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永成
[摘 要]王治河和樊美筠的重要著作《第二次啟蒙》勾勒的未來藍圖,可以說是一個生態文明建設的實施綱要。第一次啟蒙對理性的高揚,在科學和工業的推動下導致人類中心主義傾向,以致把自然界視為征服對象,造成嚴重的生態問題;第二次啟蒙是對第一次啟蒙的啟蒙,強調整合思維在理性中應有的本體地位,其思想基礎是從懷特海過程哲學出發的建設性后現代主義。應當深入理解馬克思關于人與自然界關系的思想,在重視中國傳統文化的現實意義的同時在科學的基礎上推進東西方文化的整合。思維離不開抽象,必須警惕抽象思維對整體的屏蔽,美和藝術有助于抵抗抽象的魔障。由于人們對世界整體性的認識和探究是一個無窮盡的過程,對絕對真理的把握也只是一個逐漸接近的過程,這就決定了啟蒙永遠在路上。
[關鍵詞]第二次啟蒙;整體性;自然向人生成;生態邏輯
王治河和樊美筠的重要著作《第二次啟蒙》早在2011年就已出版。該書從以過程哲學為理論基礎的建設性后現代主義出發,對第一次啟蒙,即18世紀主要由法國“百科全書派”思想家開啟的啟蒙運動及其歷史實踐,進行了深入的清理和反思。該書將第一次啟蒙的局限性初步概括為以下七點:對自然的帝國主義態度;對他者的種族主義立場;對傳統的虛無主義姿態;對科學的盲目崇拜;對理性的過分迷信;對自由的單向度闡釋;對民主的均質化理解。①針對這些局限性,他們提出了第二次啟蒙的一些基本理念與核心價值。該書通過對“道義民主”“厚道科學”“深度自由”“有機教育”“和者生存”“互補并茂”,以及“建設性后現代女性主義”“后現代有情法”“后現代農業”“后現代商道”“后現代人權”“后現代綠色生活方式”等概念的理論闡釋和實踐設計,勾勒了第二次啟蒙的未來藍圖,可以說是一個生態文明建設的實施綱要。作為對生態文明建設的現實關注和全方位的建設性籌劃,第二次啟蒙乃是關系歷史進程和人類命運的極其重大的課題。在如此深接地氣的建設性意見中,貫穿了可貴的歷史擔當精神和腳踏實地的責任感,實在令人感佩。
王治河等提出的“第二次啟蒙”,其思想基礎是從懷特海出發的建設性后現代主義。筆者剛剛經歷了對懷特海過程哲學的美學解讀,不期然而生發出一個想法:啟蒙,應該永遠在路上。
一
作者在序中指出:“第二次啟蒙就是大時代對大智慧、大思路的呼喚,它呼喚一種高瞻遠矚的整合思維,它讓我們重新思考生命中久已忘懷的意義及方向感。這是一種有底氣的啟蒙?!雹賾撜f,整合思維正是啟蒙運動以來理性主義所失落的本應有的靈魂。
作為對第一次啟蒙的再啟蒙,首先是要解開兩百多年的啟蒙對理性自身的屏蔽。它絕不是要否定理性精神,也不是像某些思潮那樣要用感性主義取代理性主義,而是要重啟整合思維在理性中應有的根本或本體的地位,喚醒理性應有的靈魂。無論是作為建設性后現代思想中心的生態觀念,還是被視為深生態學的懷特海過程哲學,都把整體性作為認識世界的基點。生態思維在事物與環境的整體關聯中認識和把握事物,特別重視環境對事物的整體性影響。對這個“環境”的認識,在懷特海那里已經明確達到了宇宙的視域。懷特海把作為原初現實實有的宇宙整體視為至大無外、至高無上的終極存在,萬事萬物的生成和創進都在這個終極因的作用之下,這無疑為現代整合思維提出了最為廣闊而幽深的整體觀念。
其實,對具體整體性的重視早在黑格爾哲學中就已存在,但是他的“具體”概念只是一種精神的存在。馬克思把自然界看作包括人在內的整體,突出了世界整體的生成性質,后來又明確指出“從抽象上升到具體”才是科學正確的思維道路,并強調要在關系中考察事物的性質。但是,17世紀以來在理性主義推動下,隨著科學和工業化的迅猛發展,與整體思維對立的抽象思維占據統治地位?!秵⒚赊q證法》的作者在論及“啟蒙”的概念時說:“每一個企圖摧毀自然界強制的嘗試,都只會在自然界受到摧毀時,更加嚴重地陷入自然界的強制中。歐洲文明就是沿著這個途徑過來的。啟蒙的工具——抽象與它們的客體的關系,就像抽象徹底消除掉它的概念的命運一樣被徹底消除了?!雹谟捎诔橄?,世界被分解和割裂,首先是自然界的整體被肢解為各種有用的元素和部分。這樣一來,世界就成了無數“實體”的機械組合甚至堆積。人們對世界和事物的認識陷入懷特海所說的“抽象的具體性誤置的謬誤”之中。在這樣一種破碎割裂而紛亂湊合的世界景象里,事物的整體關聯被淹沒,宇宙整體的神性被祛魅,于是就有了“上帝死了”乃至“人也死了”的悲嘆。
繼杜威之后,懷特海對17世紀以后科學思維的抽象傾向及其后果的批判更為深刻和尖銳。杜威從經驗與自然的連續性中揭示自然界的整體性關聯和生成性價值,懷特海更指出世界生成過程中的整體效應及由此而生成的原初的審美價值。這個整體是具有差異性的個體事物的合生,是多樣性的統一,是具有自我生成機能的有機存在。正是整體性的這種被復雜性理論稱為“涌現”(其實在此之前海德格爾就已提出與“系統存在”相聯系的“涌現”概念)的深刻作用,才有了世界向美而生的自我創進。世界存在的有機性和生命,本來就具有整體性合生的創造性機能。恢復和確立現代生態哲學指導下的整體思維在理性中的至上地位,就是第二次啟蒙的首要課題和任務。
然而,世界的整體性卻并不容易認識和把握。我們只能在這個世界的各種構成因素及其相互關聯中不斷拓寬視野和深化認識,把整合思維螺旋形地加以提升。這個進程,就是原本模糊的整體性逐漸顯現、被蒙蔽的整體性逐漸敞亮的過程。在這個進程中的探究是無窮無盡的,因此,啟蒙應該永遠在路上。
二
霍克海默和阿多爾諾的《啟蒙辯證法》揭示了理性主義啟蒙走向自我異化的嚴峻事實,認為這實際上是一個不倦的自我毀滅的過程。為了反抗對自然界的強制而提出的啟蒙,最終陷入對自然界更加橫暴的強制并導致生態危機。這個結果使人清醒地意識到,第一次啟蒙以理性取代神意,其對理性的高揚,在科學和工業的推動下導致人類中心主義的傾向,以致把自然界視為征服對象。啟蒙的異化造成的生態問題,引起人們對人與自然界關系和人在宇宙中位置的持續而深刻的反思,此乃理性的一次根本性的覺悟。在海克爾提出“生態學”觀念以后經歷了整整一個世紀,在日益嚴重的生態危機的警示下,這種終極性的反思才逐漸成為人類越來越廣泛的理性自覺。
應該說,這種反思在康德的時代就已開始??档聫摹靶窃普f”感悟到宇宙自我生成的觀念,并以為這是“自然向人生成”的具有客觀目的的進程。另一位德國思想家赫爾德對此也有明確的認識,勾畫了世界自我生成的基本輪廓。但是,這種自然生成論最后在黑格爾的精神生成論體系中失去了現實的生命。在黑格爾那里,現實的人的生成過程被抽象為精神的生成過程,自然界也是其生成的一個必然階段。但是,他最終僅僅把自然界看作對精神的束縛和異化,且在對精神的絕對抽象中把它與自然界對立起來。1844年,年僅26歲的馬克思接續了康德的反思,認為歷史只是自然界生成為人這一過程的現實階段,明確指出了人與自然界之間的對象性關系,肯定了自然界對于人的生成性關聯。在馬克思的共產主義觀念中,人與自然界關系的和解成為 “歷史之謎”的兩大基本內容之一。馬克思的戰友恩格斯通過對“自然辯證法”的論述,更充分地展開了關于人與自然界之間生成性關聯的思想,為正確認識人與自然界的關系作出了最明確而科學的哲學說明,使馬克思的自然主義與人本主義相統一的自然史觀得以敞亮。應該說,針對啟蒙主義的自我異化而進行的再啟蒙自此就已開始。遺憾的是,又經歷了近百年的曲折,馬克思和恩格斯這一具有再啟蒙意義的思想才逐漸突破種種有意無意的遮蔽,但是仍然遠未得到深入到位的理解和應有的重視。
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自然史觀把人類歷史包括在內,具有深刻而重要的生態思想內涵。馬克思關于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首先是自然存在物以及人是“類存在物”的觀點,關于一切事物都是對象性存在的觀點,關于實踐的主體性應以對象性關系為基礎的觀點,關于“自然界的人的本質”觀點,關于“與人無關的自然界對于人就是無”的觀點,以及恩格斯關于人是自然界的自我意識和人的整體與部分的觀點等等,都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或者沒有得到正確的闡釋。對馬克思、恩格斯唯物史觀及其核心范疇“實踐”的闡釋,也變成了脫離自然之根的抽象框架,因此抹殺了其生態本性。
從馬克思和恩格斯著作的文本出發,可以看到他們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包括了那種把自然界僅僅視為可用資源而加以占有和消耗的掠奪傾向。其中對拉薩爾關于“勞動是一切文化和財富的唯一源泉”的觀點的尖銳批判,更突出了自然界作為文化和財富的原初源泉的意義。更為重要和深刻的是,他們把自然界看作一個自我生成的整體,而人只是其中的一個部分。對此,恩格斯特別指出:“整體和部分在有機的自然界中已經是不夠用的范疇了。種子的萌發——胚胎和生出來的動物,不能看作是從‘整體中分出來的‘部分,這是錯誤的解釋。只是在尸體中才有部分。”①用這樣的觀念來看待自然界這個整體,萬事萬物都是從這個整體生出來的有生命的活的存在。正因為自然界這個整體具有有機性,它才能自我生成,才能生成出人,并作為精神活動的“前史”生成出現實的精神。從整體上看,自然界就是一個有機的存在。應該說,馬克思和恩格斯本來就是有機-過程哲學潮流中極其重要的思想家,他們的哲學乃是有機-過程哲學的一種極為重要的理論形態。生態現實說明,恩格斯關于有機體中整體與部分關系的論述是唯物辯證法的重要內容。
在這里,懷特海的有機宇宙論彰顯出獨特的理論意義。以懷特海的機體-過程哲學為參照來看馬克思、恩格斯“自然界生成為人”即“自然向人生成”的自然整體觀,就能夠更加明確和深入地認識其關于自然界整體的有機性和過程性的思想,重視其關于世界的自我生成性的深刻揭示。有了懷特海這個參照,馬克思恩格斯思想對于構建現代生態文明的偉大意義可以更加清晰地彰顯出來。
要重新認識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自然史觀,應該正確認識實踐的生態本質,深刻認識人與自然的關系以及人作為自然界的自我意識的地位與意義,且需要虛心謹慎的態度和不倦探究的努力。深入全面地探究馬克思和恩格斯勾畫的世界自我生成的整體圖景,具體考察其幽微之處,也是一個對“被遮蔽的馬克思”不斷啟蒙的過程。由于這種啟蒙極端重要且十分艱難,它應該是永遠在路上。
三
更為重要的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對資本主義的尖銳批判,對于生態文明建設來說更具有直接的實踐意義。
當今世界,“資本邏輯”與“生態邏輯”的矛盾至為尖銳。資本邏輯以資本增殖為核心目標,為達目的甚至不惜破壞生態。而生態邏輯首先強調的就是自然界的有機關聯和整體性,其基本內涵就是自然界中部分與部分、部分與整體之間的互動共生的有機關系,追求的是生態關系的平衡、優化和永續。兩者的矛盾造成了現實中生態問題的種種緊張和糾結,人類所面臨的空前的生態危機主要來源于此。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資本邏輯還只是動物性的生存邏輯,而不是真正人的生存邏輯。資本邏輯主宰下的社會還只是“真正人的歷史的史前史”。我們看到,隨著社會的進步,在一些社會性發展較為充分的國家,這種矛盾得到緩和,甚至呈現出相互平衡和良性互動的趨勢,生產與生態環境能夠較好地相互適應。
差不多一個半世紀之前,針對資本主義盲目生產因只顧資本邏輯而造成的對自然界的破壞,恩格斯曾經明確指出:“只有一個有計劃地從事生產和分配的自覺的社會生產組織,才能在社會方面把人從其余的動物中提升出來,正像生產一般曾經在物種方面把人從其余的動物中提升出來一樣。”①恩格斯說的“計劃”,應該不只是調節生產與消費之間的關系,根據他要求生產必須尊重自然規律的思想,這種計劃還應該包括生產和消費與自然生態相互關系的協調。20世紀社會主義實踐中的計劃經濟并沒有體現恩格斯的本意,在產、供、銷等各方面的信息極不準確且無法即時收集、傳遞和反饋的情況下,這種計劃經濟只能是主觀妄斷的“長官意志”。隨著信息科學的高度發展和社會管理水平的提高,對社會生產的合理調控應該可以逐步符合生態的邏輯。這種調控在廣度、深度和精準度等方面的推進,不僅會極大地減少資源消耗、降低生態成本、遏制生產過剩、提高生產的社會效益,也必然會在資本邏輯與生態邏輯之間發揮越來越積極的協調作用。由生態文明的大趨勢所決定,這種基于生態保護和優化的計劃調控,也會逐漸與資本邏輯達成和解。當然,這種協調還有賴于政治、倫理、教育和文化等各種因素的綜合力量。如果從《第二次啟蒙》所闡述的“深度自由”即有責任的自由的概念來理解“自由經濟”,這樣的自由經濟與計劃性調控也應該是互補的。發生在自然界中的自發的生態調節,在人這里應該成為自覺的生態化實踐,以避免各種人為的生態災難。
這種自覺的宏觀生態調控是一種對社會生產整體效應的控制,它本來就是社會生產和社會管理生態化的重要內容,因此也應為“第二次啟蒙”所重視。中國的新發展理念,可以說在整體上體現了這種精神。當然,鑒于過去高度集權的“計劃經濟”的深刻教訓,遵循社會生產的自然規律的生態調控毫無疑義必須高度科學化和人本化。這種調控機制的建立將是一個極為復雜而且艱巨的過程。其間,不僅資本邏輯與生態邏輯的矛盾和對抗會造成各種各樣的相互屏蔽,而且市場的自由經濟與社會發展愿景之間也會因為種種糾結而造成難以預料的相互屏蔽。從人類命運共同體觀念的高度揭示這種種屏蔽,正確認識其中的復雜矛盾,協調好彼此的關系,促進兩者的良性互動,并且逐步使生態邏輯居于主導地位,也是一個需要不斷啟蒙的過程。從這個方面來說,啟蒙也應該永遠在路上。
四
《第二次啟蒙》的作者說:“如果按照柯布博士所預言的,‘生態文明的希望在中國的話,那么我們則要說,第二次啟蒙的希望在中國。因為中國具有實現第二次啟蒙的深厚的政治和文化基礎?!睂Υ耍麄兦逍训刂赋觯骸霸谛蕾p中國和中國文化的同時,我們也并不茍同‘中國文化拯救世界說?!瓕χ袊鴤鹘y文化進行‘浪漫化固然容易吸引眼球,博得好感,但這種浪漫化既無視在過去的上千年里它給中國人民帶來的眾多苦難以及中國在近代的積弱,更無助于現代生活中種種不幸的認真解決?!雹龠@個難得的清醒認識,意味著在世界看好中國文化對于生態文明的意義的時候,對于中國傳統文化,特別是其中生態文化的內容,也存在著啟蒙的問題。
中國傳統文化在整體上屬于前現代化的古典文化范疇,其對世界和宇宙的整體性認識多是直觀的感悟。盡管其中有許多與現代科學相互融通的地方,但并沒有經過西方現代科學那樣的分析性深化的過程。這使人想起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對希臘人的整體自然觀所作的論述。恩格斯說:“在希臘人那里——正是因為他們還沒有進步到對自然界進行肢解、分析——自然界還被當作整體、從總體上來進行觀察。自然現象的總的聯系還沒有從細節上加以證明,這種聯系對希臘人來說是直觀的結果。這正是希臘哲學的缺陷所在。”②希臘哲學的這些缺陷,自17世紀以來逐步在科學發展中得到彌補。像懷特海等哲學家的有機宇宙論體現的整體自然觀已經吸取了現代科學的成果,對自然界的自我生成過程進行了空前深入而細致的論述。從歷史發展和生態科學的角度來看,中國古代和西方現代兩種宇宙整體觀的具體內涵及其實踐意義不可同日而語。清醒地認識和彌補“細節上的缺陷”,對于中國傳統文化來說無疑是極為重要的啟蒙。這是因為,恩格斯所說的“細節上的證明”,直接關系到這些思想的科學性和實踐性。即使像“和而不同”這樣寶貴的觀念,也需要用現代生態哲學加以科學性的闡釋,深入揭示差異性和多樣性對于“和”的意義,進而把“和”從協調和諧引向積極的協同合作,以實現協作創進的自我生成進程。懷特海對和諧的能動進取內涵的論述,就可以提供重要的啟示?!耙虼酥?,與西方中心主義色彩濃郁的第一次啟蒙一邊倒,只擁抱西方文化不同,第二次啟蒙則既向東方開放,也向西方開放。它是東西最優秀智慧的創造性整合。”③此乃理所當然的現代意識和科學態度。
《第二次啟蒙》的作者指出:“在建設性后現代思想家看來,當今世界迫切需要一種高遠的整合精神,需要一種能把各種零碎知識整合為一種綜合遠見的學說”;“我們認為以懷特海的過程哲學為理論基礎的建設性后現代主義就代表了這樣一種哲學。因為過程哲學提出了一種全新的觀照世界的視野,一種理解世界的新思路,也就是用一種動態的眼光,從有機和諧的角度看待世界”。①懷特海自己就曾說過,他的哲學與中國古代的“天道”觀相通。而且,他的有機宇宙論作為“思辨的形而上學”已經注入了許多現代科學的內涵,這對于認識和彌補中國傳統文化的缺陷,使之得到科學化的改造和深化,乃是一個重要的參照。
不僅如此,中國傳統文化作為一種早熟的文化,理性對感性的規范成為無情的壓抑和嚴苛的桎梏,使本來具有深刻生態內涵的天道觀被主要引向內心世界的道德修煉,而未能真正推進對外部世界的科學探究。這種早熟的文化還存在著人的個性未能充分發育和自由發展的問題,出現少年老成甚至未老先衰等現象。未經科學洗禮的天道觀甚至蛻化為落后的天命觀,在道德說教和禮樂手段的輔助下,成為固化等級體制的凝固劑和潤滑劑。這顯然是與現代科學和民主精神相對立的。在今天,用現代科學特別是現代生態科學和哲學對中國傳統文化進行批判性的深入闡釋,乃是十分重要的任務。否則,即便中國傳統宇宙整體觀中本就蘊含的生態思維,也難以發揮更廣泛的實踐作用。
為了在中西古今文化的整合中更加富有成效地實現這種啟蒙,我們還需要作更加全面而深入的努力。以現代科學為中介的中西文化的融合,也會是一個隨著科學的發展而不斷啟蒙的過程。為了把文化自信建立在科學的堅實基礎上,啟蒙也應該永遠在路上。
五
我們說啟蒙應該永遠在路上,還有一個根本的認識論上的原因,那就是我們的理性必須不斷突破因抽象而造成的兩難境地:一方面理性必須運用抽象這個思維利器去解剖對象、分析事物,另一方面抽象又是認識對象具體整體存在的魔障。
柯布在為《第二次啟蒙》寫的序中說:“懷特海之哲學則可為解決西方第二次啟蒙之鑰匙?!雹趹烟睾I化弊端的批判,就是從科學所造成的抽象思維開始的。沒有抽象就沒有思維,沒有抽象思維也就不會有科學。問題在于,在啟蒙運動推動下興起的科學,慣于把世界分門別類地加以分析研究,這就常常把抽象誤認為具體,把事物都變成抽象的存在,于是實體思維盛行。這種抽象屏蔽了事物和世界的具體性和整體關聯,也就失落了世界的有機性,也即懷特海所說的“抽象的具體性誤置的謬誤”。但是,事物和世界的具體整體對于人的意識和理性始終是一個模糊而幽深的存在。人們的認識再具體,也不能排除抽象,只是抽象的程度不同而已。正因如此,杜威認為對明確性的尋求只能是一個不斷探究的過程,任何明確性都因其抽象性而造成某種屏蔽。熟知并非真知,說的也是這個道理。懷特海專門寫了一本《觀念的冒險》,一再告知世人,人類理性中產生的一切觀念都帶有冒險的性質,因為這些觀念往往并不一定符合世界的最深的真實。
其實,人類理性的這種局限性早已被康德明確指出??档掳堰M入人的經驗的事物稱為“現象”,認為在現象背后還有尚未被認識乃至不能被認識的“物自體”(物自身)。也就是說,世界存在著人所不可盡知的一面——無論認識如何深入,人們得到的都只是經過抽象的現象,而對象總還存在著被這些現象所遮蔽的東西。在這里,現象作為對對象的抽象,成了認識物自體的“魔障”。理性可以一層一層撥開魔障,但不能完全消除這個魔障,因為它只能憑借知性這個抽象分析的工具去認識對象,而進一步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綜合,這一思維過程總是以這些抽象的結果為材料的。因此,無論認識所達到的具體是何等全面而細致,為理性所把握的具體仍然是對對象的某種程度的抽象。這個理性具體作為現象,在它的背后總還存在著一個未被理性所把握的物自體,一個幽微而深邃的未知世界。誠如斯賓諾莎所說,一切規定都是否定。因為任何規定都只是某種抽象,而任何真實的存在都是許多規定性的統一。
懷特海對“抽象的具體性誤置”這個認識論謬誤的揭露說明,任何已經達到的認識都可能同時又是遮蔽。宇宙和地球作為人類的生命家園和精神家園,具有無限的廣度、深度和復雜性。對此,我們必須報以虔誠的敬畏之心。真正清醒的理性,應該正視和深知人類理性天生的局限性,隨時警惕抽象這個認識“魔障”可能造成的屏蔽和誤導。
為了彌補和糾正對理性可能的屏蔽和誤導,懷特海、杜威和海德格爾都特別重視詩人、藝術和美學的作用。他們認為,正是一些詩人還在尋找和歌唱著被科學的抽象撕裂和分割了的世界整體,因為他們所鐘情的美就是這整體精神發出的信息。懷特海告訴我們,哲學應保持自己的詩意,應該深刻認識世界向美生成的合生創造的本性,正是世界原初的審美性才蘊含著世界生命的真正秘密。這就是2000多年前莊子所說的“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在懷特??磥?,世界之美就是宇宙整體這個“上帝”機能的“驟然體現”,美就是世界的神性之所在。在這里,上帝在美之中,宗教和美學達成了和解,美與上帝一樣因其神秘性和神圣性而具有神性。于是,被第一次啟蒙祛魅的世界,如今又被復魅。但此次復魅,不再是陷入超自然的愚蒙。正如格里芬所說,復魅何須超自然主義。這就意味著,自然主義的宇宙整體論和美學,把世界整體的神圣性敞亮在世人面前,以這最高的理性去提醒和引領對抽象這個魔障的警惕。正因如此,內在地統一了自然主義神性觀的懷特海有機宇宙論,作為一種特殊形態的生態美學就具有根本性的啟蒙意義。把自然主義與人本主義統一起來的馬克思和恩格斯哲學的生態思維,以及由此引申出來的的人本生態美學,也與之神髓相通而異曲同工。
為破除宗教對理性的蒙蔽而興起的啟蒙運動,在經歷了宗教與科學的漫長對立之后,在第二次啟蒙到來之時正在走向和解。理性一度以為自己真的能夠窮極世界的奧秘而掌握絕對的真理,但杜威和懷特海都告訴我們,在科學面前總存在著一個模糊而幽深的潛在領域。特別是宇宙整體創生機能的神秘性,對于人類理性而言可能始終是一個不可完全具體把握的最深秘密。這實際上就是這個世界最為幽深的生態神秘性之所在。過去人們對超然于世界之上的上帝的信仰和臣服,正轉變為對宇宙世界整體創生機能的神秘性的虔誠和敬畏。承認這種神秘性并同時認識到理性的局限性,既要有深入探究的決心(現代物理學和宇宙學以及復雜性理論正在做的就是這種探究),同時又要警惕探究過程中必然伴隨的抽象所造成的某些意想不到的屏蔽。
抽象既是理性思維探尋世界必不可少的利器,又是對世界的具體真實造成種種屏蔽的魔障。要想對付這個魔障,只能時時葆有解蔽揭秘的啟蒙心態并付諸啟蒙行動。由于抽象的兩面性乃是注定的宿命,對絕對真理的把握只是一個逐漸接近的過程,這就從根本上決定了:啟蒙,應該永遠在路上!
責任編輯:胡穎峰
特邀編輯:胡春雷