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浪
當地時間2023年1月28日,紐約第七大道卡內基音樂廳,王羽佳與雅尼克·涅杰-瑟貢執棒的費城交響樂團完成了一場馬拉松式的演出——耗時四個小時,演奏拉赫瑪尼諾夫的五部鋼琴與樂隊作品,包括四部鋼琴協奏曲和《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
北京小姑娘王羽佳6歲學琴,18歲在渥太華演出了“貝四”,25歲與倫敦交響樂團合作了“拉三”。她認為拉赫瑪尼諾夫對她影響最大,所以幾天前這場音樂會四個小時彈了五部,可謂空前絕后了。
我更喜歡她的《左手鋼琴協奏曲》,除了2016年她與意大利圣賽西利亞交響樂團合作的版本,還有2018年與維也納愛樂樂團合作的版本。至于格拉夫曼的版本、弗萊舍的版本,都不似王羽佳的炫目炫聽。據說還有保羅·維特根斯坦的版本,我沒找到。
王羽佳的演出服總有人不滿,不過沒有人對她的音樂魅力不滿。一只手彈,而且是左手,而且是鋼琴協奏曲,而且好聽得不要不要的,無論如何不可思議。
拉威爾的《左手鋼琴協奏曲》就是一個傳奇。名錄上老說他是法國印象派作曲家,可人家自己不承認是這個門派,我也覺得聽上去他與德彪西怎么能是一路呢?斯特拉文斯基說,他的音樂像“瑞士的鐘表匠”一樣精確。他配器的精致,對鋼琴表現力的熟稔,還有在左手協奏曲里滲透著的關懷與悲憫,都令人感動。
《左手鋼琴協奏曲》是專門為維特根斯坦寫的。這是個與奧匈帝國捆在一起的家族,幾百年里涉及鋼鐵工業、制造業、文化藝術的各個領域,勃拉姆斯、馬勒都是他家的座上賓。沒辦法,他奶奶就是個鋼琴家。保羅·維特根斯坦是這一輩兒的第七個兒子,不巧的是他彈琴剛出名就一戰了,那時貴族子弟也要當兵,因此鋼琴家上了前線,在索姆河戰役之前被炸斷右臂,還被俄軍俘虜,在西伯利亞戰俘營關了一年。戰后他立志繼續彈鋼琴,并給他認識的好幾位作曲家寫信希望專門給他寫單臂演奏的樂曲。
保羅有個比他還著名的弟弟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后者是20世紀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其思想對20世紀的世界哲學面貌產生了巨大影響。不過,其在世時只正式出版過一本哲學著作,即《邏輯哲學論》。他逝世以后,他的學生和朋友遵照其遺囑從他所遺留下來的兩萬頁手稿中整理出版了大量著作,其中最重要者當屬《哲學研究》。他的老師羅素說,維特根斯坦是“天才人物最完美的范例”。
拉威爾專門給維特根斯坦寫鋼琴曲并不奇怪。“一戰”中他也入伍當兵,在軍中任貨車駕駛員。戰爭對他是可怕的經歷,戰爭對生命的摧殘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有切膚之痛。這是我在《左手鋼琴協奏曲》的開始部分分明體會到的;而后的詼諧、光明是拉威爾與維特根斯坦骨子里的東西。經歷過戰爭的藝術家,寫悲憫與寫壯懷激烈都不奇怪,卻高下立見。
拉威爾不是少年顯赫那類,而是扎實廣博、經歷豐富的人物。他早年與德彪西“同黨”,晚年與拉赫瑪尼諾夫、穆索爾斯基、勛伯格過從緊密,所以頻譜路子寬闊。左手協奏曲里的演奏技巧復雜,維特根斯坦跟他請示,想要把局部改得簡單些,被他拒絕——你請我寫,就按我的來!所以“左手”的原貌、魅力和門檻就這么擺著,是鋼琴家們的一道考驗。
天才演繹天才。音樂這個東西一定是要有天賦的!貝多芬耳聾、莫扎特少年顯赫、拉威爾為左手作曲都在立這門檻。我以為科學與藝術之間的打通一定是音樂——音律的數學性,聲學的物理性質,音樂傳承與基因圖譜的關系。勤奮也很重要,但很多干(平聲)勤奮未通靈的,就是常才、庸才與天才的區別。
王羽佳她爸是搞打擊樂的,她媽是專業跳舞的,一個節奏,一個韻律;然后她爺爺給兒子新婚送了臺鋼琴,小兩口都會彈,孫女當然受熏陶了。然后就是基因加師承加勤奮了。
社會學家有個理論說任何一個人在七個人之間就能夠與跨時空的其他人建立聯系。這事聽來挺傳奇。咱們從維特根斯坦算起,他奶奶是門德爾松的學生,而12歲的門德爾松因為音樂天才與72歲的歌德有一段過從,門德爾松與舒曼1843年創辦了萊比錫音樂學院。好多年以后,北京姑娘王羽佳演奏了拉威爾專門給維特根斯坦寫的《左手鋼琴協奏曲》。
串起來的一部音樂史和文明史。還是這個姑娘,幾天前用一氣呵成的五部拉赫瑪尼諾夫證明了當下鋼琴演奏的高峰是一個北京姑娘完成的。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文史學者;編輯: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