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學術仲裁制度建構是健全教育領域多元解紛機制、全面推進依法治教的應有之義。學術仲裁作為一項新制度創設,必須證成該制度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學術仲裁制度的必要性在于現行教育法律救濟制度在實質化解學術糾紛、保障學術自由權方面具有無法補足的功能缺陷;學術仲裁的可能性源于其內生性制度優勢、順應多元解紛的教育治理趨勢、與其他制度兼容以及在實踐探索中積累的經驗。滿足必要性和可能性條件,學術仲裁制度的具體形塑,還應當考量模式選擇、規范依據、受案范圍及運行程序因素,以實現科學、系統、穩妥、合理地創設學術仲裁制度。
關鍵詞:學術仲裁;學術自由;學術糾紛;多元化解糾紛
健全教育領域糾紛解決機制,妥善處理各類教育糾紛,是源頭防控、多元解紛社會治理理念對教育治理提出的時代要求。隨著高等教育規模的不斷擴大以及公民權利意識的不斷提升,學生、教師和學校之間的教育糾紛屢現。這其中不僅包括民事糾紛、教育行政管理糾紛,還包括大量的學術糾紛。目前,學界對于司法以程序性救濟的形式介入學術糾紛,基本達成共識,但對學術糾紛的實質化解甚少關注。現行教育法律救濟制度也對學術糾紛重視不足,不利于形成教育爭議源頭治理、多元化解格局。教育部印發的《依法治教實施綱要(2016-2020年)》提出:“在招生、職務評聘、學術評價、學術不端行為認定等領域,探索試行專業裁量或者仲裁機制。”建立專門的學術仲裁制度,對于實現學術糾紛的實質化解,健全教育法治框架內的多元矛盾解決機制,促進教育主體權利的全方位保護,推進全面依法治教具有重要意義。
一、學術仲裁制度建構的必要性
學術仲裁制度的建構具有必要性,一方面是學術自由權作為憲法規定的基本權利,理應受到平等的法律保護;另一方面,現行教育法律救濟制度在解決因侵犯學術自由權引起的學術糾紛上,存在天然的制度缺陷。權利救濟的客觀需求,需要建立學術仲裁制度,化解學術糾紛,保障學術權利。
(一)法理基礎:有權利必有救濟
學術自由概念發軔于希臘哲人的知性自由觀念。現代法律意義上的學術自由條款首次出現于1850年普魯士憲法中,此后,學術自由逐漸得到認可并成為許多國家明文規定的憲法權利。例如,德國、意大利、西班牙、希臘、日本、韓國等國家先后在憲法中表達了學術自由的內涵。[1]美國聯邦法院通過一系列的司法判決也確認了學術自由的憲法權利屬性。[2]與此同時,學術自由在國際人權法領域得到發展,成為《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的締約國共同承認的權利。①我國于1982年《憲法》第47條規定了公民有科學研究的自由。有學者認為“科學研究”與“學術自由”是同義概念[3],也有學者認為“科學研究”是“學術自由”的下位概念[4]。無論采用哪種理解,《憲法》的“科研自由”條款作為學術自由的憲法依據已經成為學界的主流觀點。
學術自由權作為憲法規定的基本權利,其權利主體對應的是全體公民,即只要在學術活動的范圍內,無論是高校成員還是其他社會成員的權利都受保障。學術活動是對高深知識進行發現、學習、探索、傳播、更新等為核心的專業性實踐過程。高深知識的專業性、不確定性,使得從事學術研究的人員需要經受一定的學術訓練,因而從事學術活動的成員主要是大學教師和學生。大學在特定范圍內享有學術自由權具有深遠的歷史傳統。大學自誕生起就是以追求學術知識為目的連接起來的自主、自律的自治組織,學術自由傳統根植于大學的發展脈絡中。不少國家承認大學的學術自由權,例如德國法律將公立大學視為公法人,認為其是學術自由基本權利主體;美國通過判例認定大學有基于學術自主決定誰來教、教什么、怎么教以及誰獲允來學的學術自由權利[5]。我國《高等教育法》亦基于培植大學學術自由精神的內核,在第32至第38條中明確了大學的辦學自主權。
學術自由權是大學、教師及學生的基本權利,落實和保障學術自由權應是高等教育制度的核心。然而,這一基本權利并未受到應有的法律保護。我國《高等教育法》第10條、第11條明確了高校及其教師和學生的學術權利受保障,但缺乏對學術權益救濟的重視。《高等教育法》賦予高校依法自主辦學、自主管理的權利,但未明確自主權受損時的法律救濟渠道;教師與高校之間因學術成果、學術不端認定等引起的學術糾紛通常作為民事爭議審理;《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以下簡稱《管理規定》)對學生選課、轉專業、轉學、休學等事項的規定,雖然是從教育管理角度切入,但其對學習自由的限制也可視為在一定程度上承認了學生的學習自由,[6]不過司法實踐中常以此類爭議屬于高校的自治事項而排除司法審查。例如,在曾某訴江蘇省教育廳不履行教育行政管理法定職責案中,法院認為原告有轉專業的權利,但能夠轉入何專業屬于高校自主辦學的范圍。②權利必須獲得救濟,否則不能稱之為法律權利。但基于學術的高深性、專業性和復雜性,因侵害學術自由權引起的學術糾紛需由受過學術訓練的學者組成專門機構單獨解決。[7]
(二)現實需求:現行教育法律救濟機制解決學術糾紛能力有限
我國現行教育法律救濟制度主要包括校內申訴制度、教育行政申訴制度、教育行政復議制度、訴訟制度,現行制度的設計沒有考慮學術自由權的救濟,在解決學術糾紛上存在天然缺陷,不能使學生、教師和高校的學術權益得到保障。
校內申訴制度是通過學校的自治權限解決教育內部糾紛的機制。校內申訴制度本身能夠發揮高校解決糾紛的專業性、自治性和倫理性特征,理應成為教育糾紛解決的主渠道和分流閥。然而,校內申訴制度在處理學術糾紛方面存在兩個難以克服的困境:一是校內申訴難以受理學術糾紛。這一方面是由于《管理規定》沒有將學術糾紛納入受理范圍,以致很多高校的校內申訴規定僅受理處分行為,而將大量學術糾紛排除在外。另一方面,《管理規定》第62條表明學生只有對校內申訴決定有異議方可向學校所在地省級教育行政部門提出書面申訴,這意味著校內申訴是教育行政申訴的前置程序,而受教育行政機關審查學術糾紛的非專業性限制,校內申訴也難以受理學術糾紛。二是校內申訴作為高校內部權利救濟機制,公正性和權威性易受質疑。盡管通過對現行法律規定的立、改、釋,或許能夠解決校內申訴受理學術糾紛的問題,但是由高校自身裁決內部糾紛,始終難以避免“自己做自己案件的法官”的質疑,因而有必要建立學術糾紛的外部裁決機制。
教育行政申訴和教育行政復議也不是解決學術糾紛的適當途徑。一方面,教育行政申訴和教育行政復議是由教育主管部門利用公共行政資源解決教育糾紛的方式,行政資源的有限性必然使教育行政主管部門受理的教育糾紛有限,很多學術糾紛難以納入受理范圍。另一方面,教育行政主管部門盡管長期從事教育法律和政策的執行,熟悉教育規律,但是教育行政工作人員并不從事專門的學術研究,基于學術活動的特性需要對學術問題保持謙抑,因而也難以實現學術糾紛的實質性化解。
司法是保障公民權利的最后防線,但并非最優選擇,尤其在解決學術糾紛方面。法院的優勢在于判斷高校的決定是否存在超越職權、是否符合法定程序,而非進行學術評價。但這并不意味著法院不能受理學術糾紛,而是對訴至法院的學術糾紛,只能進行形式審查,不能進行實質審查,由此也導致學術糾紛難以通過司法渠道實質化解。
綜上所述,我國初步構建的以校內申訴、教育行政申訴、教育行政復議、教育訴訟為基本框架的現行教育法律救濟制度對學術權益保障不足。學術自由權是公民的基本權利,應當受到法律的平等保護。然而,由于缺少專門的學術權益救濟制度,學術自由權長期處于虛置狀態。奧卡姆剃刀原理提醒:“如無必要,勿增實體”[8],如已有的制度能夠解決學術糾紛,保障學術權利,則無必要創設新的制度。反之,當現行法律預設的救濟途徑不通或不能滿足權利人的救濟需求時,有必要探尋新的救濟途徑。
二、學術仲裁制度建構的可能性
學術仲裁是指將侵犯學術自由權引起的學術糾紛提交給學術仲裁委員會裁決,由學術仲裁委員會對其進行處理,并做出對雙方具有法律效力的裁決,從而解決學術糾紛、保障學術自由權的一種方式或制度。[9]前文回答了創設新制度的必要性,但為何選擇建構學術仲裁制度,還需要作出以下回應。
(一)學術仲裁的制度優勢
1.學術仲裁具有較強的專業性。學術糾紛的專業性,體現在仲裁員的人員選擇上,需要具有專業學科背景的專家學者擔任。這些專家學者長期浸潤于學術研究,從事學術活動,熟悉學術規律,對學術糾紛的具體內容有較為專業和清晰的認知,能夠結合自身專業的學術知識對學術問題進行評價,從而對學術糾紛的核心爭議作出公正與權威的判斷,促進學術糾紛的實質化解。
2.學術仲裁具有公正性和準司法性。訴源治理要求把非訴訟機制挺在前面,但非訴訟機制經常由于本身缺乏完全的終局性和裁決過程的強制性,以致結果難以執行,進而無法實現糾紛的實質化解。學術仲裁制度一定程度上能夠克服上述缺陷。一方面,學術仲裁是對學術糾紛進行實質審查的外部機制,學術仲裁庭對學術問題的裁決具有完全的終局性。另一方面,學術仲裁依托于第三方機構,相較于高校內部糾紛解決機制更具有公正性。此外,學術仲裁是具有類似訴訟的糾紛解決機構,學術仲裁庭的主要職能是居中裁決,學術仲裁制度的運行必須嚴格遵守法定程序,學術仲裁決定的效力具有強制力,選擇學術仲裁的糾紛雙方應當履行仲裁決定。
3.學術仲裁具有迅捷性、經濟性和非對抗性。迅捷性、經濟性,是仲裁的基本價值目標,[10]學術仲裁也不例外。學術仲裁對學術爭議實行一裁終局,可以節省爭議雙方的時間和費用,是形成仲裁迅捷性、經濟性的重要原因。此外,教育活動的育人性使教育關系具有深厚的倫理意蘊,教育活動主體之間通常不愿意采取對抗性方式解決糾紛。而學術仲裁相較于訴訟而言,具有協商性、自愿選擇性,這種非對抗性的糾紛解決機制更有利于矛盾化解。
(二)學術仲裁順應多元化解糾紛的教育治理趨勢
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十九屆四中全會均提出要完善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由訴訟機制和非訴訟機制共同構成,是依法治國的重要制度架構,也是實現國家治理現代化的重要組成部分。[11]教育治理作為國家治理的重要構成,教育治理趨勢要順應新時代國家治理趨勢的整體變革。教育部在《全面推進依法治校實施綱要》中提出要建立并綜合運用信訪、調解、申訴、仲裁等各種爭議解決機制,依法妥善、便捷地處理學校內部各種利益糾紛。《依法治教實施綱要(2016-2020年)》也提出積極探索在法治框架內的多元化矛盾糾紛解決機制,妥善處理各類教育糾紛。順應新時代建構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發展要求,需要將學術糾紛和非學術糾紛納入不同的糾紛解決途徑。對于無法通過現行教育法律救濟制度解決的學術糾紛,提交仲裁機構依法解決,使學術仲裁成為實質化解學術糾紛的專門機制,彌補現行教育糾紛解決機制的缺陷,是新時代多元化解教育糾紛的必然選擇。
(三)學術仲裁制度的容許性
學術仲裁制度的建構要經過容許性的考察,即學術仲裁制度的建構是否與其他制度存在制度沖突或功能重合。如果存在制度沖突,則不宜建立學術仲裁制度;如果存在功能重合,則沒有必要設立。如果不存在,則對構建學術仲裁制度的疑慮自可消除。
一是學術仲裁制度適應教育領域公私法融合的傾向,性質上與民事救濟或行政救濟渠道不沖突。公法和私法的二元對立是不少國家法律體系劃分的基礎,教育法律體系受該因素的影響,長期呈現教育公法規范和教育私法規范分離的局面。但隨著市場經濟發展和高等教育體制改革,教育主管部門越來越傾向于通過購買公共服務的方式委托專業的第三方機構,實現對高等教育的管理與服務,這就使得教育領域中公法和私法截然對立的格局逐漸瓦解,私法中的平等、自愿、協商等價值、理念和方式逐步深入公法規范,而公法中的程序正當、公共性、公益性等觀念逐步拓展至教育私法規范,教育領域呈現公私法融合的傾向。[12]這也導致教育法律關系日趨復雜,教育糾紛呈現出多樣化趨勢,現行或民事或行政性質的教育法律救濟制度也須作出相應變革。
高校辦學自主權的回歸,激發了教育管理規則的創新,也進一步引發高校與政府、教師、學生之間學術權利沖突加劇。諸如學位授權審核、學位授權點評估、教學水平評估、學科評估、職稱評聘、學位資格認證、招生與錄取、成績評定等引發的學術糾紛在性質上并非嚴格的行政或民事糾紛,單純通過民事或行政救濟途徑均難以保障當事人的學術權益。構建專門的學術仲裁制度解決學術糾紛,與其他教育糾紛解決制度在性質上并不沖突,這是教育法領域發展的現實需要。
二是學術仲裁制度與其他救濟制度在功能上兼容。功能定位體現著制度設計的利益保護傾向與價值排序。[13]現行高等教育法律制度的設計更傾向于保障教育管理秩序,而非保障學術自由,這尤其表現為現行教育法律救濟制度缺少學術權益救濟渠道。《管理規定》使教育申訴的適用范圍限于學校的處理和處分行為,教育行政復議和訴訟也僅是在受理具有行政性的學術糾紛時,對其進行合法性審查。而學術仲裁恰好可以補足現行教育法律救濟制度在學術權益保障上的功能缺陷。學術仲裁通過專業的專家學者審查學術爭議,能夠實質審查學術糾紛,保障師生、學校的學術權益。
(四)學術仲裁的實踐探索
學術仲裁制度建構并非無中生有,我國高校內部和外部領域的專業裁量機制為學術仲裁制度的建構做了多年的實踐探索。在高校內部,各校基本都設立由各科專家組成的學術委員會,對學術評價以及學術不端等糾紛進行裁決。教育部《關于進一步加強高等學校法治工作的意見》(2020)明確提出要進一步完善以學術委員會為核心的學術治理體系,充分發揮其在學科建設、學術評價、學術發展和學風建設等方面的重要作用。各校學術委員會的建立,不僅有利于學術糾紛在高校內部解決,而且為學術仲裁提供專業人員上的準備。在高校外部,諸如高等教育招生考試仲裁機制受理解決考試爭議申訴等有關問題、高等教育專業認證監督和仲裁委員會裁決被認證學校關于專業認證結論或專業認證過程的爭議、普通高等學校本科教學工作評估專家委員會對評估爭議進行仲裁等實踐,盡管與理想的學術仲裁制度存在差距,但這種專業評判機構的設立和運行,能為我國專門的學術仲裁制度構建積累經驗、奠定基礎。
三、學術仲裁制度的具體形塑
證成學術仲裁制度建構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如何在我國的教育法律體系內,科學、系統、穩妥、合理地創設學術仲裁制度,還應當綜合考量以下幾個方面的因素。
(一)模式選擇
目前,學界提出了兩種構建教育學術仲裁制度的模式:一種是建立的仲裁機構依附于教育行政機關,性質上屬于行政仲裁;[14]另一種是建立完全獨立的教育仲裁機構,徹底與行政機關、社會團體脫鉤,避免受到各方面的干擾,以保證其公信力和權威性。[15]學術仲裁若隸屬教育行政機關,其獨立性和中立性會受到質疑。設立完全獨立的學術仲裁制度理論上不僅能夠讓“學術的歸學術,行政的歸行政”,實現不同救濟制度之間的功能互補,還可以促進我國對學術糾紛及學術權益的重視。
然而,制度創設不應僅停留在理論探討和邏輯推演層面,必須符合社會實情。在我國建立完全獨立的學術仲裁制度,至少存在兩方面的難題:其一,缺少資金來源。學術仲裁機構是具有公益性、非營利性的機構,完全脫離行政機關,如何確保仲裁委員會正常運轉的資金來源成為一項難題。盡管有學者提出可以通過成立專門的教育基金會籌措資金[16],但是一旦允許市場力量進入學術糾紛解決領域,其獨立性和公正性更加難以保證。其二,學術界人士尚未達成普遍共識。一方面,囿于傳統的管理主義思維,我國教育管理中“以人代法”“以言代法”現象時有發生,教育主管機關、學校、教師和學生的教育法治觀念還比較淡薄,[17]這種管理方式短期內難以完全改觀和消逝。另一方面,我國高校缺少自治傳統,高校長期承擔貫徹執行國家教育政策的行政職責,教育領域的部分學術糾紛還具有行政屬性。因而,現實的教育發展狀況尚不足以支撐建構完全獨立的學術仲裁機構。綜合考量之下,學術仲裁建構的可行路徑應先由教育主管部門牽頭設立學術仲裁機構,逐步擴大其影響力,待形成共識后再考慮獨立出去。
(二)規范依據
創設學術仲裁新制度,需要教育法律體系的規范支持。首先,教育法律層面,為了保障相關主體的學術權益,一方面可以考慮在《教育法》《高等教育法》的教育法律制度中增加建立學術仲裁制度的規定。另一方面,在高校、教師和學生的權利條款中增加學術仲裁的適用條款,如在《高等教育法》第四章中增加高校的辦學自主權爭議可以通過學術仲裁解決;在《教師法》第39條教師權益保障條款中增加申請仲裁解決學術爭議的規定;在《教育法》第43條的受教育者權利條款中增加申請學術仲裁的規定,在修訂《學位法》中增加學生和學位授予單位申請學術仲裁解決學術爭議的規定。其次,行政法規層面,對當前行政法規進行梳理,修改或者增加學術仲裁制度。例如,在《事業單位人事管理條例》中增加教師因職稱評審引發的人事爭議納入學術仲裁機制。再次,由教育部出臺專門《高等教育學術仲裁條例》對學術仲裁機構的組建、受案范圍、運行程序等進行具體規定。同時,可以授權省級政府出臺學術仲裁組建和運行的實施辦法及細則。
(三)受案范圍
有學者提出要拓寬教育仲裁的受案范圍,將教學過程中發生的教育合同糾紛、教育侵權糾紛、教育處分糾紛以及論文水平、成績評定等各類糾紛均納入仲裁的受案范圍。[18]筆者認為這種受理一切教育糾紛的教育仲裁制度,既難以突顯教育仲裁的專業性優勢,更會造成教育法律救濟制度的功能混亂。相較于教育行政機關和司法機關,教育仲裁機構在解決教育民事糾紛和教育行政糾紛上并不具有專業優勢,而且現行的法律救濟機制能夠為民事糾紛和行政糾紛提供內部和外部解決渠道。故而,當務之急應當是建立專門的學術仲裁制度,對教育領域的學術糾紛進行實質的外部救濟,保障教育主體的學術權益。
為進一步明確學術仲裁的適用范圍,可將高等教育領域的學術糾紛分為兩種類型:一是高校外部學術糾紛。這包括高校與政府之間的學術糾紛,以及高校與高校之間的學術糾紛。前者包括高校與政府之間因學位授權審核、學位點撤銷、學科調整等引發的學術糾紛;后者包括高校與高校之間因辦學、科研合作等引發的學術糾紛。二是高校內部學術糾紛。高校內部學術糾紛按照主體的不同,又可以分為兩類③:其一是教師和高校之間的學術糾紛。教師與高校之間包括職稱晉升評定、學術帶頭人的認定、學術不端行為認定、學術成果的認定等引起的學術評價和學術管理糾紛。學校因干涉教師教學方式、教學內容等侵犯教師教學自主權的糾紛,也應當納入學術仲裁的適用范圍。其二是學生和高校的學術糾紛。這主要包括因課程成績評價而引起的留級、轉專業、獎助評定、考研保研等糾紛,因學術水平評價引起的學位授予糾紛,因學術不端引起的學位撤銷糾紛等。
以上高等教育領域學術糾紛的發生離不開公權力對學術自由權的侵害,這是教育領域最普遍和典型的學術糾紛。除此之外,隨著社會對科研需求的增加,學術研究從教育領域延展至其他社會領域,各種學術研究會、研究基地、學術會議不斷出現,學術研究狀況發生了質的變化,從過去重點關注的“公權力—學術共同體”的二元結構逐漸發展為“公權力—學術共同體—學術成員”之間多元結構。[19]這也意味著學術糾紛從傳統的高等教育領域向社會領域擴展,諸如同行個體之間圍繞學術資源和學術成果分配、知識產權、學術批評和評價、學派利益等引發的糾紛,也應當納入學術仲裁的受案范圍。
(四)程序運行
首先,學術仲裁的提起。《仲裁法》所規定的仲裁本質上是平等主體之間解決社會糾紛的私法自治實現機制,是否適用仲裁遵循糾紛雙方的意思自治。[20]教育領域的學術糾紛是由學術評價權力引起的,這種評價權力源于學者或學術組織的學術權威,基于同行認可,形成一種職責范圍內的支配力量。學術糾紛中這種具有“支配力量”的評價權運用使學術仲裁不能完全參照《仲裁法》的規定建制。考慮到學術仲裁適用領域的擴大化,學術仲裁的提出應當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對于行使學術判斷權的主體來說,被判斷主體處于弱勢地位,學術仲裁可以由被判斷主體主動提出。二是對于同行個體之間因學術批評、學術評價、學術成果分配等引發的學術糾紛可以由雙方協商提起學術仲裁。
其次,學術仲裁機構和仲裁庭的組成。學術仲裁機構與學術仲裁庭的功能不同。學術仲裁機構承擔機構內部事務管理職責,不行使學術糾紛的裁判權,而是為仲裁庭行使裁判權提供服務和保障。因而,無論仲裁機構的設立主體如何,仲裁庭本身都具有獨立性。學術仲裁機構可以由省級政府組建,省教育行政部門的主要負責人擔任學術仲裁機構的主任,學術仲裁機構下設各學科專家庫,由糾紛所涉學術領域的專家組成專業、獨立、權威的學術仲裁庭,行使學術糾紛的裁判權,原則上組成仲裁庭的專家與所涉糾紛院校無利害關系。
最后,學術仲裁的審理與監督。仲裁庭組織雙方就學術糾紛的實質內容進行陳述、質證、申辯。仲裁庭在充分聽取案件事實和雙方意見的基礎上,結合學術因素,遵循法定程序,作出仲裁裁決。基于學術仲裁庭的專業性,學術仲裁庭對學術爭議的裁決實行一裁終局。但當事人有證據證明存在學術仲裁裁決適用法律法規有誤的、不屬于學術糾紛的、違反法定程序的、裁決證據存在偽造或隱瞞的、仲裁員徇私舞弊等行為的,可以申請法院對學術仲裁裁決的合法性予以審查。仲裁裁決被法院裁定撤銷的,可以另行組成學術仲裁庭在一定期限內重新仲裁。
四、小結
學術仲裁制度的內生性優勢,既是實現學術自由權救濟的現實需求,也回應了源頭防控、多元解紛的社會治理理念對依法治教的要求。學術仲裁制度實現了多種教育糾紛解決方式之間的優勢互補,能夠為教育主體提供全方位的權利保障。然而,任何一項新制度的創設,需要從制度理念、頂層設計、資源配置、物質保障等方面全面發力,學術仲裁制度的建構也不例外。本文對學術仲裁制度的研究是初步的,針對學術仲裁制度的建構理念、糾紛主體、物質保障等具體問題有待進一步的研究和思考。
注釋:
①《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第15條第3款規定“本公約締約各國承擔尊重科學研究和創造性活動必不可少的自由”。
②參見曾睿與被告江蘇省教育廳不履行教育行政管理法定職責一案的行政判決書,江蘇省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行政判決書(2019)蘇01行初372號。
③按照主體劃分高校內部學術糾紛還包括學生和教師之間的學術爭議,但由于教師作為高校雇員,這類需要通過外部機制解決的糾紛通常會轉化為學生與學校之間的爭議。
參考文獻:
[1]謝海定.學術自由的法理闡釋[M].北京: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6:79-81.
[2]管瑜珍,陳林林.作為憲法未列舉權利的學術自由:美國最高法院的判例與法理[J].浙江社會科學,2011(12):82-86,156.
[3]王德志.論我國學術自由的憲法基礎[J].中國法學,2012(5):5-23.
[4][19]湛中樂,黃宇驍.再論學術自由:規范依據、消極權利與積極義務[J].法制與社會發展,2017(4):89-102.
[5]湛中樂,尹婷.論大學自治:兼析《高等教育法》中的“自主辦學”[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1):145-153.
[6]申素平.教育法學:原理、規范與應用[M].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2016:245.
[7]程雁雷,蔣艷.論我國高等教育法律救濟制度的優化[J].湖南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報,2021(6):22-29.
[8]轉引雷檳碩.教育法是獨立的部門法[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21(10):115-126.
[9]程雁雷,蔣艷.教育法典編纂背景下教育法律救濟制度的規則探究[J].青少年犯罪問題,2021(6):29-39.
[10][15]陳久奎.我國教育仲裁制度的建構研究:一種解決教育糾紛的新途徑[J].教育研究,2006(5):50-54.
[11]趙新河.完善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N].中國社會科學報,2020-06-17(011).
[12]任海濤.論教育法典化的實踐需求與實現路徑[J].政治與法律,2021(11):18-33.
[13]徐運凱.論新時代行政復議的功能定位及其評價體系[J].行政法學研究,2019(6):26-36.
[14]王吉林.我國高等教育仲裁制度的建構研究[J].法學雜志,2011(5):1-4.
[16]張夏薇.我國高校教育法律糾紛的仲裁解決機制探究[J].教育評論,2016(10):71-74.
[17]馬懷德.教育法治四十年:成就、問題與展望[J].國家教育行政學院學報,2018(10):10-15,58.
[18]陸在春.我國教育仲裁制度的重構與完善[J].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9(2):164-168.
[20]姜麗麗.論我國仲裁機構的法律屬性及其改革方向[J].比較法研究,2019(3):142-156.
(責任編輯 陳志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