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 《醒世姻緣傳》人物對話語言里常見“沒的”一詞。其中“沒的”分別是副詞性“沒的1”、動詞“沒的2”、名詞性結構“沒的3”。語義上,三個“沒的”都具有表否定的基本語義;語用功能上,“沒的”常發揮強化和揣測功能,并具備較強的口語色彩,在口語里分布廣泛,并在不同性別、身份、性格人物的對話里分布有所偏向。
【關鍵詞】 “沒的”;《醒世姻緣傳》;近代漢語
【中圖分類號】H146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03-01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3.038
《醒世姻緣傳》(以下簡稱《醒》)是明末清初的一部白話長篇小說,總一百回,近百萬言。著者在文首凡例中注明“本傳造句涉俚,用字多鄙,惟用東方土音從事,但亟明其句讀,以意逆志,是為得之[1]”。正因如此,《醒》是研究近代漢語17世紀末至18世紀初的重要語料。通過窮盡性的考察語料,我們發現《醒》中“沒的”的特殊用法,進一步探討了“沒的”的歸類問題,重點分析了“沒的”的語用功能。
一、“沒的”所分布的句子類型及句法特點
《醒》中“沒的”常用于反問句、感嘆句,較少見于陳述句,在句中多位于謂詞性短語前。
(一)“沒的”用于反問句
這種情況特別常見,在整個目標語料中占比達74%。如:
(1)晁夫人道:“這兩個狗頭,我恩養著他,干這事,他就不怕我,沒的也不怕那神靈么?”32.412(第32回,第412頁,以下類推。)
(2)晁無晏說:“怎么一個官街只許你行走,沒的不許俺罵罵街?”(32.414)
(3)小獻寶說:“就是出殯,沒的這兩三千錢就夠了么?”(41.531)
(4)侯張兩個道:“吃這砍頭的們這們一場虧!咱商量這事怎么處,沒的咱就罷了?”(74.950)
(5)(素姐)說:“我兩個師傅路上失了盜,這沒的你不該賠他么?”(100.1287)
“沒的”用于反問句時,常置于句首,作狀語,其后接謂詞性短語或句子。筆者認為,反問句里的“沒的”是一個副詞性成分。在關于《醒世姻緣傳》的已有語法研究中,也有人注意到這一點。葉建軍(2003)認為“沒的”是反問副詞,在《醒》中使用頻率極高,非常接近“豈”[2]。 王群(2006)認為“沒的”是語氣副詞,表達反詰語氣[3]。綜上,對于“沒的”是副詞的論斷已成共識,暫將副詞“沒的”記為“沒的1”。
(二)“沒的”用于感嘆句
(6)養娘丫頭說道:“他好意送了來,你不收他的,教他不羞么?”計氏道:“你們沒的臭聲!他不羞,你們替他羞罷!”(3.38)
(7)晁大舍道:“咱可停在那里?不然,還停在他住的明間里罷。”計大道:“妹夫,你沒的說!家有長子哩,是你家的長兒媳婦,停在后頭,明日出殯,也不好走。”(9.115)
(8)高氏道:“沒的家放屁!叫你老婆也往差人屋里睡去!”(14.175)
(9)大尹道:“只怕是道士和尚妝著姑子,這也是有的。”高氏道:“老爹,你就沒的家說!”(10.129)
(10)馬嫂兒道:“哎!你就沒的家說!他肯替人做小,他也不肯叫你帶到山東去。”(75.970)
“沒的”用于感嘆句,多為“沒的+言說詞”,有固定表達“沒的家說;沒的家放屁;沒的臭聲”。筆者認為,“放屁、臭聲、說”在句中已由動詞轉指對話上文言說內容,而“沒的”則是對內容的直接否定。“沒的”此時作謂語動詞,我們將其記為“沒的2”。
(三)“沒的”用于陳述句
(11)“你替我上覆奶奶:你說我只沒的甚么補報奶奶,明日不發解,后日準起解呀。”(51.665)
(12)薛教授沒的事做,鎮日坐在鋪里看做生意。(25.331)
(13)狄員外說:“官說你得的不止這個,掐著一五一十的要。你沒的給他,刑拷起來,也是有的。”(34.443)
(14)“袁萬里家蓋房,他一個鄉宦家,少什么木頭?他沒的奉承他,送他二十根大松梁!”(9.118)
(15)素姐噦了一口,罵道:“名字沒的起了,偏偏的起個濃袋。這倒也不是‘濃袋’,倒是‘鼻涕’罷了!”(98.1269)
(16)錫器化成錠塊,桌椅木器之類,只說家中沒的攪用,都變賣了錢來收起。(53.689)
“沒的”在陳述句里有兩類,第一類中一是后跟體詞性賓語“甚么、事”,例11、12;二是后接謂語動詞例15、16或動賓結構例13、14。前一類,可將其歸為謂語動詞“沒的2”。第二類,則是動詞“沒” + “的”構成的名詞性“的”字結構,結合上下文語境,例13可變換為“你沒給他的”,例14“你沒奉承他的”,例15“名字沒起的了”,例16“只說家中沒攪用的”。朱德熙(1983)就指出“‘的’加在謂詞性成分之后,可使原成分在語法功能上名詞化,在語義功能上,可表轉指意義和自指意義” [4]。這里的“沒的”也可這樣理解,我們將其記為“沒的3”。
綜上,從“沒的”出現的句子及充當的句法成分來看,《醒》里有三類“沒的”,分別是副詞“沒的1”、動詞“沒的2”和名詞性結構“沒的3”。筆者在《醒》中的調查歸類結果與馬榮堯(1990)的有相同之處,馬文指出近代漢語中存在三個“沒的”:1.“沒的”是動詞“沒”加結構助詞“的”構成的“的”字結構;2.“沒的”是動詞“沒”加語氣助詞“的”,其意義為“沒有”;3.“沒的”是一個單純詞,并非“沒”加“的”的語法組合,也不表“沒有”,而是表示語氣情態的副詞,但在普通話中已經消失,只出現在北方一些方言中[5]。本文統計了“沒的”在《醒》中的使用情況。見表1:
由表可知,《醒》中“沒的”出現在反問句的情況占到74.1%,具有絕對優勢,之后是感嘆句占到21.7%,陳述句僅有4.3%。就三類不同性質“沒的”來看,“沒的1”出現頻率最高,且絕大部分用于反問句,較少用于感嘆句,陳述句中沒有用例。“沒的2”出現頻率次之,且絕大部分用于感嘆句,極少用在陳述句,反問句中無用例。“沒的3”出現頻率最次,常用于陳述句,反問句中無用例。
二、“沒的”的語義和語用功能
句法分類上,已有研究已達成較為一致的觀點,馬榮堯,李雙劍(2013)也認為有副詞性的、名詞性的和動詞的三類“沒的”[6]。筆者也認同這種歸類,但馬文認為“沒的”作為情態副詞,不表示“沒有”的意思,“沒的”作動詞時由動詞“沒”+語氣助詞“的”而來,筆者認為“沒的”作副詞時語義仍表“沒有”,“的”也并非語氣助詞。
(一)“沒的”的語義特點
副詞性“沒的1”、動詞“沒的2”和名詞性結構“沒的3”都基于一個共同的語義,即否定。
(17)狄婆子聽見,疼的那柔腸象刀攪一樣,說道:“小陳哥,他沒的捆著你哩?你奪門跑不出來么?”(52.671)
(18)狄婆子說:“這氣怎么受?李姑子說小陳哥是他冤仇,沒的咱也是他的冤仇么?”(48.625)
以上是副詞性“沒的1”,語義上否定其后內容。“他沒的捆著你哩”,“沒的”否定“捆著”,意為“他沒有捆著你哩”。“沒的咱也是他的冤仇”,“沒的”是對句子判斷的否定,意為“我們并不是他的冤仇,小陳哥是冤仇”。所以,“沒的1”若考慮語義,應該稱為否定副詞才準確。我們認為句子本身所表達的意義,并非各詞所構成的句子成分的意義,即使在一定程度上用法導致語法,但句式意義不能等同于詞匯意義。因此,《醒》中含有“沒的”的反問句,其反問的落腳點不僅在“沒的”,句末的語氣詞“哩、么”和句讀都承載著反問意義。所以 “沒的1”當為否定副詞而非反問副詞。
動詞“沒的2”直接作謂語動詞,語義為“沒有”。例(12)“薛教授整日沒的事做”,意為“薛教授整日沒有事做”。近代漢語時期的“沒的2”在西南官話里仍在使用,可帶體詞性賓語如“他沒的那本書”(他沒有那本書),也可帶謂詞性賓語如“這花沒的好好看”(這花沒有很好看,開得不好看),另有“莫的(得)”一詞,使用時可代替“沒的”,二者語義共通,都表示否定。從近代漢語到現代漢語,通語里僅沿用“沒”和“沒有”,表否定的動詞“沒的2”似乎衰落了,只留存于部分方言。
名詞性結構“沒的3”,語義基礎在“沒”,“的”使“沒”名詞化和語義發生轉指。在分析時,應結合上下文語境分析為“沒×東西”。例16 “只說家中沒的攪用”,為“家中沒有可攪用的東西”。例14“他沒的奉承他”,即是“他沒奉承他的東西”,結合下文所以“送他二十根大松梁”。所以,即使是名詞性結構“沒的”,語義內涵仍舊是否定。
(二)“沒的”的語用功能及特點
1.強化功能
強化功能是對原句式功能的加強,“沒的”的強化功能具體指強化反問和感嘆。
首先筆者將《醒》中出現“沒的”的反問句分為兩類,A否定形式的反問句,B肯定形式的反問句。A式寫作“沒的+不VP”,B式寫作“沒的+ VP(NP)”。“沒的”的強化功能主要表現在A式,例:
(19)素姐插口道:“聲聲口口的謗說我不賢良,又說我打公罵婆、欺侮漢子。只這屈說了好人,沒的不該割舌頭么?”(69.894)
(20)他娘道:“成都府經歷可也要認的個字,沒的就不標個票子?”(33.427)
(21)呂祥道:“家里放著老爺老奶奶的祖墳,爺做官,沒的不到家祭祭祖?”(86.1107)
正如呂叔湘(1982)所言,反詰實在是一種否定的方式,反詰問里沒有否定詞,這句話的用意就在否定;反詰問里有否定詞,這句話的用意就在肯定[7]。A式已有否定詞“不”,其反問后就應表肯定,“該割舌頭”、“要到家祭祖”。此時全句表肯定。但前置的“沒的”在語義上是否定的,此時全句理應是表否定的,造成了二次否定,需再次反問后句子才能表示肯定。所以,“沒的”作為否定副詞,在反問句里有強化反詰的功能。
其次在感嘆句里可強化突顯說話人的情緒特點。“沒的”所在感嘆句,常見人物現實言語情緒為“罵道”。
(22)孫氏罵道:“沒的放那老砍頭的臭屁!俺閨女臭了么?瘸呀?瞎呀?”(72.926)
(23)素姐罵道:“小砍頭的,沒的家臭聲!他緊仔怕見去哩,你又唬虎他!(74.954)
2.揣測功能
揣測功能主要用于反問句B式,“沒的”既可揣度聽話人的心思,引出舊信息,例(24)(25)。又可表達疑惑,詢問新信息,例(26)。
(24)周奶奶說:“我還替他捎了話來,回過奶奶的話了。沒的奶奶忘了么?”(49.639)
(25)狄員外問道:“二位又到寒家,一定又是那位菩薩圣誕了?”兩個道:“這四月十八日泰山奶奶的圣誕,沒的就忘記了?”(68.874)
(26)孔舉人娘子道:“人報說晁大奶奶來了,叫我心里疑惑道:‘晁親家是幾時續娶了親家婆?怎么就有了晁奶奶了?’原來可是你!沒的是扶過堂屋了?”(11.137)
3.口語體色彩濃厚
調查顯示,《醒》中“沒的”僅兩例用于敘述語言,其他都用于人物對話。使用該詞的人物又絕大部分是女性人群,男性使用“沒的”頻率為36.8%,女性使用“沒的”頻率為63.2%,男女使用比約為1:2。
同時,通過調查發現,青睞使用“沒的”的女性又以小說中性格潑辣、乖張、蠻橫霸道者為主,如薛素姐、珍哥等人,而書中的正面人物晁奶奶的語言里則較少出現“沒的”。此外書中的家人媳婦、養娘等這批書中社會地位較低的女仆在對話時常用“沒的”,占女性對話總數的23.1%(見表2)
以上可見“沒的”口語色彩濃厚,在《醒》中被性格激進、情緒飽滿者廣泛使用,具有很強的情緒表現力,語用功能突出。
三、小結
以上,通過梳理《醒》中“沒的”,《醒》中存在副詞性“沒的1”、動詞“沒的2”和名詞性結構“沒的3”。句法上,它們分別充任不同句法成分;語義上,三個“沒的”都有表否定這一基本語義;語用功能上,“沒的”常發揮強化功能和揣測以及委婉功能,并有較強的口語色彩,在口語里廣泛分布,并存在不同性別的使用偏好。
另外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是:“沒的”去哪了?即《醒》之后,“沒的”的使用情況是怎樣的?用法或功能是否發生變化?關于這一問題,李雙劍(2013)對《紅樓夢》中“沒的”的研究表明:《紅樓夢》時代的副詞性“沒的”幾乎全部用于陳述句中,沒有之前的用法那么異常復雜了,“沒的”在此期處于衰落期[6]。孫菊芬(2007)也提到:到明清時期“難道”的副詞用法已漸趨成熟。而且在由弱到強的發展過程中逐步取代了同功能的其他副詞,如“不成”“莫成”“沒的”等,成為現代漢語中加強反問語氣的代表副詞[8]。她認為,“難道”逐漸取代了“沒的”。筆者認為“沒的”作為近代漢語時期使用頻率較高的口語詞,可能仍舊保留在少數方言里,比如上文提及的西南官話,但這期間的變化仍值得我們繼續關注。
注釋:
①小說中的家人媳婦,養娘,如狄周媳婦、薛三省娘子等地位低的女性人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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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4):48-53.
作者簡介:
鄭洋,女,四川達州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近代漢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