憑中立約復向李姓加銀伍兩整入手應用。日后有力任隨取贖,無力不致加找??挚陔y憑,立此加約存照。
道光五年新正月二十六日立此杜加文約人:李士魁(押)
憑中:楊祖培(押)、李芬(押)、李云璈(押)
代字生:樵溪(押)? 其銀系紋銀再照? 加約存照
將近11年后的道光五年(1825年)一月,李士魁又一次“今因缺用,憑中立約復向李姓加銀伍兩整”,這一次在契約中又明確寫明“日后有力任隨取贖,無力不致加找”,經過長達25年的4次加添行為后,這筆交易依然還處于并未找絕的狀態。這與“雍正八年例”規定的“許憑中公估找貼一次,另立絕賣契紙”已經完全背道而馳。值得注意的是,因為文書殘缺,一次找價價格并不清楚的情況下,其余三次找價價格與賣契價格的比重已經高達75%??梢姡湔覂r價格所占比例之高。
通過整理發現,云南地區活賣后多次找價的行為不在少數,找價次數多是兩到三次或以上。民大新獲文書中有一件6張文書的粘連契2,前4張為加添契約,第5張為杜絕加添文書,第6張為云南等處承宣布政使司所頒發的契尾。根據文書內容可知,董圣經的父親先年將水塘山莊出賣到羅萬章名下。到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因董圣經的父親過世,葬父使用不敷,董圣經向羅萬章之子羅文學、羅文新加找地價銀七兩三錢,此后又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嘉慶元年(1796年)、嘉慶二年(1797年),再次向羅家分別加找銀兩二兩、五兩、四兩。到嘉慶十年(1805年),董圣經向羅家加找銀六兩五錢后,簽訂杜絕加添契。根據杜絕加添契約的內容可知,這次交易“前后共受銀壹百陸拾捌兩伍錢整”,相對交易的總價格,此次找價價格所占比例較低。道光九年(1829年),羅文新向官府投稅,并獲得由官府頒發的契尾。至此,董羅二姓間的土地交易才算全部完成。這次交易,前后時間長達37年。交易次數也并非只有我們所見的5次找價,因所見的第一張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的加找契約為“立重復加添”,說明在這次加添之前,還有找價的行為。因為文書信息的缺失,我們無法得知之前的交易,但是這也再次說明云南地區多次找價的行為以及找價持續年限較長現象的常見。
(二)絕賣后的“找價”:義助契約
明末時期,云南地區就出現了絕賣后的找價行為。到了清代,這一現象更加普遍,且具有地域性的用語特色。在筆者所見范圍內,清代云南的這類契約文書僅見于民大新獲文書中,現已整理出16件。民國時期,這類文書有所增加,涉及地域更加廣泛1。這些文書均以:“立助文約”(11件)、“義助加添”(3件) “義助擔承”(2件)等為名。在此將這類文書統稱為“義助”文書,現舉一例進行說明。
《咸豐六年(1856年)六月十六日蘇發新立儀助擔承文約》2
立義助擔承文約人蘇發新,因有先年杜賣過小灣山地一塊。今無文逼迫,深求義助一點,同憑中立實助到張應選名下,實取錢一百六十文,南豆一斗六升整入手交用。自立義助之后,日后發新弟兄有異言向張姓講說,蘇發新一力承擔??趾鬅o憑,立此義助擔承文約存照。
胞弟 蘇發盛(押)、堂弟 蘇發正(押)、堂弟 蘇發有(押)、在憑族侄? 蘇阿正(押)
咸豐六年六月十六日立儀助擔承文約蘇發新親筆(押)
義助擔承文約存照
此文書記錄的是先年蘇發新曾經“杜賣”過一塊山地與張應選,今因“無文逼迫”,到買地人張應選處“深求義助”,并獲得“錢一百六十文,南豆一斗六升整?!焙苊黠@,絕賣后的找價文書會在文中表明之前的交易為絕賣。在已發現的16件云南義助契約文書中,有9件都在文中注明“先年杜賣”。下面列舉一組文書來進一步說明。
《光緒二十年(1894年)三月十四日高阿七立賣田契文約》3
立賣田契文約人高阿七,為因伯母身故,錢文無處湊辨。將自己面分水田一分,坐落上羊之街,東至高姓田,南至李姓田,西至劉姓田頭小溝,北至賣主田,四至開明,隨秋糧貳升五合。請憑立約賣到陳安舊(舅)臺名下,實賣田價白銀五十兩入手應用。自賣之后,有錢照契贖取,無錢不致異言,任隨陳姓納糧耕種??挚跓o憑,立此賣契為據。
憑中人:堂弟高鳴鹿(押)
代字:白瑞典(押)
光緒二十年三月十四日立賣田契文約人:高阿七(押)? 賣契為據
立約人高阿七因“伯母身故,錢文無處湊辦”,將水田一分賣與陳安名下,田價白銀五十兩。文中,陳安舊臺應是其舅陳安,水田一分應是水田一份。云南同時代田地買賣契約常見“一分大小十一坵” “一段大小二坵”等用語,所以“一分”應該是“一份”之意,而不是田畝的大小為一分。根據“自賣之后,有錢照契取贖,無錢不致異言”的內容可知,此文書為一件活賣契約。
《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三月十三日高阿七立永遠杜賣田契文約》1
立永遠杜賣田契文約人高阿七,為因迫用,無處湊辨。將有水田一分,坐落上羊之街,先年以曾出賣,四至糧數俱在原契之內,不必重開。至今無力,請憑立約杜賣到陳安舊(舅)臺名下,實杜賣田價銀二十七兩入手應用。自杜賣之后有錢不得贖取,無錢不致異言,永惟陳姓實業納糧耕種,高姓子孫不得問信。系是二比情愿,中間并無逼迫等情,一杜永杜??挚跓o憑,立此賣契為據。
光緒二十四年三月十三日立永遠杜賣田契文約人:高阿七(押)
憑中:堂弟高鳴鹿(押)
代字:白瑞典(押)? 杜契存照
時隔4年,高阿七因無力回贖,以價銀二十七兩杜賣到陳安名下。因為契約粘連,可以判斷此杜賣前并沒有其他找價行為。契文中明確寫明:“自杜賣之后有錢不得贖取,無錢不致異言,永惟陳姓實業納糧耕種,高姓子孫不得問信”,可知這起田地交易已經由活賣轉變為絕賣。
《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三月十三日高阿七立義助田契文約》
立義助田契文約人高阿七,為因錢文迫用,無處湊辦。今請憑中立約助到陳安舊(舅)臺名下,實義助田價銀十兩入手應用,自助之后不得再助分文??挚跓o憑,立此義助為據
憑中:堂弟高鳴鹿(押)
代字:白瑞典(押)
光緒二十五年三月十三日立義助田契文約人高阿七(押)
又過了一年,高阿七又“為因錢文迫用,無處湊辨”請求陳安義助田價銀十兩,并且寫明“自助之后不得再助分文”。這種絕賣后的找價行為賣主于法于理都是無根無據的,而銀十兩與此前的七十七兩銀的比例并不低。
《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八月二十日高阿七立推帖》
立推帖人高阿七,請憑立約,推到本戶自仲元戶,秋糧貳升伍合,推帖銀三兩入手應用。自推之后,任隨陳姓折糧投稅,高姓不得異言。一推永推,不致冒推,所推是實??挚跓o憑,立此推帖為據。
憑中:高鳴鹿(押)
代字:白瑞典(押)
光緒二十五年八月二十日立推帖人:高阿七(押)推帖為據
距前次義助后不到半年,高阿七簽訂立推帖,將田產稅額轉到買主戶內,標志這次買賣交易的全部完成。如果說上一個“義助”是在交易并沒有進行納稅過戶之前的情況下進行的,那么以下的案例則并非如此。
《嘉慶二十四年(1819年)三月二十四日字國保等立儀助田契文約》1
立儀助田契文約人字國保、字國(梁),因馬姓加找迫用,今請憑中立約儀助到張應選名下,儀助銀柒兩整入手應用。其田今折糧役稅在案,并無加找之理,自立一助之后,喜白兩事不得一言講說。如有一言者,執約理講。若有別人前來一言,字國保弟兄二人一力承擔。恐口無憑,立此儀助文約存照。
憑中人:茶新保(押)
代字:蘇鶴林(押)
嘉慶二十四年三月□十四日儀助擔承人:字國保、字國梁? 義助擔承
從這份契約可以看出,這次的義助田契簽訂之前,已經“其田今折糧役稅在案”,這說明義助契約的簽訂是在土地買賣交易手續全部完成之后。契文中“并無加找之理”的用語,反映了絕賣后的找價與活賣后找價的不同,活賣后找價是土地交易未完成的后續行為,而絕賣后的找價則于法于理都沒有依據,因此用“義助”一詞,這也體現了清代云南義助文書的本質。
值得注意的是,義助行為還有不止一次地“助了又助”的現象。如《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六月二十日楊玄等立義助文約書》2。
立義助文約書人楊玄、同男楊利振、侄葉振,系本村住民。為因先年賣段璋名下水田叁分,已經杜賣土退具結,任隨折糧稅契,永遠段姓己業。今虧欠夫馬,無處湊備,再義助到段良田弟兄項下,錢二千四百文整入手完官,前助過米三斗,又助過谷三斗。自今助過之后,異日不得復言義助。如有等情,干罰銀十兩入官。今恐人心難憑,立此義助永遠為照。
乾隆五十三年六月二十日立義助文約書人:楊玄(押)同男楊利振(押)、侄葉振(押)
知見憑:侄宗振(押)
代字:楊又清(押)? 義助存照
義助人楊玄、同男楊利振、侄葉振,在“已經杜賣土退具結”的基礎上,向段良田弟兄義助錢二千四百文整。然而契文中“前助過米三斗,又助過谷三斗”的記錄說明,在這次義助前還曾發生過兩次義助。這次義助時,契文明確寫明:“自今助過之后,異日不得復言義助,如有等情,干罰銀十兩入官?!彪p方簽約過程中所發生的不和諧躍然紙上。因此,在同年的七月,簽訂了“了手永斷割騰文約”,以此來表示賣主和土地完全切斷關系。
《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七月二十日楊玄等立了手永斷割騰文約》3。
立了手永斷割騰文約人楊玄、同男利振、侄葉振,系本村住。因欠官帳(賬),無處湊偹,先年永遠杜賣土退具結之后,又加過助過,至今年助了又助,助到段映田弟兄項下錢四千五百文整入手完官。此系二比情愿,任從折糧折入別里別甲四升五合秋糧。自立了手義助永斷割騰之后,永遠子子孫孫再不得借事生端加找。如有等情復言,干罰白米拾石,銀拾兩入官。恐后無憑,立此了手永斷割騰永遠為照。
乾隆五十三年七月二十日立了手永斷割騰(葛藤)
文約人:楊玄(押)、男楊利振(押)、侄楊葉振(押)、族侄楊宗振(押)、楊自振(押)
代字:楊又清(押)? 了手永斷割騰(葛藤)永遠為照
這次義助的原因是“欠官帳(賬)無處湊備”(此處官賬應為田糧賦役),所以在“先年永遠杜賣土退具結之后,又加過助過,至今年助了又助”的情況下,再次向段映田弟兄義助錢四千五百文整。在這次簽訂的契約中交代了折戶納糧,并說明,“自立了手義助永斷割騰之后,永遠子子孫孫再不得借事生端加找。如有等情復言,干罰白米拾石,銀拾兩入官。”總的來說,這次交易的完成經過了一次杜賣,一次具結,三次義助,一次割斷才最終完成。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在清代云南地區土地買賣的過程中,找價現象普遍存在,而且有活賣后,絕賣前的“加添”,還有絕賣后的“義助”。契文中的用詞也反映出了找價行為中充滿買主的不滿和無奈。然而如此不情愿的行為為什么會產生?契文中雖反復強調“有力任從取贖,無力不加添”“自助之后不得再助分文”,還多寫明“若有加覓義助,干罰白銀50兩,米50石”等違約懲罰來阻止不斷地找價行為,但還是不斷發生“仍向買主加添”“復向買主加銀”“助了又助”的現象。
三、“找價”行為背后的經濟理性與人情考量
關于“找價”問題的相關研究中,普遍認為找價現象的出現與土地價格持續上漲密不可分。此外,“絕賣”與“活賣”的界限模糊不清,土地匿稅問題,土地交易時間和推收過戶時間的不一致,以及民間普遍流行的“賣而不退耕”的交易模式等都是持續找價、賣而不絕的影響因素1。近來,阿風提出田宅稅契制度的變化,特別是稅率的變化,同樣是影響找價的一個重要因素2。這些研究表明,明清時期全國各地找價現象的出現和長期存在,并不是某一個具體原因所造成的,而是由多種因素共同決定的。
然而這些研究并沒有深入考察絕賣后的找價行為,也沒有區分絕賣前和絕賣后找價現象的差異。張湖東從地權交易方式和地價形成機制的視角闡釋了絕賣后的找價行為3,但這一解釋更多的是從市場邏輯角度的分析,而忽略了賣而不絕現象同時包含經濟上、社會上和文化上的復雜因素1。而云南地區冠以“義助”之名進行絕賣后的找價,更多的就是社會和文化方面的復雜因素。
土地價格持續上漲,時價不斷超過交易時候的原價,是找價的基本原因2。岸本美緒通過對蘇州一戶地主的賬簿《世楷置產簿》中600多起買賣交易的分析,證明找價額大概和時價與原價的差額幾乎等值3。這也直接證明絕賣前的找價與地價上漲有直接關系。同時清代法典中允許買賣雙方絕賣時可“找貼”一次,也是承認土地市場價格變動的事實4。從法律上明確找價的合理性,有利于賣主能夠順利得到因為地價上漲的那部分價格。雖然買主處于找價的被動地位,但是也并非無利可圖。因為賣主每找價一次,其實就意味著讓渡了一部分權利。而且賣主回贖的時候需要加入找價的金額,對于賣主而言,這無疑增加了贖回的難度,買主也就能夠長久的獲得土地的使用權,或者通過絕賣獲得土地的所有權。顯然,絕賣前的找價對于雙方來講,都是為了追求利益的最大化,是出于經濟理性的考慮。清代云南契約文書中也多見有因“田價不敷”而要求找價,以及在找價契約文中表示交易已經“契足價滿”,說明地價上漲同樣是影響云南地區絕賣前找價的一個基本原因。
按常理講,只要補足因地價不斷上漲的差價就應該以絕賣而結束。然而全國多個地方并不以絕賣而停止找價5。如前所述,清代云南地區普遍存在以“義助”為名的絕賣后找價現象。但絕賣之后再次找價的行為并不符合官方法律的規定,民間社會也深知,“田價過于契,大干法紀”6,并采取一定的措施限制這種現象的不斷出現。清代云南地區就出現了杜絕這一現象的“信約擔承”文書。例如《嘉慶九年八月二十日張大勛立信約擔承》7。
立信約擔承人張大勛,系樂和村住。為因叔祖生員張書訓,父張偉手,將自己面分民田壹坵杜賣與李學之祖,已經拆糧投稅,例無可言。陡有隔支張宿之孫張瑁冒認業主,屢行索找義助數次,理所難越。自此之后倘張瑁再行索找,在大勲一力承擔。恐口無憑,立此信約擔承存據。
嘉慶九年八月二十日立信約擔承人:張大勛(押)
憑中:楊際周(押)、李發甲 (押)
親筆? 信約擔承存照
此契約主要是為了杜絕無理由的索找義助行為而簽訂的。杜絕的原因,一是民田屬于杜賣(絕賣), “已經拆糧投稅”,完成了交易的全部手續,二是行索找義助之人是冒認業主的“隔支張宿之孫張?!薄τ谝粋€冒認業主之人的“索找義助”,買主不得不找到賣主之子孫張大勛出面,簽訂此“信約擔承”文書,以杜絕這種“例無可言”的“索找義助”行為。這類契約在所見清代云南契約文書當中共見有6件,可見當時民間社會對于無理由的義助行為也采取了一定的杜絕措施。
這種絕賣后的找價行為,更加容易引起訴訟糾紛,甚至是刑事命案。官府對于這類案件的審理則是堅決杜絕。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云南宜良縣民吳位將草房一間杜賣與弟弟吳佐,得銀一十九兩五錢,立有契據?!皡俏还屎?,其妻劉氏因貧難度向吳佐找價,吳佐無力周濟,劉氏不時吵鬧”。雙方爭吵之間,致劉氏死亡。官府判決時,對于找價一事予以了否定,認為“吳佐契買吳位草房,本系杜絕,毋庸議找契據,仍給犯屬收執”1。
顯然,民間社會和官方法律都對絕賣后的找價進行了規范和杜絕,但是這一現象卻廣泛存在,其原因需要深入探討。筆者發現,云南地區絕賣后的義助行為,多是先進行典當或活賣,并未有加添行為,就直接進行絕賣,絕賣之后才發生義助。所以直接從活賣到絕賣后,便失去了因為價格的上漲而找買主索要的機會,這是不是義助類契約文書在清代云南地區普遍存在的原因?
從目前所見的義助契約文書來看,有一份義助契約文書在簽訂之前進行了兩次加添契約的簽訂案例:嘉慶二十二年(1817年),王學唐在簽訂義助契約之前曾于嘉慶九年(1804年)2、嘉慶十四年(1809年)3前后兩次簽訂加添契約。雖然案例只有一份,但仍可以一定程度上說明,義助契約的普遍存在并不僅僅是為了補足地價上漲而引起的價格差額。
再看義助文書中的表達,“立永遠之契,無找贖之例”“懇懇深求”“深求儀助一點”等語言,可見賣主也知道此行為不合法律與習俗,所以轉而尋求道義層面的支持。賣主多以懇請的語氣,希望買主能夠答應義助。而買主在此情況下,多只能“念及親誼”,同意賣主的找價要求。如民國九年(1920年)的一份義助文書中就寫明:“賣后并無加找之禮(理),伊念親誼,義助銀貳兩零五錢整?!?因此,如果說“活賣”后的找價主要是因為補足價格等多種原因造成的,那么絕賣后的找價更多的是一種人情關系的考慮。
光緒《續修嵩明州志》中記載了一件義助現象的案例,崇明州楊氏(華庵公)以三百二十兩銀杜買李盈科祖父田地二形,捐給當地書院。但是多年之后,李姓多次要求義助,“于乾隆四十三年,央請親友,再三拜懇求義助,華庵公憫其寒苦,義助錢四十千文”?!坝钟谒氖哪晗驎呵罅x助。華庵公知之曰,此吾功德也,不可以累及書院,我宜助之,于是又以二十五千錢助之”?!爸良螒c二年,又求子盛公轉求書院義助,子盛公體其先疇厚德,又以銀二十兩”。雖然“杜契無義助之理,此皆楊公父子周急拯困”,但“李姓不知報德,妄存貪婪,復于本年蒙惑李州主,揑詞妄控”。當地士紳為之不平,訴訟到官。官府判決永充書院公產,照契管業輸糧,李姓不得再垂涎滋誣1??梢?,雖然李姓的田地早已絕賣,義助行為并不合理,但還多次要求義助。楊氏體諒其寒苦,才答應了多次的義助行為。如果不是李姓揑詞妄控,這多次的義助行為并不會被當地士紳控告。
李有義在民國時期對云南路南縣尾村進行田野調查時,就曾注意到民間的找價行為。他指出,加添是增加典當的價格,義助屬于加添后的再加添,這項加添已經不是理所應得,所以以“義助”為名,即含有當戶仗義幫助當主的意思。不僅僅有“義助”,還有“賴助”的情況2。但根據他的調查,義助是發生在土地杜賣之前,這和清代所見的文書并不相符合。相關研究也認為義助文書的簽訂,對土地買主來講是一種道義之舉3。此外,楊偉兵指出,義助類似于徽州文書中的“湊賣”(合股),含有份額公產流轉中的互助習慣(在親鄰或同業親屬范圍內流轉)4。義助是否同徽州文書的份額、股份形式相同,還有待進一步討論。但是義助行為確實主要發生在親鄰范圍內,反映了親鄰之間互惠協助的事實。正如斯科特所提出:“在家庭之外,還有一套網絡和機構,在農民生活陷入經濟危機時常常起到減震器的作用,一個人的男性親屬、朋友、村莊、有力的保護人,甚至是包括政府,都會幫助他渡過疾病或莊稼歉收的難關”5。
通過對民大新獲文書中買賣契約文書交易雙方關系的統計分析可知,其中73%的交易雙方都能確定為親鄰關系,也就是說土地的交易多是在同村同族或者相鄰村落之間進行,尚未見到跨地域的交易。正如趙曉力指出的一樣,傳統社會的土地交易是一種 “村級土地市場”,是一項人格化的交易。交易的雙方事先就存在著某種地緣和血緣的關系,而這種關系會帶入到交易中去。導致交易雙方并不從交易本身或這一次交易中計算得失,交易雙方之間的關系是多年的和長期的6。
在“村級土地市場”的交易中,親鄰擁有“先買權”7,中人也必須是親鄰。民國《大理縣志稿》記載:“凡立不動產之杜賣契約者,必以親族鄰右作證,余如典押租借顧工攬役習藝,皆有文約,仍須以親族或戚友為保證人?!?這說明,“村級土地市場”的交易規則在民國年間的云南地區也是存在的,這一規則應該是傳統慣習的延續。這種慣習主要是因為土地所有權的穩定性沒有得到非人格官方登記制度的保證,需要親鄰、中人等這種人際關系網絡予以擔保。賣主與買主的關系不因“絕賣”而斷絕,買主的土地所有的正當性反而需要賣主予以維護和支持,一種人際關系存續的感覺便在找價的過程中有所表露1??走~隆在研究臺灣彌濃地區的契約時也指出,契約文書扎根于社會關系中,在特定的地域與社會關系中才能發揮其效用2。這種“并無加找之理”情況下進行的“義助”行為,往往并非賣主耍無賴或對買主進行敲詐勒索,而是因為現實生活的貧困讓他不得不對絕賣后的土地進行找價。通過對16件清代云南義助契約中立契理由的整理,除1例沒有標明具體原因外,主要有如下幾方面:1.錢文迫用、無處湊備(7件);2.家人身故(4件);3.賦役無措(1件);4.身患殘疾(1件);5.欠款無法償還(1件);6.加找迫用(1件)。在典賣和加添契約文書中,立契理由多是“為因缺用”,而義助契約文書則是“為因迫用”,這形象地展示了賣主的處境。因此,交織在社會關系網絡中的土地交易,特別是賣主是因為婚喪嫁娶等重要事宜,錢文迫用,實在無措的情況下提出義助。而買主迫于各種社會壓力就不得不答應,因為血緣、地緣關系往往無法選擇和逃避的3。正如許烺光指出:“喜洲鎮財力最為雄厚,勢力最為強大的T氏宗族中的一支就常常因為不給予同宗親戚最有力的幫助而受到責難。”4
可見,明清云南地區在交易雙方本身就是親鄰以及農村互惠互助傳統的影響下,土地交易并不會因為絕賣就結束,反而會讓交易雙方的關系更加長久。賣主明知道這種行為不符合法律,買主對這種行為也是頗為無奈,但是賣主巧妙地從道德層面尋找支持,買主出于人情關系等的考量,義助行為才能夠普遍出現和長期存在。而且她們并不以“加找”為名,而是直接采取“義助”,更加能夠體現這一行為的實質。
義助行為的廣泛存在,也說明了明清時期,云南同其他地區一樣,鄉村的土地所有權并不是完全的,自由的5。雖然絕賣意味著產權的絕對轉讓,但是這種絕賣不絕的社會現象,說明對于傳統中國來講,獨立的,絕對的產權在鄉村社會中很難見到,鄉村社會的關系網絡、鄉村互助傳統等都會影響土地與財產的交易。在“村級土地市場”之中,交易只能在一定的場域之內,交易的市場很難脫離社會關系,跨越地理空間。這就導致在村級市場的這個利益共同體的環境下,土地交易不可能完全結束,是一個持續性的交易行為。
四、結論
明代以來國家行政力量的參與以及大量移民的進入促使云南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多方面與內地的聯系加強,影響了當地的所有權觀念,并利用契約的形式將所有權固定下來,以便維護土地所有者的權利6。特別是到了明末,在漢族地主經濟的長期影響下,云南大部分地區的土司領主經濟已衰落,土地買賣逐漸盛行,且已普遍出現了地價多元化與地權多層次的現象1。云南地區土地交易中的“找價”現象也出現于這一時期。清代大規模的改土歸流,普遍推行的汛塘制度,礦業的開發等,促使更多的內地移民進入云南,進一步推動了云南社會經濟的發展和當地土地占有形態的變化2。光緒《續修永北直隸廳志》記載:“初,北勝高土知州章土州同地方,自乾隆三十年以后,即陸續典賣與黔粵川楚客民墾種?!?雍正七年(1729年),鎮雄州知州徐德裕將六萬多畝土官田入官變價,“先盡本佃戶,限半年之內照例繳價,如過半年尚或遲延未繳者,另覓買主繳價給照,令其永遠管業”4。可見,大量移民進入土司境內,購買土司、土民的土地,而且通過改土歸流,清查、變賣土司地區的土地,進行新的土地分配。因此,清代云南的土地所有權的轉移更加頻繁,交易形式也更加多樣。這個時期的找價現象同內地漢文化區域一樣普遍存在。不僅出現持續時間長、加找次數多的“加添契約”,還存在絕賣之后找價的“義助契約”。以“義助”為名的找價行為并不見于其他地區,這是契約文書在當地長期使用下的地方化表現。
云南地區絕賣前的找價是因為地價的上漲,反復的加添也體現了買賣雙方從經濟理性出發,對于利潤的最大化追求。義助契約在當地社會被廣泛使用,且一直持續到民國時期。這更多地反映出了土地交易主要受到了社會關系網絡的影響,是人情關系考量下的結果,鄉村社會中相對獨立自由的土地所有權交易是無法實現的??梢姡瑥摹罢覂r”契約文書這一視角進行探討,云南地區在明清時期的社會經濟同內地漢文化區逐漸趨于一致,內地漢文化區的交易慣習也在當地普遍通行。
總之,明代以來,漢字書寫的契約文書在云南地區得以普遍使用,成為當地人群確認產權的固有習慣,這是云南地區不斷內地化和各民族間交流、交往、交融的重要體現。正如有學者所指出,把契約文書這一歷史文本,置于它所處的時空環境,通過契約文書的出現、演化和流布來呈現地方社會的獨特歷史進程,這對于理解大一統中國的形成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5。隨著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博物館新獲契約文書的整理和研究的推進,對多民族共處的云南地區歷史發展進程的認識會更加清晰和全面。
[責任編輯:龍澤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