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厚娟
(黃山學院 藝術學院,安徽 黃山 245041)
明代黃成在《髹飾錄》中曾記錄了漆器制作的“三病”,其中第一病為“獨巧不傳”,楊明對此做了進一步闡釋:“國工守累世,俗匠擅一時”[1]。作者觀點鮮明地指出,漆藝的發展第一大忌即為“秘而不傳”,真正的國之名匠,胸襟開闊,注重工藝的世代傳承。黃成以其大國工匠的氣度,將歷代優秀的漆藝技法編撰成集,“為工巧之一助云”。從古到今,徽州漆藝的傳承經歷了家族傳承、師徒傳承、工廠傳承,再到今天的學院傳承、網絡傳承等過程,不同的傳承模式都是時代發展的產物,在工藝傳承的歷史長河中扮演中重要的作用。
在徽州漆藝傳承中,老一輩的工匠們通過口傳心授的方式,將髤漆的技巧、工藝和經驗傳授給年輕一代。這樣的傳承模式確保了寶貴的技藝得以保存和發展,使傳統的工藝知識不斷豐富和完善。
“家族傳承”是徽州傳統髹飾技藝歷經千年最主要的傳承模式。“家族傳承”由來已久,它是一種以姓氏宗親為中心,以血緣為紐帶的傳承制度,起源于周代分封世襲的等級文化,到春秋時期這種思想就非常固化,《管仲論市工商農》中說到:“士之子恒為士,農之子恒為農,工之子恒為工,商之子恒為商。”[2]陶工的后人世代制陶,漆工的后人世代髹漆,甚至直接冠姓以職業。當時社會中,階層的固化一方面反映了小農經濟的封閉性與狹隘性,同時也客觀促進了各行各業的持續發展。
徽州傳統髤飾技藝的家族傳承模式顯現出“技不親傳”和“秘不外傳”兩個特點。所謂“技不親傳”指的是傳承人在進行漆藝的學習的時候,往往不直接跟父親學習,而是需要另外拜師學藝。如徽州當代漆藝大家俞金海在漆藝學習上真正的師父不是其父,而是其表哥徐麗華;鄒春松的漆藝師父是其伯父等等。究其原因,不外乎兩種:一是父子授藝,會影響父子關系發展,不利于孩子學藝心態;二是另拜高師,有利于彌補家族技藝中的短板,豐富和提高家族漆藝門類,這不得不說是一個壯大家族漆藝非常好的途徑。同時家族漆藝的傳承又遵從著“秘不外傳”的制度。每個家族在調漆、制胎、髹飾方面都有自己的獨家秘方,一般情況是秘不示人的,甚至“傳男不傳女”在此同樣適用。
目前徽州髤飾技藝群體中以家族傳承模式存在的占大多數,家族式傳承的優點在于能促進傳統髤飾技藝的迭代積累和多樣性發展,但狹隘的傳承觀使得工藝傳承之路越走越窄,以至于到清末,曾經盛極一時的徽州髤飾技藝的發展漸入式微,到民國時期,大多數徽州傳統髹飾技藝基本失傳。
師徒傳承模式指的是手工藝人與學藝人以技藝傳習為目的而構成師承關系進行技藝傳承的模式。師徒傳承是家族傳承發展的拓展。師徒之間形成“師者如父”的關系,早年這種關系非常緊密,現今已逐漸松散。
這在整個手工藝行業也是一個普遍現象。據調查得知,徽州菠蘿漆髹飾技藝這一支的傳承譜系可以追溯到清末一名叫范正順的漆工,其手藝精湛,無兒無女,于是將其畢生所學全部傳授給俞德魁。俞德魁收徒兩人,分別傳授不同技藝:女婿曾紀章,主攻方向是漆家具;姨侄徐麗華,主攻大件脫胎和建筑彩繪。這在當時都是跟生活息息相關的熱門活計。即便后來其子俞金海學漆也會避開這兩個方向,尋找新的傳承內容,即文房雅玩等小件制作,保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絕活,能獨當一面。
這種傳承模式也有弊端,由于傳承是發射性的,“師父一桶水,徒弟一杯水”成為趨勢,更有甚者如“流水線”式的師徒傳承,“新的學藝者僅僅只是某個工序、某個環節的機械操作者,缺乏對整個過程的宏觀把握,沒有傳承的歷史榮耀感與責任感。”[3]另外,單一的技能學習,使得學徒掌握技藝的面越來越窄,最終造成技藝失傳。黃成的《髹飾錄》涉及的漆工藝涵蓋十三個門類一百多種技藝,能活態傳承至今的不足十種,不得不說這是徽州傳統髹飾技藝傳承的一大遺憾。
工廠傳承模式是新中國成立以后出現的一種新型傳承模式。隨著時代變遷,到20 世紀六七十年代,當時我們在國際上具有市場力的是傳統手工藝,在此時得到了大放異彩的機會。為此,全國各地工藝廠如雨后春筍,以前的個體手工藝人也紛紛入廠被聘為車間主任或技術骨干,從事工藝生產、新進工人的技術指導,成為大家口中的“師父”。
屯溪漆器廠有關車間有七個:車間漆器車間、木工車間、描金車間、彩繪車間、刻漆車間、開文車間以及設計部等,學徒進入某車間開始整套流程學習,幾個月后,基本能熟練掌握。同時,為了拓展的本地不具備的技藝,廠方會選派優秀學員出去培訓學習。由于出口產品質量要求頗高,在海關質檢過程中如果出現質量問題,還要派車間主任去上海港口或廣州港口去修復,因而每一道工藝要求是較為苛刻的。同時由于屯溪市工藝廠和漆器廠工人收益都是計件制,在工廠學徒期間,徒弟完成的工藝品收益全部記在師父名下,歸師父所有,問題產品修復也主要由師父完成。在出師后半年內徒弟的一半受益歸師父。這樣的受益機制在當時大大提高了師父帶徒的責任意識。這客觀上均促進了徽州漆藝整體水平的提高。
由此可見,工廠傳承模式中師徒之間具有多重關系,師徒期間是以工作產出為目的的,因而是“上下級”關系;出師之后為“同事”關系,但口頭上的“師徒”關系仍然存在。可以說,工廠傳承模式下的師徒關系是一種新型的、較為松散的“師徒”關系。
學院傳承模式指的是依托高校專門教育體系,系統、規范、批量化地進行傳統工藝人才培養的一種傳習形式。學院傳承有兩種形式,一種是“非遺大師進校園”,另一種是高校自主辦學。
非遺大師進校園是一種合作形式,學校聘請“非遺大師”進入校園進行講學、課程教學、帶研究生等,進行普及性或專業性傳習,師生之間以“師徒”相稱。徽州傳統髹飾技藝的學院式傳承應當是由徽州傳統髹飾技藝國家級非遺傳承人甘而可老師為開端,后面陸續有大師走進全國高校進行徽州漆藝的傳習。這種傳承模式不同于在校學習,是可持續的,學業不會隨著畢業而終止。
學院自主辦學,為進行人才培養,學院會有一整套人才培養方案,從理論、實踐到實習,這種時間軸式的設置模式以課程為單位,將學生納入流水作業式“培育加工”,旨在提升漆藝非遺傳承人培養的速度與廣度。學院傳承注重學生學習的理論深度與創作的創新高度,但師生之間的關系相對于傳統漆藝師徒關系要疏淡得多,因而在風格傳承上也會弱化很多。
數字化傳承模式是一種新興傳承模式,數字化傳承模式是近十年興起的以現代信息技術為傳播手段的傳承模式。這類傳承模式通常有公眾媒體和自媒體兩種形式。前者為公眾媒體為進行文化宣傳而進行的專業采訪及傳播,傳承人往往是具有一定行業影響力的漆藝大師。后者為漆藝從業人員借助網絡平臺進行的自發性傳播。2016 年,科教頻道對甘而可的犀皮漆工藝進行了影視記錄與傳播,自此,徽州犀皮漆加金工藝傳遍大江南北,但仍有部分國人不知這一技藝來自徽州。還有許多徽州髹飾藝人自發利用自媒體平臺進行徽州髹飾技藝的傳播,同時也通過自媒體平臺學習其它國家與地區髹飾技藝,并將運用到自己的作品創作中。數字化傳承在近幾年迅速崛起,單在嗶哩嗶哩上關于大漆髹飾技藝的短視頻便多達上萬條。這類教學視頻往往時長不超過十分鐘,簡明扼要地用案例的方式進行漆工藝的講解,觀賞性極強,可操作性也很強。這種傳承模式消除了許多地方技藝之間的工藝壁壘,在一定意義上對全國髹飾技藝的發展起到積極推動作用。
傳承模式始終是建立在一定目的師承關系之上,是一種相對穩定的結構形式,其改變往往建立在大的歷史變革基礎上。徽州傳統髹飾技藝的每一次傳承模式的更迭變化,都與時代政治、經濟的發展息息相關。
這種轉變主要由兩個因素決定,首先是明代工匠制度變革與市場需求。中國傳統手工藝自西周以來就一直受“匠籍制度”約束,到明初方有所改善。明代“以銀代役”制度的實施,促進了當時全國十余萬沒有人身自由的“匠籍人”向身份自由的民間手工藝人的轉變。有了自由的手工藝人工作熱情一度高漲,“明中后期各手工造物領域都涌現出技藝精湛、巧于設計的良工。”[4]漆工藝行業也不例外,徽州漆工中涌現一群能工巧匠和大量精美的漆器。“隆慶中,方信川之堆螺鈿,黃平沙之剔紅,人物精彩,刀法圓滑。”[5]明清時期歙西(今巖寺)為徽州髹飾工藝制作中心,巖寺上街定期會有漆器集市。巨大的漆藝市場造就了徽州漆業的蓬勃發展。相傳明代羅田村的“希浩堂”漆器制作規模就非常大,所制螺鈿漆器聞名遐邇。漆藝的復雜工序決定其無法完全單打獨斗,家庭內部傳承不能滿足市場開拓需要,收徒成為必然,個體手工業者向家庭手工作坊過渡已是必須。
其次,家族內部“后繼無人”,導致徽州傳統髹飾技藝傳承從“子承父業”向師徒傳承轉變。這里所說的“后繼無人”分為“被動”與“主動”兩種情況。一方面一些漆工由于個人自身或社會原因,導致家業沒有人可以繼承。如漆工范正順,手藝精湛,清末時在黎陽經營著一家漆行,生意興隆,但苦于無兒無女,于是將一生所學傳授給俞德魁。20世紀七八十年代實行計劃生育政策,一對夫妻只能生一個子女,在“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文化背景下,大部分家長并不希望后代從事辛苦的勞作。因而許多徽州傳統髹飾技藝傳承人的子女都脫離了這個行業,然而行業要發展,那么外姓、外族的加入成為必然。
隨著20 世紀六七十年代大批“工藝廠”的建立,原先技術領先的手工藝人地位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紛紛被聘為車間主任、技術師父,組織工藝生產和技術指導,開始了傳統工藝的工廠式傳承。盡管他們失去了“祖傳秘術”,但“集體認同”給他們帶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進而促進他們的思想大轉變,即從過去的“秘不示人”轉變為“技術共享”。邱春林將“屬于個人的手工技藝經過社會化之后,成為容易獲取的、人人共享的技術經驗”,稱之為“共享性技術”,其特點為“技術的廣泛傳播,而非保密,它具有客觀化、實體性、共享性特點。”他還指出“一個社會形態里的‘共享性技術’越多,手工技藝傳習成本就越小,功效越高,反之,可能會造成手工技藝傳承和發展的危機。”[6]這一點在徽州傳統髹飾技藝的發展歷程中得到了很好的印證。徽州傳統髹飾技藝在經歷百年浩劫之后,整個行業幾乎停擺。直到屯溪工藝廠成立,在政府的支持下,以俞金海、徐麗華等為首的徽州老漆工匯聚一起,群策群力,憑借已有經驗,經過十多年的共同研究,才逐漸恢復漆砂硯工藝、脫胎工藝,犀皮漆、螺鈿、描金、款彩等髹飾工藝。可以說徽州傳統髹飾技藝再次得到發展不得不歸功于工廠傳承模式下才可能發生的“技術共享”。
工廠傳承模式最大的優勢便是解決了手工藝人“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的后顧之憂。屯溪市漆器廠廠長奚建輝回憶說,當年屯溪工藝廠屬于集體所有制,工人進廠之后屬于集體的人,從工資、醫療、養老都歸集體負擔,工廠有自己的醫院、幼兒園,文化生活豐富,工人有非常強的歸屬感,加之工廠效益高,產品出口歐美,供不應求,任何技術紕漏都會造成返工減產。這種情況下,師父對徒弟的技術要求是“唯恐不精”。事實上,今天屯溪所有的徽州傳統髹飾技藝傳承人均來自原屯溪市工藝廠、漆器廠。近一百年來,徽州漆器傳承與發展最繁榮的時期便是工廠化發展時期。現今揚州漆器一直保留了工廠傳承模式——“揚州漆器廠”,使得揚州成為今天傳統髹飾技藝的發展中心之一。
這種以“技術共享”為特征的傳承模式在信息化時代的今天得到了進一步發展,趨勢愈加明顯。大量的漆藝人在抖音、嗶哩嗶哩、小紅書等信息平臺展示自己的技藝,成為學漆人的“網絡恩師”,自此,漆藝傳承的地域性特征逐漸模糊。
21 世紀以來,在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政策與法規相繼出臺后,徽州傳統髹飾技藝的發展迎來了多種傳承模式的共存與共生。
首先是多種傳承模式的共存。20 世紀九十年代末,全國的工藝廠在完成歷史使命之后,紛紛解散與改制。屯溪市漆器廠從2004年由集體所有改制為私人企業,廠長繼續由奚建輝擔任,仍然從事漆器外貿出口,實行“超定額計件工資”制,多勞多得,繼續從事徽州漆藝的傳承與生產,工廠式傳承繼續存在。2002年,國家提出要“加強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一些原先從屯溪漆器廠的工人,再次看到了手工行業的希望,紛紛“重操舊業”。2008年,甘而可成為徽州傳統髹飾技藝“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成立“徽州漆器工作室”,帶領家族成員進行徽州傳統髹飾技藝的家族傳承。2017年,黃山學院響應國家政策法規開設工藝美術漆藝方向,徽州傳統髹飾技藝的“學院傳承”模式就此打開。
其次是多種傳承模式的共生。近年來在企業發展需求、國家政策引導下,學院、企業、大師由原來的各自為戰走向合作。在學院教學基礎上,聘請非遺大師定期走進校園舉行講座,進行技法課程教學,假期學生自主走進大師工作室和漆器廠進行實踐學習。在這一過程中,學生經歷了學院傳承、師徒傳承、工廠傳承、網絡傳承等多種傳承模式的教化,綜合實力得到顯著提高,同時,大師作為非遺傳承人借此完成了傳承任務,企業也獲得了高質量員工。在多種傳承模式共生下,徽州傳統髹飾技藝得到了較大的提升。
從前面的分析不難看出,每一種傳承模式都是時代發展的產物,服務于特定的時代。家族傳承模式在今天一直被詬病,但作為封建時代的產物,在歷史作用下,具有非常強的穩定性,獨門絕技保證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根性,成了數千年來中國傳統髹飾技藝的地域文化特色延綿至今的有力途徑,在今天同樣適用。工廠傳承模式是政府作用下的產物,集體的力量大大加速了徽州傳統髹飾技藝的恢復與發展,讓徽州髹飾技藝在一定歷史時期有明確的市場方向。但同時,相比明清時期20 世紀中后期徽州漆藝整體藝術水平偏低,缺少創新性。而學院傳承通過系統的教學,為傳承人提供了較為全面的綜合素養,側重技藝的多樣性與創新性,技術上又相對薄弱。
縱觀徽州傳統髹飾技藝經歷千余年的興衰變化,每一次輝煌都建立在對政治制度響應和“技術共享”的開放思想觀念基礎上。明代匠籍制度的改革,為徽州傳統髹飾技藝迎來了發展的第一個高峰,徽州民間一度“無器不髹”。在20 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經濟政策指導下,徽州髹飾技藝得到起死回生,在21世紀“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號召下,徽州髹飾技藝再次迎來新發展等,這一切都表明良好的政治環境給予傳統髹飾技藝發展的積極作用。
傳承模式的不斷革新是徽州傳統漆藝適應社會發展的進步表現,同時傳承模式的局限性對傳統髹飾技藝的傳承發展有一定的影響。在流量為王的今天,網絡公共平臺的傳統髹飾技藝展示,往往良莠不齊,且不成體系,因而髹飾技藝有效傳承是有限的。同時,傳統髹飾技藝作為一門時間的藝術,一件漆器的制作往往長達一年甚至數年之久。網絡的傳播容易帶來學習者的情緒焦慮,導致漆工不能潛心創作,大量形制、工藝抄襲或粗制濫造的作品濫行成為普遍現象。另外,地域文化特色往往是地方工藝存在的文化根基。網絡的快速發展,全球文化的交融為傳統工藝的發展提供新啟迪的同時,也逐漸模糊了地方工藝的特色,這些都不同程度上影響了徽州乃至全國傳統手工藝的健康發展。
正如大多數傳統手工行業一樣,徽州傳統髹飾技藝的傳承發展經歷了:家庭傳承、師徒傳承、工廠傳承、學院傳承、數字化傳承等模式,傳承模式的更迭是特定歷史時期的政治與經濟發展的產物,同時也影響著徽州傳統髹飾技藝的興衰。一方面,傳承主體借助不同傳承模式,與傳承對象之間形成多維關聯,給徽州乃至全國傳統髹飾技藝的傳承提供了更多的可能;另一方面,每一種傳承模式也存在諸多局限,如何合理選擇恰當的傳承模式進行傳統髹飾技藝的傳承,保留住徽州地方文化的根性,也是當下每位傳承者面臨的新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