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青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平原編著的《大圣遺音:最簡中國藝術史》是一本頗有意思的普及版中國藝術史著作。就個人而言,感覺最有收獲也最有味道的,是第一章導言《大圣遺音——文明的碎片以及閱讀的樂趣》。因為在導言中他提出,我們閱讀文明,要堅持一個基本原則,那就是必須始終記得,眼前的這一切,并非事物的全部(整體),而僅僅是“文明的碎片”。
中華民族歷史悠久,上下五千年;幅員遼闊,縱橫幾千里;人口眾多,不知有多少民族從這里走過;作為傳承至今唯一沒有改變的四大文明古國,文化積淀極為深厚……一部中國藝術的“二十四史”,讓人不知從何說起。于是,陳教授另辟蹊徑,從“文明的碎片”入手,將華夏五千年切割為六個板塊,分別選取最有時代特征的意象“美玉與彩陶”“青銅與禮法”“鎧甲武士與仙人奔馬”“帝后禮佛與蘭亭興集”“天青月白與關山行旅”“幽澗寒松與青花斗彩”,用以指代中國的史前考古藝術、夏商周藝術、戰國秦漢藝術、三國至隋唐藝術、五代宋遼金藝術和元明清藝術。于是,讀者就拿到了這本十六開本,一百三十八個頁碼,收有六十九幅精美插圖,卻總共只有六萬字的《大圣遺音:最簡中國藝術史》。
在第一章導言中,陳教授從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唐肅宗至德元載(756年)所制的古琴“大圣遺音”說起,指出按照古人的說法,琴有九德:奇、古、透、靜、潤、圓、清、勻、芳??蓪τ跓o緣撫琴或聽琴的觀眾來說,我們所能看到的,只是其制作工藝的精良。由此可見,只有形態而沒有聲音的古琴,其實是不完整的,起碼很難讓我們深入體會先民的音樂感覺以及精神風貌。
由此,陳教授進一步論證:所有的文物,從它出土或征集進博物館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脫離了具體的歷史時空,不可能是原本的樣子了。必須回到當初的語境,你才能真正理解其含義。同一件石刻,屹立于天地之間,與陳列在博物館里,或者干脆進入藝術圖冊,效果有很大差異。也就是說,這里的“碎片”,并不一定意味著文物的殘缺,主要是指它與原來生存環境的割裂,從而導致了價值的轉移或改變。
陳教授從具體的物件兒入手,通過描繪仰韶文化彩陶到龍山文化黑陶、白陶的發展軌跡,指出其總體方向是從具象到抽象、由寫實到寫意。這表明,即使是在史前時期,我們的先民們,就似乎已經超越了實用的層面,而更多地著眼于審美的需要。通過仰韶文化、馬家窯文化、大汶口文化、龍山文化、河姆渡文化、良渚文化、紅山文化等分布極廣的文化遺址的發掘與研究,學界大致贊同這么一種觀點:中華文明并非如原先設想的那樣,僅僅是黃河流域一個中心,而是如滿天星斗,散落在東西南北各地。在某種意義上,一部文明史(或藝術史),便是在承認差異與沖突、重視交流與融合、不斷超越自我的過程中,取得日新月異的進展的。
在陳教授看來,作為政治權力重要組成部分的青銅器,同時也可以作為科技和藝術品來探究與觀賞。因此,不妨以講故事的方式,敘述河南安陽婦好墓、湖北隨州曾侯乙墓、四川廣漢三星堆祭祀坑這三次激動人心的考古發掘。他指出,這比歷數兩千年間青銅器的分期、形制、紋飾,以及制作技藝的演變,更能引人入勝。
陳教授認為,漢畫像上承先秦青銅,下開六朝雕刻,還能從中讀出漢人豐富多彩的日常生活與歷史記憶。就在這中華帝國創立初期(戰國秦漢時期),“大風起兮云飛揚”,各種政治及文化力量,如儒家與道家、南方與北方、歷史與神話、理智與激情等,在斗爭中相互競爭、對話與融合,導致了這一時期的藝術及審美,以浪漫雄健為主調,不以細節及技術取勝,而以氣勢及想象力見長。
三國至隋唐,中國藝術進入高峰期,六朝文人的風采,佛教石刻造像壁畫的精美,書法繪畫音樂舞蹈藝術均堪稱無出其右,加上眾多精美絕倫的工藝品,讓后人目不暇接。對此,陳教授舉重若輕,選取兩則逸事,闡釋它們的藝術價值。一則是唐開元年間,將軍裴旻善舞劍,吳道子見其“出沒神怪,既畢,揮毫益進”;一則是“草圣”張旭,“數常于鄴縣見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自此草書長進”。這兩則逸事,涉及書畫與音樂舞蹈在藝術精神上的共通性。而這也正是現代學者談論書法藝術時經常采取的思路。
關于中國藝術史上誰也繞不過去的“宋瓷”,陳教授寫道:五代后周時,負責瓷器燒制的官員前來請示窯色,柴世宗隨手一揮:“雨過青天云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币虼?,就有了“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的柴窯。在后人看來,這好是瀟灑。當然,最能體現宋人審美理想的,還是書畫創作。正如陳寅恪所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談論道學、詩文、書畫、考據、史著,還有科技發明等,宋人都大有創獲。特別是因為書法“完全出諸性靈之自由表現”,于是成為最具中國特色的藝術形式。這當然是整個社會努力的結果,但也與宋太祖定下優待讀書人的策略,以及宋徽宗等歷朝皇帝雅好書畫的個人興趣有關。
到了古代中國的最后一個階段,陳教授指出,從十三世紀后半葉,到二十世紀初年,六百多年間,中國藝術的發展,除了技術手段與審美眼光、文人趣味與民間想象、市場意識與隱逸觀點、敘事與抒情、造型與筆墨的對話、抗爭與互動,還有一點值得注意,那就是外來技法與本土情懷的融合。清初傳教士郎世寧等進入內廷供奉,其肖像畫以及銅版畫的寫實技法,當初影響并不大,但在晚清以降的藝術變革中,日益得到中國人的理解與接納。
陳平原的《大圣遺音》具有鮮明的“陳氏中國藝術史”特色:事實是歷史的、客觀的、散點透視的,見解是當今的、主觀的、焦點透視的。聚焦之處就在于,通過歷朝歷代留下來的“碎片”,以點帶面、以面串線地表達中國文明精神的傳承與演化。
其實,鑒于每一個人都是生活在具體的時空之中,我們所能見到的“文明”,必然只能是一些“碎片”。從這些“碎片”切入,打通藝術與歷史的邊界,從毀滅、破碎、再生、聚合等視角發揮物質性元素對精神元素的解說作用,用“文明”的價值豐富“歲月”的內涵——如同法國哲學家帕斯卡所說的那樣:給時光賦予了生命。于是,時間便成為了歷史。

編輯 郎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